吉奇小说>其它小说>白狮>第十九章 女性的残酷之书 

 

这是我自己的儿子,是我把他生出来的。你们吃吧,因为我已经吃过了。不要使你们显得比一个女人还要软弱,比一个母亲还要可怜。但是如果你们还留有一点对神的敬意,而对人类的牺牲还存有畏惧的话,那么我刚才吃掉的那一半就算是你们吃了的,而现在我要将剩下的一半吃掉。 

——约塞夫·弗拉维《被围困的耶路撒冷》 

 

 

 

白瓷盆内浅浅的水层被轻轻搅动,淡粉红色的细流从水底的油画刀向四周漩涡状扩散,那模糊盘绕的形状像某个在百亿年前发生过一场大灾难的星云。红色渐渐加深,整盆水都变成了深粉色,像粉色风信子盛开的总状花冠。水盆塞子被拔起来,油画刀转了半圈,刀刃在白瓷表面划出尖细的摩擦声,然后停在那儿不动了,粉红色的水盘旋着跌落进黑洞洞的下水管道。 

那儿有一棵波希尼亚槭,暗绿色叶片手掌一样伸展,浓密的树冠圆球般覆盖,它的树皮是淡白色,布满粗糙的裂片,它有一百多岁了。它的根深深扎入泥土之下,将那一小盆饱含着红血球的水流吸收进自己体内。血液没了,树还在那儿。它始终在那儿,不管我们是怎么赞美它,抚摸它的树皮,折断它的枝条,甚至即便我们把它砍伐,它也仍然是一棵假悬铃木槭,从来没有变过,它始终是它自己。那棵树从生到死的一百年间坚定不变地显示着自己,显示着人们的精神难以理解的扭曲树皮的生长和细长枝条舞蹈般的伸展。无数人在它脚下走过,但它一直立在那儿,冷静而平和,仿佛某种标尺。当长着褐色卷发的美丽小女孩在树下玩耍时,她的天真愉快如此耀眼鲜明,以至于树木变成了陪衬;而当小女孩离开后,槭树依然静静矗立。一百年间,我们看到的只是那棵树,而那些一闪而过的人影仅仅是空气流动产生的微风。 

它何以不变,而我们却总在消失。 

 

 

 

朱利安和斯蒂芬想动手收拾被他们弄得一团糟的画室,但康斯坦斯用手势拦住他们,指了指身边的椅子。她没有说话,朱利安觉得她看起来很疲惫。当他们小心翼翼地迈过那一地的罐子和泼出来的颜料时,她的眼睛又转向窗外,直到他们都坐下之后,才慢慢转回来,目光落到他们身上。 

女画家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朱利安和斯蒂芬,她的嘴角带着微笑,但这微笑很奇怪,仿佛从非常遥远又古老的地方透射而来,一路携带着化石碎片和尘埃。“你们已经见过伯努斯了。”她说。 

斯蒂芬看了朱利安一眼,他有些吃惊,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朱利安想了一会儿,说:“你爱他,对吗?” 

女画家的笑容加深了,甚至有些慈祥。“是的,我爱他,因为这世上已经没有人还记得他,没有人还爱他,因为他已经死了。” 

“我明白了。”朱利安点点头。“那些复仇是按照你的意愿来执行的,你希望见到那些凶手们在痛苦折磨中一点一点死亡。” 

“你说的对。我渴望他们经受我所经受过的绝望。”康斯坦斯平静地说,“那些他们强加在我身上的东西,我又还给了他们。我让他们好好活着,追求金钱和名誉,为他们铺平道路,然后当他们醉心于手中的幸福之时,把他们推进痛苦绝望的深渊里面,夺走他们所有的欢乐和所倚靠的东西。他们经历的不过是和我一样的事情,但却没有人能战胜幻境的折磨。这我早料到了,如果他们有那样的意志就不会干下最初的那桩罪行。”


“可是,”斯蒂芬说,“你没有权利审判他们。” 

