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滴、滴、滴……

  随著机器有序的呜叫,心脏监视器的萤幕上划出了规律的绿色曲线。

  阿莽眯著双眼,注视着那些没有变化的变化,思绪却像飘荡到另一个空间。

  穿著白袍的医生像幽灵一样站在他的身後,一丝不苟地报告说:"易小姐的情况目前还

算稳定,但是头部的伤口有感染的迹象。我会给她用点抗生素,看能不能控制住。"

    "我不管你用什麽方法,一定要让她的身体完好无缺。我不希望她清醒的时候,感觉到

任何不适。"

    "这个,"医生也不想让家属失望,只是现在躺在床上的女病人清醒的希望几乎微乎其

微,"植物人要恢复意识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何况易小姐在车祸後头部还遭遇了二度创

伤。随著昏迷时间的加长,她……"

    "你只要做好你自己的工作就行了。"打断医生的罗嗦,阿莽回过头,微笑道:"你们

号称是全国最好的康复中心,我想你们的医术应该对得起我支付的价钱。"

  医生无语。

  阿莽又说:"我想和她单独待一会儿。"

    "可以。"

    医生走了。不再有第三者碍事,阿莽走近床边,摘下了左手的黑色手套。

    就像被人一刀切下了手掌,他的左腕上只馀下整齐的断面。颜色稍浅的皮肤重新包裹了

骨肉,却无法修复残缺。可就是这样的断腕,却匪夷所思地支撑了整只手套。

  秘密就在皮肤里面。

  阿莽低下头,一束金色的细线慢慢从他的断腕上钻出来。它们难以计数,就像海洋生物

的触须,能屈能伸,灵活地飞向躺在床上的女人。

  女人看上去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长期的昏迷让本该丰润的双颊塌陷了,颧骨顺势突

起,造成面庞过度的起伏。於是,她苍白的皮肤上多出了两片阴影,令姣好的面容显露出骷

髅的恐怖轮廓。

  那些诡异金线在阿莽的操纵下掠过女人的额头,停留在她的头发上。因为头部手术,女

人的头发不得不全部剃掉。术後虽然长出来一些,却还是极短。

  阿莽不喜欢这样,他希望女人能继续拥有一头浓密的秀发。还有她右耳上方那个迟迟不

能愈合的疤痕,实在是太碍眼了!

  他想除去这些不完美,却偏偏无能为力,充满挫败感的阿莽,癫狂地用金线横扫房间里

除了床与医疗器械之外的所有东西。看那些家俱与装饰统统被坚韧的丝线勒得四分五裂,他

本该感觉畅快淋漓,可心底的郁结仍然没有得到舒展。

  突然响起敲门声,阿莽瞬间转换回正常状态。

  他捡起手套,重新将它套回腕上,然後深吸一口气,调整了略微急促的呼吸。

  "进来。"

  应声开门的是一名护士,手里拿著药瓶,应该是过来为病人换药的。看到房间里的一片

狼籍,她明显吓了一跳。

  阿莽若无其事地说:"我想为她换一套更好的家俱。"

  面对这个过分的要求,拥有良好专业素养的护士选择了微笑。

  阿莽也回了她一个笑容,说:"这些垃圾就麻烦你处理一下了,所有费用都请记在我的

帐上。"

    "没问题。"

    "谢谢。"

    "不客气。"

    目送阿莽离去,护士再次看了看那满地的残骸。它们简直就像被人撕得粉碎的纸片,虽

然它们并不是纸。

  这些怎麽看都不像是人力可以造成的破坏。可不是人的话,又该是什麽?

