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其它小说>白狮>第十六章 钉子,钉子 

 

 

爱情并不想满足它自身, 

也不把自己放在心上, 

它为别人牺牲宁静, 

在地狱的绝望里建一座天堂。 

——布莱克《土块和石子》 

 

 

 

当朱利安醒来时,他还以为自己仍处在梦幻的深渊之中。四周一片黑暗,他自己嘶哑的呼吸声像投入水面的石子一样在空气中激起扩散的涟漪。但后来他发觉黑暗中有一团绿色的光芒,就在自己头部不远处,他伸手摸过去,才知道那是自己的荧光腕表。看了看时间,他才发现自己已经睡了整整一天多,现在是第二天晚上九点。 

疼痛难忍,朱利安想,大概在他昏迷的时候有一群邪恶的医生将他的身体解剖然后又缝合过,疼痛几乎随着每一次心跳,每一股冲刷到血管里的血液流遍全身。他很想能继续睡下去,不用强忍着痛苦,但他清楚,自己必须立刻爬起来,做他该做的事情。他用双肘撑起身体,打开灯,猛然觉得一阵刺痛戳穿了他的眼睛,显然因为某种药物的关系,他的视觉细胞变得过分敏感了。流了会儿眼泪后,他才恢复过来。朱利安立刻意识到自己是裸体的,除了长裤还缠绕在膝盖上,而小腹上的*液已经干结。他万分希望在这一天里没有任何人曾经进入过他的房间。 

沮丧地甩了甩头,朱利安把长裤脱下,到浴室里洗了个澡,让自己看上去正常一些。然后他换好衣服,出发去医疗所。 

朱利安向霍斯塔托娃医生描述自己服药后的感觉,当然,他小心地没有提到斯蒂芬。女医生认真地看着他,问道:“你从哪里得到那些药片的?” 

“那是什么?” 

“先告诉我是从哪儿得到的。” 

朱利安觉得自己似乎不应该撒谎。“……从斯蒂芬那儿。” 

结果女医生表示理解地点了点头,说:“根据你所说的症状,我怀疑是盐酸吗啡。我并不惊奇。斯蒂芬有吸毒的记录。朱利安·雷蒙先生,我想我有责任提醒你——注意跟斯蒂芬的交往。你应该知道吗啡虽然是强效止痛药,但会让人上瘾,大剂量会致死。” 

朱利安打了一个冷战。斯蒂芬究竟给他吃了多少药片?伯努斯难道是想杀死自己吗?现在斯蒂芬又是什么情况,他是否也像自己一样受到药物的毒害呢? 

回到旅店房间后,他开始给斯蒂芬打电话。不出所料,斯蒂芬的电话已经关机。朱利安只好给布留蒙特罗斯特夫妇家打电话,接电话的人是那位先生。“斯蒂芬?”布留蒙特罗斯特先生说,“很抱歉,他不在家,他昨天下午就离开了。” 

“他现在在那儿?” 

“哦——朱利安·雷蒙先生,我不太清楚……他说是去和老同学见面。” 

“布留蒙特罗斯特先生,我相信斯蒂芬嘱咐过您不要透露他的行踪——” 

“别这么说,雷蒙先生。” 

“可是我必须知道他现在在什么地方!”朱利安有些不耐烦了。 

“不过……” 

“如果您不想您的儿子成为白狮下一个牺牲品的话!”朱利安并不认为这会成为事实,但他觉得恐吓经常更有作用,实际上,布留蒙特罗斯特先生的防线立刻倒塌了。 

“他住在加布罗沃的城市饭店……” 

得到地址后,朱利安开始寻找车辆。他被旅店的工作人员告知,小镇不通公共汽车,但雪松山丘旅店每隔一天早晚各有一班到卡尔洛沃的汽车,主要是运货,也搭载乘客,他可以从卡尔洛沃再改乘火车到加布罗沃。明天正好有车,朱利安很高兴自己只需要再等一个讨厌的晚上。 

 

 

 

从小镇到卡尔洛沃的路程不长,但因为融雪的缘故路况很差,到处都是黑色泥浆。好在旅店的客车还不错,乘客的座位比较高,但下面的行李舱很空,在转弯的时候会危险地打晃,相信在回来的路上装满货物的客车会更舒服一些。接近中午的时候,他们达到了终点,朱利安打了辆出租直奔火车站,眼睛贼亮、留着络腮胡子的司机开起那辆吐吐冒烟而且有充分理由怀疑刹车失灵的小破车来飞快,吓得朱利安一路上都在担心自己能否完整地到达目的地。 