“无聊的道德标准。”她笑起来,声音短促。“既然在我身上发生了那样的事,我怎么还敢相信道德?我怎么还敢相信神灵?我在这世界上只是孤零零的一个。” 

“那……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指的是你和伯努斯之间。”朱利安说。 

“我相信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爱他。” 

“但这不够。”朱利安盯着她。康斯坦斯抿紧了嘴唇,似乎不打算继续说下去。朱利安叹口气,说:“好吧,我们不再问你的事情,但请告诉我们:伯努斯和阿尔伯特·G的关系。” 

康斯坦斯的嘴唇抿得更紧了,像一条细线。她那由堆积的皱纹包裹起来的眼睛睁得很大。然后,她好像突然间感到劳累,一边叹息着一边缩进藤条椅子。 

“伯努斯爱上了阿尔伯特·G。我并不因此恨他,因为他那时还太年轻,从还是个婴儿的时候起他就被关在大宅子里面与人群隔离。伯努斯那奇异的肤色和眼睛让这小镇的人们都非常害怕他,当他是个怪物。他一直隐秘地生活,虽然他读过非常多的书,但关于普通人之间的东西却了解得很少。我因为偶然的机会和他成为了朋友,唯一的朋友,尽管他相貌奇异,但他其实很美,敏感而细腻,我爱上了他。这件事没有任何其他人知道,包括我的生母,她如果知道我和那个怪物恋爱的话肯定会杀了我。 

“接着阿尔伯特·G突然来到。他年轻英俊,满头金发灿烂夺目,而且他很风趣幽默,懂得的知识远比这闭塞小镇上的人多。伯努斯喜欢上他并不奇怪,很多年轻少女都暗恋他。但阿尔伯特·G只对伯努斯感兴趣,他的确并不歧视他,但我们那时没人了解他的目的。阿尔伯特·G来来去去,每次都住进莫拉托夫家的大宅邸,他向伯努斯献殷勤,夸赞他的美丽,他的学识,他的气派非凡。尽管他说的都对,但都让人感觉很不舒服。后来,伯努斯告诉我阿尔伯特·G是间谍,他把自己的一部分钱财拿出来帮助他。我非常反对这件事,但伯努斯自己很高兴,直到他发现阿尔伯特·G是一个只为金钱利益服务的双面间谍。 

“以后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伯努斯曾经跟我说过他非常后悔。但这又有什么用呢?”康斯坦斯讽刺地笑着。“他和阿尔伯特·G被杀死,给公众的解释是他们因叛国罪被处决。我非常伤心,我恨这个地方,于是我的母亲给我一笔钱,送我去外地上学。六年后我回到镇上生活。有一天,我那染上酗酒习惯的母亲透露出当时杀死伯努斯和阿尔伯特·G的真相,于是,我用油画刀杀死了我的母亲,然后等待着被警察抓走。 

“但已变成白狮的伯努斯突然出现,他帮助我把尸体悄悄掩埋并制造出我的母亲迁居到外地的假相。就是从那时起,从他那几乎无所不能的力量在我面前铺展开的时候起,我想到了那些造成我一生痛苦的凶手们,伯努斯同意我的报复计划,我相信尽管他表现得很超脱,但他内心里仍然怀有深切的仇恨。而复仇带给我的是快乐,是的,我还活着,而他们都已经死了。” 

 

 

 

斯蒂芬在颤抖,这并非因为寒冷,虽然女画家的画室里的确不暖和;也不是因为害怕,他一点儿也不害怕这个衰老、骨瘦如柴、仿佛一把就可以捏碎的老人;他颤抖,是因为沿着他的脊背闪过一阵刺痛感,因为他汗湿的手心里凉得就像冬季室外的铁栏杆。 

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老人可以坐在这儿,悠闲而轻柔地讲述自己如何杀人;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在构思出那么美丽的油画和雕塑的心灵里,描绘出那么婉转线条的手掌里,流泻的竟然是仇恨和死亡。康斯坦斯看起来多么庄严和智慧,而谁能想象得到在她的内心的巢穴里却养着条毒蛇呢? 