  护士猛地摇了摇头,把不合理的猜测甩出了自己的脑袋。

  离开康复中心,阿莽回到了位於城商的住处。

  那是一幢两层楼高的小别墅,属於古董商邢中天。两个月前,阿莽还不住在这里。

  那时,他只是"缕模糊的意识,凭藉对爱人的执念,孤独地在天地间游荡了千年。然

後,他遇见了邢中天的儿子——邢优。

  机缘巧合之下,阿莽附在了邢优身上。还好他只是"缕意识,所以没有给邢优的身体造

成什麽负担,为了感谢他,阿莽用借来的妖力填补了他的残疾。

  不久,邢中天意外身亡,邢优顺理成章地继承了家业。

  "开始,阿莽与邢优还相安无事,可日子长了,问题就未了。

  两个意识共存就代表身体有了两个主宰,而两个主宰就意味着冲突。当阿莽发现邢优与

自己有分歧的时候,他立刻先发制人,抢到了这具身体的主控权。

  他苦苦支撵千年,为的就是有朝"日让自己的妻子吉儿还魂重生。他对邢优并无恶意,

只是不允许任何人阻挡在他面前。

  别墅的书房曾是邢中天的专属地盘,就算是邢优也不能擅自进出。

  其实这里面并没有太多贵重的东西,陈列摆设还不如客厅来得奢华。

  它只是存放了,那中天费尽心思收集来的大量与还魂有关的资料。和阿莽一样,邢中天

也在尝试让死去的妻子复活。

  死者还魂重生,最重要的一点不是保留死者的躯壳,而是保留死者的魂魄。身体可以随

时去找,但魂魄要是散了,就什麽都没了。邢中天不明白这一点,所以注定是竹篮打水一场

空。不过,也多亏了他的无知,阿莽才相对轻松了很多。

    因为凡是与还魂沾了边的,不管有用没用,邢中天全都收集了回来。如今阿莽只要安心

地坐在这间书房里,就能毫不费劲地查阅到大量与还魂有关的资讯。

  可惜的是,资料多并不代表有价值的资讯就多。阿莽已经在这里蹲守了半个多月,还是

没有见到任何希望的曙光。现在他每天花最多时间的辜,就是不断提醒自己.要耐心、要耐

心。也许不经意间,好运就会降临。

  抬头看见书柜的玻璃门反射出邢优的身影,阿莽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所有能反射出影像的东西,都能提供邢优与他面对面交流的机会,而这样的机会,是他

"直在努力避免的。

  果不其然,阿莽紧接著就听到了邢优微弱的声音。

  "既然你没有进展,为什麽不把向心的身体还给她?等你找到确实可行的还魂方法之

後,再去找"具身体给吉儿不好吗?"


  邢优到底是这具身体的正牌主人,阿莽可以压制他,却不能消灭他。当然,阿莽也不想

消灭他,只是非常讨厌他时不时地冒出来碍事。

    "这叫做未雨绸缪。"

    "可向心还没死,你不把身体还给她,会要了她的命的!"

    "是她自愿把身体送给吉儿,我可没逼她。"

    "你……"邢优气急,"向心是因为未婚夫的死受了刺激,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

麽。你怎麽可以趁火打劫?"

    "这是她的问题,跟我无关。"阿莽不以为然。

    为了吉儿,他可以将"切抛诸脑後,趁火打劫又算得了什麽。

    邢优口中的"易向心",就是阿葬送去康复中心治疗的那个植物人。

    她本是邢优的朋友,为了追寻未婚夫的亡魂,她请求阿莽杀了她。作为交换,她自愿留

下自己的身体帮助吉儿还魂。

  俗话虽然说"借尸还魂",但还魂真正需要的是身体,而不是尸体。所以与易向心谈好

条件之後,阿莽就用左腕的金线把她的魂魄从身体里拖了出来,并没有直接取她的性命。

  正是这个决定,导致了他和邢优的激烈争执。

  易向心魂魄离体,身体却未死,最终成了生灵。与那些因身体死亡而灵魂出窍的死灵不同,生灵只要重回身体,就能复原。邢优想将身体还给易向心,让她灵魂归位。

  阿莽太过疯狂,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朋友,就这样成了别人重生的牺牲品。可

惜,阿莽此时的力量远远超过了他,让他深刻体会到什麽叫有心无力。

    "你让吉儿踩著向心的尸体爬回阳间,就算她真的活了过来,也不会感激你!"

    "我不需要她感激,我只要她活过来。"

    阿莽野蛮地扯下窗帘,将它盖在了书柜上。少了玻璃的反射,他就不用再面对邢优的

脸,邢优的意识也被顺利压了下去。

  重新坐回书桌前,阿莽的神情略显疲惫。吉儿还魂的事可谓一波三折,几乎耗尽他的心

力,他不知道还可以撑多久,只是单纯的想要撑下去。

  不久之前,他曾经找到一块"固灵石",那块神奇的石头就有还魂的功效。可惜,他不

知道使用方法,结果被另一个想还魂的家伙抢去用掉了,令他万分懊恼。

  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个丝绒布袋,阿莽把装在袋子里的一颗小球倒在掌心上。

  小球大约一颗蛋黄的大小,表面是深浅不一的烟灰色。

  他将它高高举起,痴迷地凝视著。就像耍回应他的视线,构成球体的物质开始游动,造

成颜色深浅交替变幻,彷佛活物。

  从某个方面来说,它也的确是活的。因为它就是吉儿的魂魄。

  阿莽很好地保存了它,却没有办法将它放进易向心的身体。这感觉就像是万事俱各,独

欠东风。

  固灵石太稀有,他根本不知道还能从哪里找到另一块。"想到这个,他就烦躁得想翻椅

掀桌。不经意间,那颗小小的烟球从他的手中滑落,掉在书桌上,蹦跳了几下,卡在一卷卷

轴和一本古籍之间。

  阿莽紧张地将它捡起来看了又看,确定没有损伤之後,才小心翼翼地把它重新装回丝绒

布袋里。收好袋子,阿莽的目光落回刚才那卷卷轴上。

  那是卷古代的卷轴,大约半臂长,保存得不太好,木轴两端的黑漆都掉得差不多。

  阿莽以前就看过这个东西,没有字,没有图,展开之後就是一张白纸。他试过对它加

热,喷水,可白纸上还是什麽东西都没有。

  也许是他想错了方向?