等到了火车站,朱利安才意识到更糟糕的事情还在后面等着他呢。到加布罗沃的头班火车半小时前刚开走,而下一班要等到黄昏的时候。他拿着车票向车站外冷漠的人群和泥泞的街道望去,诅咒任何一个让自己浪费了四个小时的家伙——制订列车时刻表的人、制订旅店班车发车时间的人、没有及时清理积雪的人,他把他们全部在心里杀死一遍。 

他在车站附近找到一家快餐店,味同嚼蜡地吃了顿包含大量动植物脂肪的午饭,甚至在一边吃的过程中一边鄙夷地想:我吃的这是什么?研磨碎的植物种子、死去小鸡的部分尸体、禽类的胚胎?然后他利用剩下的时间在附近转了转,就像证明自己的判断一样发现这个小城市一点儿吸引他的东西都没有。 

好不容易等到发车的时间,朱利安在车厢里找到一个角落里的座位坐下,看着车厢缓缓开动,眼睛盯着外面单调的景致,心情随着列车一次次的咔哒声而一次次下沉。一路上没有任何好兆头,他开始觉得自己是否在做一件蠢事。斯蒂芬试图伤害他,但那并非是出自他本人的意愿,他受到的伤害也许比朱利安还要深,那么当彼此见面的时候,朱利安很难想象是什么情况,也许是互相惭愧的道歉,但也有可能爆发一场争吵。在火车的颠簸中朱利安有些昏昏欲睡,他想到了当时的情景:斯蒂芬修长的身体坐在他身上,手指牵引着他的欲望。他难以相信自己居然在另一个男人手里那么快地达到高潮,在那样的手指间……“砰”的一声,他的额头撞到了车窗上。醒醒,朱利安对自己说,那不是斯蒂芬,是伯努斯,不是他。


天黑之后半小时,他来到加布罗沃,并乘坐另一辆疯狂出租车到达城市饭店。饭店大厅里人并不多,大部分都在安静地喝饮料,看报纸,或者等行李。朱利安直奔前台,告诉一位年轻美貌的女孩他想见1104房间的斯蒂芬·布留蒙特罗斯特先生。 

“但布留蒙特罗斯特先生不在。”女孩用甜美的声音回答。 

“那么他现在在哪里?”为什么回答他的总是这句话。“马德里?奥斯陆?还是比勒陀利亚?” 

“很抱歉,先生,我们真的不知道。布留蒙特罗斯特先生早晨就出去了,临走时他把钥匙存在这里。”女孩指了指身后标着房间号的一组小柜子。 

这让朱利安觉得稍微有些转机。斯蒂芬既然存了钥匙,就说明他晚上应该会回来。 

“我可以到楼上去等他吗?”朱利安说。 

女孩再次露出为难的表情。“对不起,先生。按规定这是不可以的。” 

“我不进他的房间,只是在外头。” 

“这也不可以。” 

“那你告诉我什么是可以的!”话一出口,朱利安就开始在心里骂自己。他的风度跑到哪儿去了?他为什么要向这个可怜的女孩发火?尤其是看到那女孩委屈地噘嘴时,朱利安的内疚更强烈了。“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可以在大厅等。抱歉,小姐……” 

他尴尬地转身,但却发现斯蒂芬就站在距离自己不远的地方,显然是刚走进来,而从他脸上嫌恶的表情上看,朱利安刚才的一举一动都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斯蒂芬冷冰冰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嘴角扭曲出嘲讽的微笑,轻轻地说:“原来英国绅士先生的外衣是阶段时效性的,需不需要我给你介绍一位好裁缝呢?还是说只有英国才有能缝补你的外衣的裁缝?” 

朱利安紧张地皱起了眉,“斯蒂芬,请听我解释……” 

“我没打算要接待你。” 

“那么你就在这里解释给我听你前天下午究竟是在干什么?” 

斯蒂芬脸红了,避开朱利安的目光,说:“好吧。跟我上楼。” 

 

 

 

 

朱利安打量着斯蒂芬的房间。像一般单身旅客一样,这房间也是乱糟糟的,衣服随便地搭在椅子上和床上,杯子到处都是。沙发上放着两摞书,很多,不可能是斯蒂芬带来的,那么这一天以来他在哪儿度过的就显而易见了。而他父亲居然相信他是在会老朋友。当然,没有什么老朋友,什么都没有。斯蒂芬在逃避。 