“我还是坚持我的想法。”斯蒂芬缓缓开口,“你没有权利审判他们,伯努斯也没有,即使那些人不值得活着。没有哪个人拥有这样的权利。”朱利安伸手按住了斯蒂芬的膝盖。 

康斯坦斯微笑着。“那么什么东西有此权利呢?法律?法律只会对凶手们不闻不问。末日审判?那太久了,我等不到那个时候,况且我深信我自己也将是被审判的人。所以在懵懂的法律有时间过问或是在让人等得心焦的末日审判之前,我必须让一切完结。” 

“你从没有考虑过宽恕他们吗?”朱利安问。 

女画家的嘴唇猛然抽动起来,过了一会儿,她吐出几个字:“宽恕是一厢情愿的欺骗。” 

“可是我觉得……!”斯蒂芬停住了。他觉得的事情对于康斯坦斯被杀死的爱人和她被毁掉的人生有什么意义。他的任何感觉、任何作为都不可能弥补她失去的东西。他的眼前浮现一片白色,那是早已停滞的时间的颜色,也是失去了一切缤纷色彩的过去岁月的颜色——白狮的颜色。 

“玛尔梅女士,”朱利安开口说,“你的复仇计划是到米哈伊尔·布瓦伊为止吗?” 

“我认为你非常希望我说‘是’,”她眼里闪过喜悦的光芒,“但很遗憾,我的回答是‘不’。” 

“还有几个人?他们是谁?”朱利安提高了声音。 

“你以为你可以救他们?”康斯坦斯嘲笑着说,“英雄主义是非常不好的东西,的确,英雄会救人,但当他救了一个人时他的身后已经倒下了十具尸体。” 

“我才不想当英雄。”朱利安哼了一声,“我知道从伯努斯手心里救人根本不可能,不过我可以提醒他们,这或许可以让他们有逃脱梦境控制的希望。” 

“是否让梦境消失是伯努斯的事,决定谁可以继续活下去也是他的事,就像他不曾杀死你也不曾杀死斯蒂芬一样。我享受复仇的乐趣,伯努斯也有自己的乐趣。” 

“哦!你们这两个疯子!”斯蒂芬低吼着。 

康斯坦斯瞥了他一眼,说:“你也是。”然后闭上了眼睛,似乎很疲倦。朱利安盯着她,发觉比起几个月前康斯坦斯看上去突然消瘦了很多,皮肤变得苍白干瘪,头发又细又脆,手指更像干缩过的尸体骨头。是因为复仇让她劳累吗?还是说……朱利安猛然一惊。 

“你是不是快要死了,玛尔梅女士?”他大叫出来。 

女画家慢慢睁开眼。“你这样说话非常没有礼貌。” 

“塞奥罗斯和布瓦伊的死亡时间距离这么近是因为你知道自己快要死去,所以加快了计划。” 

康斯坦斯点点头。“你猜对了,我大概只有几天、或者几小时可活,但不要以为我一死计划便结束,伯努斯会继续执行的。”她咧开嘴,无声地笑了起来。 

朱利安转身抓住斯蒂芬的胳膊,对他说,“快去打电话叫霍斯塔托娃医生过来。” 

“不!”康斯坦斯怒吼着,“不要医生,不要她!她不可能救活我。” 

看着斯蒂芬走出房间,朱利安才回头看着女画家。“我们并不想救活你,我们只是想让你多活几天,好告诉我们你复仇计划中剩下的人是谁。”康斯坦斯看了他一眼,就好像看着块无生命的石头,然后她转过头,继续注视着窗外波希尼亚槭的粗糙树皮。 

 

 

 

