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其它小说>一翦风>第17章 拾柒

曦光微露,骤雨初歇。

萧聿光比平时醒得早了很多。他看了看身边依然陷于睡梦的褚衡,不由温柔一笑。褚衡的睡颜似乎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详和从容,偶尔无意识的颦眉和嘤咛都昭示了他睡得并不安稳。

“......萧大哥?”

褚衡忽然揉了揉眼,悠悠醒来:“唔......现在什么时辰了?”

“还早呢,”萧聿光推开窗户看了一眼,“你再睡会儿吧。”

“嗯......”褚衡软绵绵地应了一声,困倦地闭上眼,“把窗关上,冷死了。”

“知道啦。”

萧聿光见他睡意正浓,便关上窗户,重新躺回被窝里。此时他已完全清醒,于是就睁着一双灵光无限的眼睛,看着身旁呼吸平稳的人。

他只知道褚衡长得漂亮俊俏,但从来没有机会细看。

“衡儿?”

没有回应。

萧聿光轻轻起身,鬼使神差地靠近褚衡的脸,怔怔望着那两片红润的薄唇,一时之间心猿意马,不知不觉地、缓慢地低下头,低下头......

突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聿光兄,外面有位公子找你。”怀西站在门外恭谨地道。

“知道了。你先好好招待客人,我马上过去。”

萧聿光微微一惊,连忙起身。褚衡也被吵醒了,迷迷糊糊地看到床边的身影,心下大骇,倏地坐了起来,迅速翻身下床,仿佛被火烧着了似的。

“怎么了,是不是施将军来了?”

萧聿光正在系腰带,看到他这副草木皆兵的模样,忍不住在背地里嗤笑了一声。

“应该不是,他不会这么早就来的。你先在这里待着,我出去看看。”

“哦。”

褚衡这才稍稍放心,趁着萧聿光出门会客的时间穿好衣服,然后把他的房间仔仔细细地审视了一遍。

窗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书法,笔力谈不上强劲,但字形潇洒有致,墨迹浓淡协调,只是略显轻浮,多处潦草不堪,让人难以辨认。隔床两米的地方有一张榆木方桌,桌上有茶盅和茶壶,还有萧聿光昨晚未读完的书卷。斜对着床尾的角落里有一个上了锁的木箱,与门同宽,与床同高,看起来有些笨重,虽然未积灰尘,却隐隐透出几分历经年代的沧桑之感。

这个箱子引起了褚衡的兴致。他好奇地走过去,拍了拍箱顶,然后尝试着将箱子搬起来。随着一阵晃动,箱子里传出了轻微的金属声。他皱起眉毛,将箱子“砰”地放回原位,然后咬着牙捏了捏手臂。

里面的东西还真是沉得很。

他无意间抬头一看,蓦地发现墙上有一块又小又浅的印子,似乎是利器留下的痕迹。

“你在看什么?”

恰在此时,萧聿光推门而入。

“这里先前是不是挂着一把剑?”

褚衡没有看他,兀自举臂抚摸着墙上的坑印:“莫非是萧家最负盛名的云檀?”

萧聿光坦诚地点了点头,似笑非笑:“对。”

“唉......”

说起丢失的云檀剑,褚衡也是满心的嗟叹与忧虑。萧聿光静静地望着他,不紧不慢地说道:“如果不出意外,应该很快就能找回云檀剑了。”

褚衡闻言惊异地转过头,看到萧聿光踌躇满志的模样,不由挑眉,低声道:“但愿吧。”

顿了须臾,接着问:“对了。方才过来找你的那个人是谁?”

“郑君颉。”

褚衡了然地点了点头。郑君颉就是萧聿光在禄州武馆救下的少年,也是叶家庄少主叶泽玟的总角之交。萧聿光当初救他,不仅是出于善心,也是为了让他协助自己在江湖上搜集云檀剑的消息,如今他前来造访,定是云檀剑有了下落。

“他都说了些什么?”

“新州宣家寨已经对外声称获得了名动江湖的青荒剑,三月中旬将举办一次武林大会,选出一个武艺服众的英雄,然后以剑相赠。”

褚衡听得有点糊涂,忍不住道:“真正的青荒剑不是在你这里么?”

“没错,”萧聿光轻轻耸眉,用循循善诱的语气道,“所以你觉得宣家寨的那柄剑会是什么剑呢?”

“自然是云檀剑了,”褚衡翻了个白眼,继而神色一惊,“莫非你打算前往宣家寨夺剑?”