朱利安把书挪到桌子上去,然后坐在沙发上。斯蒂芬在卫生间里刷杯子。“你想喝什么?我只有威士忌,或者水。”他问。 

“威士忌。谢谢。”回答的同时,朱利安想斯蒂芬喝烈酒的习惯是不是在格拉斯哥养成的。酒精能轻易地麻醉人,或者用毒品。二选一的抉择。斯蒂芬把杯子递到朱利安手中,然后坐在床边,自始至终没有看朱利安一眼。 

谁都不说话。朱利安盯着斯蒂芬。他在等。他想把所有的事情弄清楚,但并不想逼迫对方。他希望斯蒂芬自己能讲出来,他相信斯蒂芬会讲出来,因为在他的注视下,那年轻人越来越紧张,闪躲着他的目光,两颊在慢慢变红。 

“你……你为什么来找我?”他终于开口,并抬头瞥了朱利安一眼,然后迅速躲开。 

“前天晚上你知道给我吃的药片是吗啡吗?”朱利安问。斯蒂芬摇了摇头,说:“当时发生的一切都不是我做的,虽然我能感觉到,但那些违背了我的意志,假如对你造成伤害的话……” 

朱利安制止了他,说:“白狮控制了你,我当时就很清楚。这不是你的责任。” 

斯蒂芬并没有因这句话高兴,他用双手遮住了脸颊,痛苦地说:“但是我差一点儿就杀了人!如果我有力量挣脱他的控制,就不应该屈服。你不知道,朱利安,我其实已经向他投降了。”他的肩膀抽动起来,泪水从他指缝间落下。“别以为我救了你,我只是没有杀死你而已。伯努斯的力量比我们想象的强大的多。” 

他是纯然的黑暗。斯蒂芬回想自己所看到的。他看到自己的世界跌落在生死之间那条锋利的界线上,摔成了碎片,界线的一边是死亡,另一边是生命,而在此之上的任何东西都无比陌生,任何念头都无比疯狂。他不害怕死亡,但当他一眼看着死亡,一眼看着生命时,他发现它们居然同样可怕。他知道,新的一天在旧的一天结束后开始,冬天之后是春天,春天之后是夏天;他知道,要生活,要行动,要做些什么。但他也深深的感到,那些要做些什么的念头荒唐又可笑,没有什么是必须的,任何行动都毫无希望。 

“斯蒂芬?”朱利安的询问把他从沉思中猛拉出来。他抬起头,看见朱利安的黑眼睛正担忧地看着自己。 

“呃?你刚才说……?” 

“你为什么要突然离开。”那双黑眼睛变得严厉起来。 

他逃不过的。斯蒂芬想。他总得面对这一刻,面对他眼前这个男人审视的目光。这男人盯着自己就好像盯着罪犯。一瞬间斯蒂芬又记忆起了当伯努斯控制他的身体时,他意外体验到的白狮的情感:那些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恐怖的憎恨,伤害和报复。那些所有黑暗的东西,把他撕裂的东西。 

“我伤害了你,欺骗了你——比你想到的更多。”他说。 

“什么?”朱利安露出迷惑的表情。 

“是的。我伤害了你,是我给你吗啡药片,是我擦去了画在伯努斯墓碑上的记号,是我对塞奥罗斯的墓做了手脚,是我故意带路让你踩伤了脚,是我在塞奥罗斯胸前画下爪子的标记。这些都是我干的,所以我要逃跑。你明白了吗?” 

 

 

 

斯蒂芬突然感到一阵愉悦,当他看到朱利安表情中流露出来的痛苦的时候。对面的男人紧缩双眉,额头上出现一道刻痕般的凹陷,严峻的眼睛,嘴唇边两道皱纹。他痛苦,没错。但痛苦在这个男人身上却表现得很克制,很平淡,似乎它仅仅是整个巨大痛苦的一小部分,像融化在海洋里的一滴泪水般被吞没。 

他显然全明白了。很好。接下去他就会鄙夷地看着我,憎恨我,像踢一只狗一样把我踢开。走你的路吧!别跟我有所瓜葛。你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所以带着你的愤怒走吧。 

但事情并未如斯蒂芬预料的那样发展。朱利安严峻的目光并未被愤怒遮挡,相反,那双黑眼睛变得非常温柔,带着一股让斯蒂芬不舒服的怜悯。当朱利安张开双臂拥抱住他之前的瞬间,他甚至觉得那目光中带着些许哀伤。 

“你做了错事。我知道。但这不是出于你自己的意志,你犯不着为此惩罚自己。”朱利安低沉的声音很轻,比松枝开始在里面轻轻摆动的早晨第一股微风还要轻柔。他的手掌抚摸着斯蒂芬脊背绷紧的肌肉。 