霍斯塔托娃医生和助手尼古拉在接到电话后立刻赶来,在这之前,朱利安和斯蒂芬已经把康斯坦斯抬到了楼上的卧室里。不过让朱利安感到惊讶的是,女画家并没有对他们的行为提出抗议,事实上她很顺从地让他们把自己抬上了楼。或许她认为没有抗议的必要,朱利安想,或者她已经知道,无论我们怎样对待她,结果都一样。我们可以抢救她,相反也可以折磨她,但任何愉快与痛苦对于一个要死的人来说都没什么意义。 

女医生的检查仔细而迅速,然后她让朱利安和斯蒂芬跟着自己来到楼下的画室。“我恐怕要说她没什么希望了。”她说,“根据我的检查还有玛尔梅女士提供给我的她的私人医生的诊断书,我可以确定她的生命只在一线之间,也许是几个小时以后,也许会拖到几天以后,但不会再长了。” 

“看上去她并不太痛苦。”斯蒂芬说。 

“她的私人医生给她开了很多止痛药,我想这可能有点儿违反规定,不过至少她不会感到肉体的疼痛带来的折磨。但她的身体衰竭得很厉害。” 

“你打算怎么办呢?”朱利安问道。 

蕾妮耸耸肩。“也许我会给她换换止痛药的种类,原来的那种对她已经不太有效果了。我希望这最后几天里她能平静渡过。”蕾妮顿了顿,盯着他们,说:“我想你们可以帮助我。” 

朱利安和斯蒂芬都很惊讶。“我们对医学可是一窍不通。” 

“并不是医学方面的事。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但你们确实帮了忙,因为玛尔梅女士似乎并不打算告诉别人她将不久于人世。我在检查的时候发现她似乎很不快乐。” 

朱利安和斯蒂芬互相看了一眼。他们清楚地知道女画家的不快乐是怎么来的,但显然不能对蕾妮说。 

“我说的不快乐并不是指她害怕死亡,也不是肉体的痛苦,我觉得……”蕾妮皱起了眉,“她好像在生气。” 

“你确定吗?”朱利安问。 

“是的,我见过各种各样的病人,但玛尔梅女士……很特殊。” 

“所以你希望我们能让她感觉快乐一些?” 

女医生点点头。“因为我觉得她并不抗拒你们。玛尔梅没有亲人,所以我想她会非常孤独。设法让她快乐一些。我每天都会过来三次,尼古拉也会陪着你们。”说完她便离开了。 

 

 

 

在从玛尔梅的家到医疗所的路途中,蕾妮·霍斯塔托娃医生一直在回想刚刚在检查时发生的奇怪事情。一般说来,病人会接受亲切和蔼的医生,她觉得自己今天做得很好,小心地避免触及病人敏感的神经,但玛尔梅女士对她仍然是充满了敌视。蕾妮很清楚地记得当自己握住玛尔梅手腕时,后者像触电一般躲开的动作。这真的很奇怪,我只是做检查,又不是要害她。 

当然,蕾妮想,玛尔梅是一位艺术家,这种人的头脑有时候的确与普通大众的思考方式不一样。但我从来也没有冒犯过她。玛尔梅女士有自己的私人医生,所以她从来不会到医疗所看病。她们之间甚至很少说话。那么玛尔梅目光中的憎恨又是从哪来的呢? 

头脑里盘旋着这些疑问,蕾妮慢慢走回医疗所,推门的时候发现门锁住了,她这时才想起女护士应该到巴宁夫人家去了,于是拿出自己的钥匙开门。她打开门,迈步进去,但就在她的脚接触到室内地面的一瞬间,光芒消失了,周遭的一切统统坠入黑暗,那甚至不是你在闭上眼睛后或者在夜间所见的黑暗,因为它们都会具有微弱的光感,现在蕾妮所身处的黑暗,就仿佛是宇宙最孤寂最偏僻的角落,没有光线,没有一丝一缕的电磁波,只有仿佛是宇宙形成之前那空寂的东西。她的心随着黑暗的降临沉了下去。 