萧聿光理直气壮:“当然。”

褚衡毫不客气地波他冷水:“武林大会群雄林立,你可未必是他们的对手。”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异声。似乎是一男一女正在交谈。

萧聿光和褚衡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颤了颤眉头。果然,不过片刻,怀西就在门外喊道:“聿光兄,施将军来了。”

萧聿光轻叹一声,无可奈何地看着褚衡,表情仿佛在说,该来的总会来。

他摆出一副客套的笑脸,推门走了出去。

“施将军光临寒舍,萧某有失远迎,真是抱歉。”

说着走到桌边斟了杯热茶:“快请坐吧。”

施韧年岁尚轻,但由于战场经验丰富,倒显得颇为老练成熟,一双眸子无论何时都冒着若有若无的杀气。他依言在萧聿光面前坐下,语气如同面孔一般沉着冷淡。

“太子殿下的事,劳烦萧公子费心了。”

言讫将一小盒白得雪亮的银锭放到桌上。

萧聿光见状蹙了蹙眉,脸色一僵。

“施将军这是何意?”

施韧仍旧冷着脸:“略表谢意。请公子笑纳。”

“呵呵。”

萧聿光忍不住笑了两声。他面带讥讽地看了看桌上的一排银锭,眸子陡然暗了下来。

“施将军还是把您的谢意收回去吧。”

施韧面不改色,语气却很坚持:“这是萧公子应得的。”

“我不需要。”

萧聿光弯了弯嘴角,扯出一个虚伪的笑容,骤然在脸上添了几分寒意。

“就当是萧某为众将士的军资出一份绵薄之力吧。”

施韧闻言瞟了眼他漠然的脸庞,目光轻淡,不过总算有了点微微的动容。

“那就再次谢过萧公子了。”

接着又道:“萧老将军的后人,果然不同凡响。”

这句话被施韧干巴巴地说出来,显得有些古怪。萧聿光忍不住掩了掩嘴,强压下笑意,然后作出一副惊奇的神态。

“施将军认识我?”

“同是武将之后,公子又与我大哥一起为武馆效力,岂能不识。”

施韧说完就一脸严肃地站了起来,面朝房屋,英气凌人。萧聿光明白他的心思,于是也不再客套,直接进屋把褚衡请了出来。

“太子殿下!”

施韧的万年冷脸终于缓和了一些,还表露出极为显然的欣喜。他上前两步,恭敬地朝褚衡行了一个跪拜礼。

“您安然无恙真是太好了。”

“施将军常年驻守在外,身先士卒,才该保重身体。”

褚衡拉了拉身上的大氅,一副瘦削的体格在寒天里显得弱不禁风。

“有劳殿下挂记,末将感激不尽。”

褚衡听后萧然一笑,走到桌边,拿起冒着白色水雾的茶盅,轻抿了一小口。

终究还是到了......分别的时刻。

“施将军,我们走吧。”

施韧神色郑重地点了点头。

萧聿光心里一酸,不由自主地跟上两步:“......殿下,我送你们一程。”

“不必麻烦萧公子了。”施韧出言阻止道。

“我就送到门口。”

萧聿光朝他笑了笑,迈步走出,行至柴门边时果然停了下来。

施韧朝他点头致意:“保重。”

褚衡站在施韧旁边,直直地凝视着萧聿光,眼神中半是依恋半是茫然,掺合到一起就成了激荡人心的浓情切意。萧聿光望着他的脸,过了片刻忽然双膝跪地。

“草民有一事相求,望殿下成全。”

褚衡受不了他在自己面前自称“草民”或“贱民”,每听到一次就像心被戳了一下,疼痛不已。不过眼下他却十分好奇。他一直觉得萧聿光也算得上是个不食人间烟火之人,如今竟然在自己面前说他有事相求?

想到这里,他的脸上蓦地多了分暖意。

“说吧。”

“绥帝驾崩那日,殿下在渎湖边作的画,可否赏赐?”

“画?”

褚衡低喃一声,思索片刻后便恍然忆起。一幅画自是无甚好吝惜的,只是自己早已将其丢弃,恐怕难以寻回了。

“若能找到,便给你吧。”

“谢殿下。”

萧聿光微微垂首,唇边浮现出一丝别有意味的浅笑。

“你别跪着了,快起来吧。”

褚衡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只是短短一瞬,却好像比千年还要漫长。

终于,他收回了目光,与施韧并肩行去。才走十余步,就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萧聿光正负手立在原地,纹丝不动,犹如石像,却依然尽显风度,就像从山水画里走出的仙人一样。

但也许......终究要回到画里去。

残阳未退,将天穹渲染成耀眼的金黄色。宫庭楼阁,金瓦雕栏,青砖铺路。一派辉煌中不失震撼人心的雄伟与庄严。

“礼官宣读诏书之后,陛下就要登上龙台,接受四方朝贺,收到贺礼之后需给予回礼......”