“可是……我伤害了……你。”斯蒂芬喃喃着说道。他感到肩头传来一阵颤动,是朱利安在笑,非常细微的微笑。 

“你是伤害了我,所以你认为我会憎恨你?不、不,斯蒂芬。人类的确很脆弱,很容易受伤,但同时他们也能承受难以想象的痛苦。我并不会因为你所做的事情而高兴,但我也不会把罪责全压到你身上。那不是你的错,或许你软弱过,但软弱并不可耻,它是人们保护自己的一种方法。不要再谴责自己了,斯蒂芬,否则我会认为伯努斯带给你的痛苦要比他施加在我身上的痛苦更深。” 

斯蒂芬有点儿惊讶,实际上,他有点激动。他叹息一声,压下自己激动的情绪,点了点头,下巴撞击着朱利安的肩膀。 

那温暖的、让人发痒的拥抱松开了,朱利安仍然抓着他的上臂,脸上却露出轻松的笑容。这笑容让他脸上的皱纹成倍增加,在灯光下尤其明显。斯蒂芬此时突然意识到朱利安比自己年长十岁的事实。十年的经历让他比自己多了些什么呢?更多的痛苦和更多承受痛苦的方法?谁知道呢? 

朱利安直起身,把刚才放到桌上的威士忌喝光,惬意地摸了摸肚子,对斯蒂芬说:“怎么?你不想请我吃顿饭吗?别想着用酒把我填饱,我的胃已经受够了快餐食品。” 

斯蒂芬想象他皱着眉头咽下汉堡包的情形,不由自主地笑出了声。 

 

 

 

他们在城市饭店的餐厅享用了一顿丰富的晚餐,然后到二十一层的楼顶平台上吹了一阵冷飕飕的晚风,直到身体快冻僵时跑回房间,每人手里捧着一杯威士忌靠在床头,一边让浓烈泥炭味和海藻味的麦芽酒流下喉咙,一边享受着思绪上升到天花板又从天花板飞升到夜空里的愉悦。 

“我得承认,伯努斯·莫拉托夫是一个艺术家。”朱利安叹息着说,“他非常精通制造梦境,不仅非常逼真、震撼,而且非常具有艺术性,那个神秘山谷简直就是完美幻想的产物,那些石头、植物、鸟类,还有空气中的微风和气息。身处其中你会感觉到某种危险就潜伏在附近,像捕食的猎豹般盯着你,轻轻移动脚步,柔软的触感。你明知有危险,却依然会放松,渴望融入飘荡在空气中的分子里去。而那随时会出现的危险也像一种稳定的药剂,让人陶醉。完美,的确,人们会爱上那种情绪——宁静、安逸、隐隐的刺激。而同时,伯努斯还是个戏剧家,他对戏剧性的偏爱让我想到了英国的侦探小说家们。他从不让被梦境纠缠的人们直接到达中心,而总是做一系列的铺垫:让我飞过山谷,走过长长的走廊,或者让你接二连三地目睹非人形的怪物。然后当梦境的高潮来临时猛地将你推入结局,你为此喘息,惊诧,并心醉神迷。你已经完全被梦境所控制,而他的目的便达到了——你不再是你自己,你丢弃了意识,成为他的玩具。” 

“这么说伯努斯还是个出色的心理专家。”斯蒂芬说。 

朱利安喝了口酒,继续说:“这正是我要谈到的第三点。他非常了解人心的运作过程,知道每个人内心最恐惧的是什么,然后就把那样东西展示给人看,等待着那个人自己崩溃。对于曾经杀害他和阿尔伯特·G的人来说,寻找恐惧顶点会很简单,伯努斯大概只要反复重现当时血腥的场面就足以使人发疯。而对于七人凶手的儿女来讲,会稍微麻烦一点儿,他必须知道他们内心深处隐藏的东西,但这个地区的历史提供了足够多的战争,政治迫害和阴暗的罪恶,找到这些并不很难。对于伯努斯来说最难对付的,就是突然闯入的计划的陌生人——比如你和我,但显然,他还是找到了我们的弱点。他变成了莉迪,但这还不足以摧毁我,于是他让我目睹整个生命史的进化过程,目睹无数生物产生到灭亡的无止境的循环,每一生物都设法以其他物种为代价而生存,从它们的痛苦不幸中受益。一切产生都是为了毁灭。他让我看到这些,让我看到……” 

他停了下来,眼睛盯着面前墙壁的一点。斯蒂芬同情地看着他,说: 