 

 

 

蕾妮在黑暗中坐着,听着自己在寂静中刺耳的呼吸声。她的手指触摸着地面,那似乎仍然是木质,似乎她还在医疗所内,但她周围的一切呢?她坐在那儿,不知道自己还要这么坐多久,因为从她落入黑暗中起就什么都没有发生,她曾经试着向四周爬行,但没有接触到任何物体,黑暗也没有剥落的迹象。 

死亡是不是就是这么回事?你落入无边无际、永无止境的黑暗中?她想到了安东。他是不是已经在这黑暗中呆坐了十年?他还在想着自己么?如果我就这么死去,蕾妮一阵颤抖,我们会在黑暗中相遇吗?如果真的如此,即使互相看不见,但却还可以触摸,那么死亡就不是一件太糟糕的事情。


她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几分钟,或者几小时?在黑暗中人的时间观念会发生紊乱。她变得非常疲倦,很想躺下睡觉。这大概也是黑暗所带来的影响。但她并不觉得冷。蕾妮还记得医疗所一进门的地板总是冷冰冰的,有不少病人抱怨过。但现在她所坐的地方却很温暖,不过这种温暖不是阳光普照的感觉,而仿佛是整个世界都处在同一个温度。 

她的腿开始疼,胳膊开始发麻。她把不舒服的靴子脱下来,把外套团起来,躺上去。她闭上眼睛,在黑暗中睁着眼睛也没什么用,而且之前她一直瞪得太厉害,眼睛有些疼。似乎也不坏,她想,如果仅仅是这样。 

那声音差点儿让她跳起来,来自她的前方,似乎就在几步之外,但她仍然是什么都看不见。 

“你愿意去安东的身边吗?”那声音这么说。它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男中音,稍微有一些沙哑,让蕾妮想到一位匈牙利民谣歌手。这声音有些发空,就像你敲击空心木头的声音。它说话的方式很平静,但某些单词的尾音暗示出说话者的优越感。 

“你是谁?”蕾妮问。她坐了起来,面对声音传来的方向。 

“呃……”它发出了一个代表犹豫的感叹词,但蕾妮觉得它好像为这个问题感到愉快。“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叫我‘主宰者’,‘村庄的主宰者’或者‘这个破烂村庄的主宰者’。” 

她不知道是否该对它的幽默感回报以微笑。反正它也看不到她的微笑。“听起来不怎么样。”她说。 

“很抱歉你不喜欢。”它没有再说什么,蕾妮觉得它好像在等自己开口,但她并不确定,又等了一会儿,蕾妮试探着问。“你是男人?” 

“没错。不过如果你喜欢女人的声音我可以换过来。”当这句话说到后半句的时候,声音已经变成了女声,有些尖细,好像是撒娇的小女孩。 

蕾妮非常吃惊。“你是口技表演者吗?很棒。不过我还是喜欢先前的声音。” 

“那么这个呢?”这是一个男低音,很粗糙,但很温暖,就像是被阳光灼烤过的沙砾。这声音已经深深地烙印在蕾妮的脑海中,让她即使在十年后听到依然会猛地按住自己的胸口,阻止那里发出的呜咽声。“安东……” 

“不好。”它用先前的男中音说,“这个声音对你的影响太大,我们应该禁止使用它……” 

蕾妮猛然惊醒,后退了几步,说:“你绝不是普通人。你到底是谁?你怎么能模仿安东的声音?你见过他吗?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哦,请等等,请等等。”如果它有脸庞,一定可以看到它在皱眉头。“一次问太多的问题是不明智的。我可以告诉你,就普通的意义上说,我的确并没有见过安东,但我知道他,我也知道他的声音以及他的一切经历。” 

“你到底是谁?” 

“这个破烂村庄的主宰者。”它的声音里带着笑意。 

蕾妮觉得自己最好跳过这个问题,它似乎并不想回答。而且它是谁并不是最重要的问题,最重要的是——“你想干什么?” 