  灵光一闪,阿莽拿起卷轴拆去糊在上面的纸张,发现木轴的中间有道整齐的缝隙。他立

刻抓住两湍,用力一扯,轴身一分为二,里面是中空的,塞著一张泛黄的纸页。

  阿莽小心地将纸页抽出来,发现上面居然画了一张地图。不够精细的图画,只标出了大

概的方位,示意一座名为"巨麓"的山中,埋藏了什麽重要的东西。

  普通人见到这样的图,首先联想到的应该是藏宝图之类的,阿莽也不例外。但当他看到

图纸背面的那行朱砂墨写成的文字,便生出了新的想法。

    "长明灯灭,顽石重生。"

    反覆咀嚼这句话,虽然无法领会确切的意思,阿莽却已经感觉好运开始降临了。因为他

无法不去联想这块"顽石"能够用来还魂的可能性。

  它很可能就是第二块固灵石。

  几番查证後,阿莽确定巨麓山现在的地址,就是市博物馆後面的望麓山。

  那里曾是一处绵延千里的巨大山林,因为位於比较中心的位置,日新月异的城市建设不

可避免地侵蚀了它。

  如同巨大的奶油蛋糕,时不时被人啃上一口,结果变得越来越小。还好它足够巨大,所

以暂时还没有被消灭干净。只是在这个过程中,"巨麓"逐渐成了"望麓"。

    为了保护绿化,政府已经将山林的前半部分圈了起来,建成了一座免费开放的山林公

园。而山林的後半部分则没有开发,人迹罕至。

  阿莽带著藏在卷轴里的图纸,直接去了後山。

  图上最明显的标志是後山上的一条河流,阿莽花了点力气才找到它。岁月变迁,河水早

已干涸,只剩下裸露在外的浅浅河床。

  阿莽沿着河床往上游走,差不多四个小时後,看到了一片枫树林。

  正值夏季,枫树上的绿叶郁郁葱葱,显得生机勃勃。只是树荫过於浓密,挡去了大部分

阳光,站在树下时会让人觉得有几分阴郁。因为地处偏僻,地上全是熏黑黄黄的落叶,不知

道已经积存了多少年,踩在上面一步一个坑。

  阿莽深一脚浅一脚,伴著嘎吱嘎吱的声响,走到了枫林尽头。那里属於山的阴面,有一

处巨大的岩壁,岩高数丈,抬头仰望时就像与天际相连。

  阿莽瞪大双眼,沿著岩壁来来回回走了好几道,努力搜寻著。终於在接近地面的一大片

苔藓中,找到了刻在岩壁上的"长明"两字。

  图纸上说,这里就是堰东西的地方。没有迟疑,阿莽拿出随身携带的工具,开始挨著岩

壁向地底挖掘。

  此时正值午後,光线却突然黯淡下来,空中弥漫著阴霾的气息。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阿莽越挖越深,坑洞眼看就要齐腰了,却还是一无所获。