“他让我们看到的是我们最害怕的东西:生存的虚无。一切都如此,生命什么也不产生,因为它根植于死亡之上,就像细菌从腐败的尸体上产生一样。我们只不过是一小撮分子、原子的重新排列组合。大自然为了传宗接代创造了骇人听闻的法则,我们必须以其他生物的躯体为食,我们必须依靠冷冰冰的物质,必须在不肥沃的土地上耕作,必须工作,因为我们要进食。没有什么能帮助我们,连受尊敬的古老神灵都不行。” 

朱利安笑了笑,说:“而最可怕的就是——这是对的。” 

斯蒂芬长长地叹息一声,倾过身体,头倚着朱利安的肩膀。 

“所以有时候我会觉得死掉可能好些。”他说。 

“这就是你开始吸毒的原因吗?”朱利安问道。 

斯蒂芬点点头,这让朱利安觉得肩膀上一阵刺痒。他稍稍转过身,低头看着年轻人散开在自己肩头的浅色发丝。他第一次意识到斯蒂芬的心里有很多他未曾想到的复杂的内容。他比自己年轻十岁,没有任何职业经历,和大多数浑僵僵的年轻人一样无知,愚蠢,自负。可他毕竟是错了,斯蒂芬和他一样,对生存本身有着最深切的恐惧,而他甚至只能求助于麻醉剂。一瞬间朱利安开始咒骂起斯蒂芬的父母和老师们,他可以想象得到当这些人发现斯蒂芬吸毒时的恼怒,他们肯定会送他去强制戒毒,但他们却不关心年轻人内心里那些可怕的问题。


朱利安转过身。斯蒂芬的脑袋从他肩膀滑落到胸口,在他抬起头前,朱利安伸手搭在他后背上,把他固定在拥抱中。刚开始年轻人有些抗拒,但很快,他松弛下来,靠在朱利安胸前,任由后者的手指抚摸他的脊骨。慢慢地,朱利安发觉自己衬衫胸口的地方有点潮湿。他在哭,显然。但他的哭既不用力,也没有颤栗,他只是象所有纯洁无罪的孩子一样哭着,缩成可怜的小小的一团。 

过了一会儿,斯蒂芬直起身,他看起来只是眼睛有点儿肿,带着些许震惊的表情。至于他脸颊上的红晕,朱利安选择忽略它们,那大概只是酒和灯光的关系。 

“对不起。”年轻人嘟哝着说。 

“没关系。现在感觉好些了吗?” 

“谢谢。” 

斯蒂芬看着朱利安,目光里有思索的神情,仿佛他看的是什么奇怪的东西一样。而与此同时朱利安也在观察斯蒂芬,他看着年轻人稍稍发红的眼睛,被泪水沾湿的亮晶晶的睫毛。然后他发觉斯蒂芬的手指正在碰触自己的下巴,那种力道就好像人们在探索不知名的神秘事物时所产生的轻微、好奇的举动。他要干什么?朱利安想。接着那轻微的碰触变成了抚摸,从下巴滑到鬓角,沿着眉骨滑向额头,然后沿着鼻梁向下。朱利安突然想到是否伯努斯又进入斯蒂芬的躯体里去了,或者斯蒂芬被突然剥夺了视力,只能像瞎子一样摸索。此时,斯蒂芬的手指落到他嘴唇上。朱利安皱起了眉,试图后退,而斯蒂芬用自己的嘴唇代替了手指,亲吻着他。单纯试探性的亲吻,嘴唇互相紧贴,在分开前舌尖扫过他的上唇。 

“你在干什么?”朱利安有些恼怒地说。 

但斯蒂芬却突然笑了起来。“我想知道用自己的嘴唇吻你是什么感觉——不是用伯努斯的。” 

“那么你下次最好事先说明。”朱利安有点儿生气。 

突然两个人都沉默了,斯蒂芬开始脸红,朱利安觉得很尴尬。 

“呃……对不起,我不是……我想你误解了我的意思。”他现在只想赶快结束这奇怪的场面。不过斯蒂芬显然不这么想,他双手抓住朱利安的肩膀,挪动身体,坐到他正前方,眼睛紧紧盯着他,说:“好吧,既然你这么要求了。朱利安·雷蒙先生,我,斯蒂芬·布留蒙特罗斯特要正式地,吻你。” 