“决定你的生死。”它依然带着笑意,但这句话听起来很冷酷又怪诞。 

“你是上帝?”蕾妮有些嘲讽地问道。 

“谢谢你这么抬举我,但我不是,我也没见过‘他’或‘她’。所以你也不要指望我会像经书上写的那样仁慈,当然,我也不会特别暴虐。” 

“我懂了。”蕾妮在黑暗中点头。“你想杀死我。” 

“最终杀死你的将是你自己。” 

“什么意思?”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它的声音高了起来。“蕾妮·霍斯塔托娃,你曾经出过医疗事故……” 

她站起来,大声喊:“那不是我的错!”她瞪着黑暗中的一个方向,双手攥成拳,浑身颤抖。然后,她突然瘫软下来,双手捂住脸。“……是我的错……麻醉出错……病人死了。但我不是故意那么做的……我……你要让我经受惩罚吗?你想折磨我?”她突然提高音量,“你在折磨我!” 

“你并不无辜,霍斯塔托娃医生。”那声音冷冰冰的。 

“我知道……没有人是无辜的。”她甩了甩因为冷汗粘起来的头发。“你想要我用自己的生命来赎罪吗?我犯过错,害死了人。如果你非要杀死我,如果我的死真的可以赎罪的话,那么可以——我同意。反正我对这个世界也没什么留恋的。” 

“一点儿都没有?” 

她皱了皱眉。“或许有一点儿,但既然我选择了赎罪,就应该忘记那些东西。而且,我希望能死得从容一些。” 

“殉难者。” 

“才不是!”她大声反驳。“我既不无辜也不纯洁。只有真正纯洁的人在死的时候才是殉难者,因为他们不应该死。我的生命在你的手里,你可以夺去它,我已经把它交到你手上了。你是不是期待我会痛哭流涕地求你放过我?” 

“非常坚强,蕾妮·霍斯塔托娃医生。” 

她有些诧异。很多人都说她坚强。‘那是个冷酷的女人,’或者‘那是个荆棘一般的女人’。她就是如此,她痛恨软弱,痛恨笨拙,永远无法原谅虚伪。一个人假如不配让她尊重了,那个人在她眼里就变得一文不值。 

“痛恨软弱,”那声音说,似乎读到她的心灵。“大多数人做不到坚强。” 

蕾妮耸耸肩。“因为他们把自己看得太重要,用谎言使自己感觉跟别人不一样、有所特殊,认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以为某个天神会为了自己突然降临,以为自己想出来的教条才是终极规律,然后当这些可笑的虚荣心被打破的时候,便歇斯底里的哭泣。”她顿了一下。“可是我已经看到了太多这些虚荣心被冷酷的打破,所以我不相信。我宁可什么都不相信,那些令人神往的设想对我来说只是虚幻。” 

“你这样的人——我承认,我没有办法。” 

蕾妮怀疑自己听错了。“你没有办法?你难道不是‘这个破烂村庄的主宰者’吗?” 

“如果我说我不想杀死你呢?” 

“哦。”她用力咽了一口。“那也不错。” 

她面前的黑暗中出现了微光,最开始只是一块块朦胧的光斑,慢慢越来越大,然后黑暗像破裂的杯子一样被一条曲折的光线撕开,光带在空中飘浮,像扭动在水面微波上的薄雾。那光芒有规律的搏动,一次比一次更亮,如同心跳和重新开始呼吸的大地,一下,两下。光芒扩大了,她在被照亮的黑暗背后看到了一个身影,洁白如光辉本身,在那一瞬间整个文明世界的圣灵似乎不用借助月亮和灯光便悄然降临了。老年岁月,青春年华,从木炭和灰烬中,从尘土和煤块中重现。安东·霍斯塔托夫站在她面前,他嘴唇边的皱纹消失,他的皮肤变得稚嫩,他的方形脸变圆——他变成了一个少年、一个孩子、一个婴儿,天地万物重回胚胎状态,避开死亡,重新开始。 