褚衡侧伸着双臂,站在宫殿中央。陈青玄在左边滔滔不绝地念着帝王登基的礼数,华毓则在右边替他量身。

“陈公公,你先停下来喝杯茶吧。”

他正听得头昏脑胀,另一边华毓又开始大呼小叫:“陛下长高了不少诶!”

“这有什么好惊讶的。”

褚衡低低一笑,然后对陈青玄说:“五天之后就是登基典礼了,恐怕赶制不出一件龙袍吧?”

陈青玄面色一凝:“......陛下无需担心。登基大典之前必然能够完工。”


褚衡不着痕迹地扫了他一眼,然后暗自嗟叹。

“将典礼延期十天吧。”

“陛下,此事恐怕不可。登基的日子不宜改变啊。”陈青玄急切地反对道。

“那就把赶工的人数增加两倍。”

陈青玄是看着褚衡长大的老宫侍,素来知道他体恤下人,又见他此时神色坚决,便顺从地躬身行了个礼。 

“是,奴才告退。”

言讫退向房外,冷不防地撞上了一个闷头进来的小太监。

“哎呦!呃,陈公公,对不起啊......”

“走路也不知道看着点儿!”

陈青玄伸手指了指小太监的鼻子,然后一甩拂尘,慢悠悠地离开了。小太监一脸尴尬地扶了扶头顶的帽子,走进宫殿,在褚衡背后屈膝跪下。

“禀报陛下,荣州王求见。”

褚衡倏地一惊,继而笑逐颜开,眸中烁然有神:“快请他进来!”

接着朝华毓道:“华毓,你先退下吧。”

“是。”

于是小太监和华毓一起缓步退出了殿外。过了几秒,一人昂首阔步走了进来,面上带着热切无比的激动:“天澄!”

“皇兄!”

褚衡心里一喜,连忙迎了上去。褚辽用力地把他抱进怀里,蹭了蹭他的头发,待心绪平稳下来才松开手臂。

“你果然没事,”他欣慰地看着面前的人,短叹一声,“当初听说太子病殁,我就觉得事有蹊跷。虽然你确实是多愁善感,但也不至于追随父亲离去啊......”

“谁多愁善感了。以后少拿这种形容女人的词来说我!”

褚衡闻言微赧,抬手不轻不重地打了他一下。

“好好好,陛下息怒......”褚辽无奈道。

蓦然,一颗小脑袋从门口屏风后面偷偷地探了出来。

褚衡漫不经心地斜了那人一眼,语调冷飕飕的:“呦,皇兄何时长了一截小尾巴出来?”

褚辽先是一怔,然后尴尬一笑,转头看着赵伍纪,冲他使了个眼色。

“还不快给陛下行礼?”

“啊?哦!呃......草民赵伍纪,见过衡帝陛下,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赵伍纪恍然回神,连忙跪下磕头,姿势怪异,眼神慌乱,看起来颇为滑稽。褚辽咽了口唾沫,脸色微青,没有说话。褚衡倒是被逗笑了,只见他迅速地抬手掩了掩嘴,然后轻咳一声,强装严肃:“平身吧。”

赵伍纪如获大赦地站了起来,发现殿中两人都神色鄙夷地看着自己,不由作恍然大悟状,高呼道:“......谢陛下!”

“唔,”褚衡淡漠而不屑地瞥了他一眼,神态极为庄严,语气幽然,“以后见到朕,不必行跪拜之礼。”

赵伍纪愣了愣,然后下意识地“哦”了一声。褚辽神情晦暗地看着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抬手一摸,才发现额头上竟然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摆了摆手,无奈道:“小赵,到外面等我。”

褚衡看着赵伍纪走出宫殿,忍不住笑了出来:“这么好玩的人,皇兄是怎么找到的?”

“唉,”褚辽摇头叹息,面露苦笑,“缘分吧。”

“呵呵,”褚衡听后垂眸一笑,接着问道,“皇兄进宫看我,怎么把他也带来了?”

“这小子瞅着挺傻的,不过医术倒很高明。”

褚辽拉着褚衡在桌边坐下,一脸诚恳地说:“希望陛下看在为兄的面子上,准他进御医院当差吧。”

“......”

褚衡有点吃惊。不过转念一想,有赵伍纪这样的人在宫里待着,日子应该会有趣不少,于是他挑了挑眉,不慌不忙地答应:“可以。暂且先过去打打下手,要是表现出色,也可以考虑让院尹收了他。”

褚辽闻言微露喜色,起身行了一个小礼,英气勃发的脸上带着温暖的笑意:“那为兄就替他谢过陛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