朱利安很想爆发出一阵大笑,为斯蒂芬这荒唐的宣言,但他刚刚张开嘴,就被斯蒂芬吻住了,尚未成型的笑容凝固在他脸上,在那僵硬的笑容上面,温暖的嘴唇和带来轻轻刺痛的牙齿在缓慢探索,从一边嘴角到另一边嘴角,从上唇到下唇。斯蒂芬的舌头舔着朱利安的牙齿和上颚,两个人的舌尖在口腔中相遇,开始是谨慎的接触,然后变成急切地纠缠。朱利安知道他们已经跨越了一条界线,但他并不想后退,因为与斯蒂芬接吻的感觉出乎意料的好。 

呻吟声开始在他们的喉咙里翻滚作响,斯蒂芬想停下,但这次朱利安抓紧他以完成长长的拥吻。当他们终于分开后,斯蒂芬看起来眼神有点涣散,嘴巴里喃喃地说着:“天呐,天呐。”并且像傻瓜一样咯咯地笑个不停。朱利安镇定地看着他笑。过了一会儿,斯蒂芬不再大笑,只是偶尔发出一些咕噜声,但眼神却比刚才更加涣散了。“我们要继续做下去吗?”斯蒂芬傻呵呵地说。 

朱利安皱了皱眉。他不知道斯蒂芬是否出了什么问题,是单纯的想做爱呢,还是单纯疯狂得像一条热昏头的狗。他自己可并不想用这个机会占便宜。“斯蒂芬,你确保这是你真心要说的话吗?我可不希望有一天你的父母会突然找我算帐。” 

话音刚落,朱利安就感觉胸口突如其来的一阵疼痛。斯蒂芬狠狠地给了他一拳,他脸上的笑容不不见了,双手抓紧朱利安的领口,猛力摇晃着。 

“你这个虚伪的混蛋!”年轻人咬牙切齿地大叫,手指狂乱地撕扯着朱利安的衬衫。朱利安握住他的手腕,把它们强硬地从毁坏布料的过程中拖出去。 

“停止,斯蒂芬。”朱利安盯着他怒气冲冲的眼睛,“事情不是像你想的那样。我并不虚伪,或至少在你面前我是真诚的。我只是不想伤害你,不想因为一时的欢愉而造成无法弥补的后果。我希望你想清楚你在干什么。” 

“我当然清楚我在干什么。”他瞪着朱利安,“我要跟你做爱。你是不是以为我被刚才的那些激情冲昏头了?见鬼!去他的!我爱上你了!我不想再折磨自己,我爱你。你为什么要在这里出现!你把一切都搅乱了!”他声音颤抖着跌进朱利安张开双臂的怀抱中,然后感到一只手在碰触他的颈项,嘴唇在他的脸颊和嘴角亲吻着,他闭上了眼睛。朱利安抚摸着他的肩,他的胸膛。一股潮湿的热气在身边变得浑浊起来。 

“你知道我爱你什么吗?”斯蒂芬喃喃着问。 

“我知道,我知道……” 

朱利安把他搂在怀里,贴在他身边。斯蒂芬转过身,搂住他。他的身躯温暖、坚硬;他是那么热烈,自由,好像不是在走在大地上,而是飘荡在上面。现在,这个人就在他身边,贴着他的肉体。斯蒂芬抱着他,仿佛抱着这个人身躯里所蕴涵的一切。 

 

 

 

他们面对面坐在床上,凝视着对方赤裸的躯体。朱利安欣赏斯蒂芬漂亮的裸体,他喜欢那修长骨骼和健康皮肤,喜欢那像在海岸线上奔跑了很长路程的动物的明亮又鲜嫩的灰色眼睛,他尤其喜欢那如清晨的金盏花般稍稍开启的嘴唇。 

斯蒂芬也在盯着朱利安。他看着他那细小皱纹交织的脸庞,在那前额上横纹的痕迹中他看到的是酒杯中的波纹,而注入那大脑中的是智慧和生命之树叶片上的露水。那脸庞上纤细的花纹,是思想时的尾韵和错综复杂交织的魔力。他那眼圈发黑的眼睛里散发出阴郁光芒。斯蒂芬在他身上感到了力量和温暖的混合物,他的身体上散布着丑陋的伤痕,他的右肩比左肩稍低,他的膝盖骨下有一块让人不舒服的塌陷。这些特殊的东西,让他的相貌中带上明显的不同寻常的力量,结果使得他在人们的目光中要么是丑,要么是极度的美。 

就在他们两个人之间,在透明的空气中,诞生出某种古老的东西,它扇动翅膀,柔软的羽毛轻轻摆动,唤醒了他们心中彼此共同的记忆:寂静的皎洁白雪,低语的铅色月光,呼啸的利刃般的风雪,黑夜里作响的枝条。这些声音越来越近,在他们耳边回响。 