蕾妮向面前已在光芒中消失了的安东走去,他的分子、原子在她四周飘荡,她心满意足地感到自己的分子、原子与它们融合在一起。但她听到了某种声音,于是痛苦地意识到了另外的那个现实世界。她那本来已经失去了时间概念的大脑刹那之间思绪从淑女们还穿着鲸鱼骨衬裙的时代延伸到了现代。光芒突然变强,如同一把巨大的锤子敲到她胸口上。世界又变黑了。 

 

 

 

她在眼前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她又闭上了眼睛。请不要离开我,她想,请不要再次离开我,不要像安东那样只留下一个名字。请把你的手伸给我,让我碰触那灵活的骨节、光滑的指甲和粗糙的老茧。不要让我独自躺在这儿,陪伴我的只有光秃秃的黑暗和木地板。 

“蕾妮!”她听到一个男人的叫声,感到脸颊上突然冰凉,一只温暖的手覆盖在她又冷又潮湿的手上。一瞬间从她心中爆发出来的强烈情感把其他一切情感都排斥了出去。她感到自己的身体这架机器又开始嗡嗡运转了。 

“安东……”她喃喃念出这个名字,渴望地睁开眼睛—— 

尼古拉·塞奥罗斯的眼睛在黑框眼镜下眨着,皮肤惨白,使得脸颊上的雀斑更明显了。他正在往蕾妮脸上泼水的手指猛然停下,几滴水珠从他僵硬不动的指尖落到地板上。 

梦境醇酒般的香气正在飘然散去。 

蕾妮立刻缩回目光,蒙上一层灰暗的颜色。她慢慢坐起来,看了看四周,发现自己还在医疗所内。“我出了什么事?”她问尼古拉。 

“你昏倒了。我一进门就看到你躺在这儿,一动不动,样子很可怕。我发现你有呼吸,但脉搏很快。”尼古拉有点儿脸红,他继续说,“我试着泼水,还好你醒来了。你觉得哪里不舒服吗?” 

蕾妮摇摇头。“没事,我很好。我只是最近太累了。” 

“但是你刚才说……”尼古拉的声音低了下去。 

她猛然抬头盯着他。她在他刚刚的声音中听到了某种东西,她甚至不知道这是一个声音还是一个感觉。他在嫉妒,像平静河水下游动的鱼。她刚才说什么了?安东?他嫉妒安东?蕾妮诧异地睁大眼睛。他为什么要嫉妒安东?一个——死人。她盯着尼古拉的眼睛,第一次发现在那黑眼睛里蕴含着忧郁、绝望和祈求。 

尼古拉迟疑地握住蕾妮的手,感觉那有些抗拒的手指在自己的手心里安定下来。他对她微笑,心里觉得自己的笑容一定非常丑陋和呆板。优美和潇洒这样的词汇向来与自己无关,但他至少还有一颗真诚的心。他伸出另一只颤抖的手,轻轻放在蕾妮肩头,然后把她拉向自己。在一阵尴尬的僵持后,蕾妮的肩膀靠在他胸前,她并没有放松下来,整个身体的重量仍然支撑在自己的手臂上,似乎时刻准备着脱离他的怀抱。而尼古拉也没有收紧围绕在蕾妮身上的手臂,只是松松地接触着。他们在某个层面上达到了共识,知道只要自己再向前一丁点儿就会打破这微妙的平衡,就会让他们竭力保持在内心的东西泄漏出来,于是他们就那么极其不舒服地坐在地板上,坐了很久,一言不发,也不看对方,如同两尊被意外放到一起的石像。 

 

 

 