  失望的情绪不禁浓厚起来,他不得不认真考虑一个被他故意忽略的问题。这张图纸距今

至少几百年历史,就算还能按照它的提示找到准确的地理位置,也难保埋藏的东西不被别人

捷足先登。

  天空不知何时飘起细雨,与汗水一道,润湿了阿莽的头发,影响了他的视线。

  他用手背擦擦了眉骨附近,不慎把泥土沾到了脸上。不一会儿,泥土混着雨水滑下来,

流进了他的嘴里。腥涩的味道就像要割伤喉管似的,弄得他差点吐出来。抉住岩壁乾呕了好

一会儿,他才感觉好一点。

  就在这时,阿莽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岩壁上刻的"长明"两个宇,并不是只有两个

而已。刮开上面的苔藓和泥土,阿莽发现了大大小小不计其数的"长明"。它们刻得到处都

是,就像小孩子在学写自己的名字,笔划从笨拙到熟练,由凌乱到工整,力道逐渐道劲。因

为年代久远,地面的高度有所改变,所以一半以上的字迹都埋进了土里。

  往地下挖得越深,那些宇就越多。它们不像是凿出来的,因为所有的笔划都很圆润,更

像是有人用手指写上去的。

  想要用手指在这麽坚硬的岩石上留下字迹,那可需要不小的力气。

  阿莽在人间游荡了千年,还没见过哪个人类有这样的能力。小说里描写的那些武功盖世

的大侠,在现实中的出现机率可不比外星人高多少。

  就在阿莽因为那些文字的来历感到困惑时,雨势变大了。

  闪电过後,雷声滚滚。

  冰冷的雨水汇成一股一股,沿着岩壁向下聚集,全都积在了阿莽挖出的深坑里。

  泥土开始变得松软,阿莽的两只脚都陷了进去。不过,恶劣的环境并没有改变他一探究

竟的决心。当他重新拿起铲子,准备继续他的发掘之旅时,意外发生了。

  阿莽根本来不及反应,就随著塌陷的泥浆落入黑暗的深渊。

  他无法保持身体的平衡,只能像颗保龄球一样顺势乱滚一气。数不清的碰撞带来难以忍

受的疼痛,呼喊全被隆隆的雷声淹没了。

  一瞬间,阿莽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绝望。他还没有给吉儿一个崭新的生命,他还不能死!

  众神彷佛听到了他的呐喊,转眼间,他便触到了深渊的底部,坠落虽然停止了,泥浆却

在不断压上他的後背。他本能地向前爬去,直到不支晕厥。

  不知道过了多久,彻骨的寒冷让阿葬打了个寒噤,也让他重新找回了自己的意识。

  睁开眼,他看到不远处有一盏油灯。它大约巴掌大小,上面是盛放燃料的圆盘,下面是

盘形底座,中间以柱相连,那绝对是年代久远的款式。

  油灯带来的小小光芒,照亮了这方狭窄的空间。原来,这里是一个面积不大的岩洞,或

者说是个地穴。

    阿莽刚才挖到了它的入口,有了空隙之後,被雨水浸泡过的泥土开始向内部塌陷,他便

跟著泥水一起掉了进来。再看洞口,现在已经被堵得七七八八了。

  至少从阿莽的位置,只能看到一条不大的缝隙。不过,他需要担心的不是如何出去的问

题,而是那盏油灯到底能不能帮吉儿还魂。

    "长明灯灭,顽石重生。"默念著这句话,阿莽下意识地握紧了双拳。

    那盏油灯显然是图中提到的长明灯,只要弄灭它,就能知道里面到底有什麽玄机。

    离得偿所愿彷怫只有一步之遥,阿莽兴奋得全身发抖,连雨水带来的刺骨寒意都感觉不

到了。可当他试著爬起来,却发现自己的下半身已经完全被泥土埋住,动弹不得。

    "该死的!"试了几次都不成功之後,阿莽变得有些暴躁。

    雨还在下,洞口不断有泥水涌进来,它已经在阿莽的周围形成了一个水洼。阿莽不得不

用手肘撑起上半身,感觉地面又软又滑,手臂都陷进了泥里。

  就在这时,他注意到了左手上的手套,不禁暗骂自己是个笨蛋。接著,他便利用腕上的

金线将油灯拿到了自己面前。

  油灯看上去是石制品。黑亮的石块,隐隐有白色的纹理,灯体被打磨得相当光滑,结构

谈不上精巧,但也细致。

  通过仔细检查,阿莽发现了它的很多古怪之处。

  首先是灯里根本没有灯油,也没有灯芯。灯上的火焰就像在上面跳舞的精灵,独自存在

著,不受任何影响,而且完全没有温度。

  阿莽用嘴吹不熄它,用手也压不灭它,当他试著把火焰浸在泥水里时,那火焰反而猛地


膨胀数倍,就像有人往里面添加了汽油。还好是冷焰,阿莽才没有被烧伤。

    "什麽鬼东西?"阿莽忍不住大声咒骂。

    如果灭不掉这个灯火,"顽石"就无法重生,前面的努力也白费了。

    阿莽自然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他不准自己提前泄气,於是沉下心,再次仔细检查。可

惜,查了半天仍然是毫无收获。

  一怒之下,阿莽将油灯用力掷了出去,灯身撞在洞壁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而後掉

在泥地里。如此折腾,灯上艳红的火焰仍然半分未弱。

    "妈的!"阿莽狠狠地捶打地面,击得泥水四溅。沮丧感包围了他,不禁用双手捂住

脸,好半天都不愿面对现状。

  洞外的雨越下越大,洞里的积水也跟著越来越多。山泥差不多把洞口封死,再不走的话很可能被活埋。意识到这一点,阿莽不得不振作起精神。他必须先离开这个鬼地方,那盏破

灯可以等回去之後再慢慢研究。

  分出两根金线将油灯高高举起,利用它来照明,阿莽用另外的金线找回了挖掘工具,然

後艰难地把压在身上的泥土挖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