斯蒂芬涨红了脸,他突然在一阵不可遏制的冲动下伸出双手,抚摸朱利安胸膛上的伤痕。而朱利安抬手紧紧抓住斯蒂芬的手腕,抽风似的把它们握得很紧很紧。在这一刻生活变得简单了,过去多少时间都凝聚在这一刹那,在他握着心爱的人的炽热、活生生的手的一刹那。 

“啊,好痛……”斯蒂芬说。 

朱利安向前倾身,贴在他耳边说:“我来就是为了握紧你的手,像这样握得生疼。”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像甲虫拍击翼翅的轻响,像仲夏夜苹果掉在软软草地上发出的声音。 

那不知名的古老东西自己念叨出了名字。它就是那肉眼看不见,却在肉体内外跳进跳出的灵魂。它释放出欢乐,欢乐撞击着墙壁,宛如野鸟飞向了自由。 

朱利安的嘴唇紧紧压住斯蒂芬的嘴唇,后者闭上了眼睛,跌倒在床上。他们的身躯交缠,展开了那场人类戏剧,从古老的黑暗中诞生,千百个世纪以来从未结束,也永不会结束的戏剧。他们亲吻着对方的身体,从星辰碎屑、野兽骨骼、土地和青草中汲取出来的血液中,透射的是灼热和野性的欲望。他们那来自大自然也终将回归大自然的肉体因这欲望而生气勃勃,他们用嘴唇、手指和每一寸皮肤探索着对方的身体,抚摸每一处隐秘的地方,带着欢愉的惊喜,仿佛地球上从来没有人爱过,仿佛第一次,一个人在另一个人的怀抱里变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可以感知的灵魂。 

斯蒂芬弓起身体,向后仰去。当朱利安亲吻他时,当他摩擦他的大腿时,当他抚摸他的*茎时,当他在他体内稳定而确实地前进时,他都感到一种极其陌生又极其快乐的东西。从未有人距他如此之近,如此之亲密,某些绝望的黑暗壁垒上出现了裂痕,其下渐渐露出生命那美丽、绚烂的表面。它是一根金红色的翎毛,自黑沉沉的天空飘落而下,打着旋儿,被厚厚的浓雾沾湿,却依然以无比优美的姿态徐徐而行。他抓住这翎毛,亲吻它,像一根钉子一样把它插进自己的心房里。他被钉在大地上,刺穿他心脏的钉子也刺穿了大地,刺穿了树干,刺穿了羚羊柔软的毛皮,刺穿了铁甲胄,刺穿了甲胄下的骨骼,刺穿了头颅和基督的手掌。大地吸收着鲜红的血液,像海绵吸收水分,旗帜在坟墓上飘荡,鸽子在天空盘旋。奏乐!奏乐!这大地,这钉子,这些美好的骨骼碎屑、腐肉、灰烬和蝴蝶翅膀的齑粉。 

 

 

 

黑夜中,朱利安醒来,他轻手轻脚地从斯蒂芬的拥抱中脱离,到浴室清洁身体。然后,他把桌上最后一点儿威士忌喝掉。床上睡觉的人微微动了一下。 

“几点了?”斯蒂芬的声音迷迷糊糊的,朱利安走过去,俯下身抚摸着床单上的手。 

“三点半了,亲爱的小东西。” 

他回到床上,头枕在斯蒂芬的胸口,胸脯起伏均匀,肌肉和骨骼下的心房发出低沉的跳动声,一声心跳把一股血液送进血管,然后这股流动的血液又返回心脏。窗外,月亮高挂在天空,正围绕着地球急转,而地球正朝着太阳缓慢坠落。 

朱利安安心地闭上了眼睛。他需要好好睡一觉,在这么多天耗尽心力的调查研究和这两天的出租车惊险体验以及眩晕火车跋涉之后,或许还要加上这一夜狂乱的*爱之后,他宁愿把所有能让人烦恼的东西统统赶出脑海之外,他现在只要想着自己怀里的那个人就够了。 

 

 

 

第二天朱利安醒来时发现自己一个人躺在床上,起初他有些惊慌,害怕斯蒂芬突然离去,但随后他循着一阵细簌的声音看到斯蒂芬正在桌边翻着书本。他长出一口气,安心又快乐地说:“你在干什么?” 