尼古拉发现自从那次意外昏倒后,蕾妮的身上开始发生变化。她第一次没有盘起老气横秋的发髻来上班,当她披着一头光洁乌黑的长发走进医疗所的时候,不光是尼古拉,连值班的女护士和病人都惊讶地看着她。然后蕾妮开始慢慢改变似乎已经成为她自身一部分的黑色装束,她换上了奶油色外套,浅棕色的皮靴,这让她看上去年轻了不少。虽然她还没有像时髦的女郎穿上大红色或者宝石蓝的服装,但这对于已经习惯了蕾妮近十年来的阴暗风格的人们来说,仍然是惊喜的事情。 

他会不由自主地盯着她略带卷曲的长发,她用指尖把发丝挑到耳后的动作,她温暖的微笑——在此之前,她的微笑总是显得冷漠而深思熟虑。蕾妮的精神也仿佛从那像逐渐被脱下的黑色外套一样阴暗的禁锢下面挣扎而出,她的生命正在平稳而确实地跳动着,她不再属于过去,在她周围,时间河水一样流动。 

似乎是受到蕾妮的影响,尼古拉忽然发觉自己那烦琐而一成不变的生活也点缀上不同的欢乐和鲜艳色彩,他那无休止的重复工作好像也有了一点儿特别的意义。他依然很忙,每天有几个小时陪在已进入人生最后一段路程的康斯坦斯·玛尔梅身边,但他却并没有像以前那样面对垂死之人感到无所依附的孤独和恐惧,他感到一种沉静的快乐,就好像他不是在服侍将死者,而是送他们踏上另一段崭新的、前所未知的旅途。


自从斯蒂芬打电话叫他们给女画家看病后,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星期,她活了下来,虽然她的身体仍在持续衰竭中,但她并没有刻意想要结束生命,仿佛活着只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如同之后必然会接踵而至的死亡一样自然而然。 

但让尼古拉感到困惑的事,女画家对蕾妮的态度始终不好,虽然她没有抗拒治疗,但她看着蕾妮的目光中却总是缭绕着冷酷和愤怒的雾气。这是唯一让尼古拉心烦的事情。 

那天,尼古拉发现在办公桌上有一个深色信封,蕾妮的桌上同样也有一封。打开后,他发现里面是米哈伊尔·布瓦伊的葬礼邀请函。他差点儿把这件事忘了。这两个月里他参加了不少次葬礼,有自己父亲的,科利文老爹的,然后是两天后布瓦伊的葬礼,可以肯定不久后还有康斯坦斯·玛尔梅的葬礼。他接着想到几年后还会有托法娜姐妹的葬礼。等到那时,镇上最年长的那些老人都死去了,而属于他们那个时代的记忆也将随着他们的离去而结束。 

尼古拉把邀请函放进抽屉,然后在已经变得温暖的阳光下向女画家的住所走去。他走上楼梯,进入康斯坦斯的卧室,她正静静地躺着,斯蒂芬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读着报纸,看到尼古拉进来,斯蒂芬便准备离开。在他走后,尼古拉给康斯坦斯做了检查,又注射了一针止痛药。然后尼古拉拿起报纸,从刚才被打断的地方继续读下去,但不久后,女画家做了个手势,表示要睡觉了。于是他离开房间,到楼下的厨房去泡咖啡。 

咖啡是朱利安从雪松山丘旅店买来的,据说是危地马拉咖啡,尼古拉只是觉得有些酸,还有股烟味,但这仍然让他感到温暖惬意。在喝完咖啡并清洗了杯子后,他走上楼去看看病人。他走进房间时发现病人已经醒了,她盯着他,过了一会儿,开口说:“请你帮我叫些人过来。我有话要说。” 

尼古拉心中猛地一惊。他知道这是垂危病人的一种本能,他们预见到自己即将死去。尼古拉垂下双手,等待着她。 

她继续说:“请帮我把这些人叫来——蕾妮·霍斯塔托娃,赫伯特·沃恩施泰因,安娜·布瓦伊,朱利安·雷蒙,斯蒂芬·布留蒙特罗斯特,叶尼奥·林侬以及他的儿子瓦伦丁·林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