“把这些书放进包里。”斯蒂芬头笑着看他一眼,回答说。 

朱利安重新躺回去,眼睛盯着年轻人愉快的面孔。在阳光下看去,斯蒂芬少了一些忧郁黑暗,他身上轻松灵敏的一面更多显现出来。他穿着格子睡衣,但朱利安不由自主地在心里描摹着对方赤裸的身形和温润的肌肤,就在几个小时前,他还在抚摸、亲吻着它们。 

突然他想到了一些东西,思考一番后,他决定尽量谨慎地开口。 

“呃,斯蒂芬。”他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一声,“我有个小问题……要问你。” 

“或许我应该提醒你,你从来都没有问过我什么‘小’问题。”斯蒂芬讽刺地说,“你总是能够把你所谓的问题或者‘小’问题引申出无穷无尽的‘大’问题。好吧,这回是什么?” 

“唔……我记得在你离开镇上那天的中午,我曾经找过你,问你那天上午你究竟在干什么,而你至今没有回答我。现在我想起来了,我要求你给出一个答案。” 

“既然你已经忘记了三天,那么就请你继续忘记好了。” 

“不行!斯蒂芬。我可忍受不了。”朱利安坐起来。“那天上午,就在找到你之前,我在镜子里看到伯努斯和你在……做爱。我要知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斯蒂芬不再整理书,他停下了一切动作,僵硬地站在那儿,脸颊迅速变红。朱利安充满疑虑地看着他。“伯努斯对你做了什么?”他站起来,走到斯蒂芬面前,双手抓住他的肩膀。“他是否真的对你……” 

斯蒂芬深吸了一口气,摇摇头。“他什么都没有做过。跟他没关系。我想他只是在迷惑你。” 

“既然如此,为什么当时你不告诉我。” 

“因为……咳,因为……”斯蒂芬的视线开始瞄向窗外的天空,“因为……咳该死的!我才不相信你没干过,朱利安!就好像你没年轻过一样!咳!我真讨厌你这种关怀过度,简直就像是展开翅膀的老母鸡!见鬼!或许我该求求你,‘别管我的事,我已经长大了,哦,你难道没有看到’?我还以为这辈子碰到我老妈那样的人已经是极限了!”这些话像水里的气泡一样噗噜噜从他嘴里冒出来,然后斯蒂芬瞪着朱利安,说:“那个时候,我在手- yín -。对这个答案你很满意吗?”


朱利安使劲咬着嘴唇。不要笑出来!不要笑出来!但他可以从斯蒂芬的表情中看出他的怒气在持续上升,就像锅炉里面越来越多的沸腾的蒸汽,而在这个锅炉爆炸之前,他最好尽快找到那个安全阀门。他捧起那生气的脸,亲吻那紧皱的眉头和噘起的嘴唇,感觉那硬梆梆的线条在自己的嘴唇下面逐渐柔和软化,直到最后他们又紧紧拥抱在一起。 

 

 

 

接下来的几天,朱利安和斯蒂芬把他们的调查抛到脑后,尽情地在加布罗沃游玩,并且游览了卡赞勒克的色雷斯人墓地。然后从那里乘火车回到卡尔洛沃,逗留一天后,再搭雪松山丘旅店的班车回到镇上。车子在山路上颠簸,斯蒂芬靠着朱利安的肩膀,眼睛因为瞌睡眯成了缝,不久,在他闭紧的眼睑背后,在他脑海中,出现很多事。他看到古老的镇子,看到浓密的绿树,看到芝加哥街头行色匆匆的年轻女人,看到尼日尔河畔用梭镖扎鱼的渔民。他看到各种各样的事情在各种各样的地方发生,看到那么多的不如意和彼此分离。生活从来不是完美的,有太多的约束,从自然界而来,从人心中来,从古老的习俗中来。数不尽的生活被拦腰截断,像菜刀‘砰’的一声把火腿斩成两段。 

斯蒂芬收紧缠绕在朱利安胳膊上的手臂。他喜爱人类,这种柔软、脆弱、好奇又愚蠢的小生灵。但他却感到一种距离感,仿佛任何事物他都无法了解,任何人都那么陌生。他依偎着朱利安。他想从这个人身上体验到连续感,这个人三十七年的生命里似乎装着一百年的经历。继续、继续。他想保持那种连续,那从顶着水罐疾走在尼罗河岸边的妇女、从捕猎猛犸象的尼安德特人世世代代流传下来的东西,那从古至今每一个曾经存在的生物都参与其中的洪流。 

他睡着了。 

 

 

10 

 

“啊!我亲爱的孩子!你平安无事!” 

“为什么要这么说——平安无事?” 

“哦,你们不知道吗?太可怕了!我本来以为你们会注意看报纸的。太可怕了。哦!就在你们离开的这几天里,发生了一件大事!米哈伊尔·布瓦伊先生——去世了。三天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