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平安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邢天的意思，忙揪着他的胳膊往外一推：“你怎么这么不要脸？”
他很少骂人，骂完自己倒先窘迫起来，踢踢踏踏地往房间走，中途还差点踩到小斑点。小斑点不满地“喵呜”一声，邢天边笑边蹲下来顺它的毛：“你跑什么呀？”他压低声音问小斑点：“你说他跑得了吗？”
小斑点歪着脑袋，无声地蹭了蹭他的手掌。
事实证明路平安的确跑不了。睡觉的时候他被邢天紧紧搂住，耳朵里回荡的都是对方强劲有力的心跳声。他像条不安的虫子一样扭了两下，心里却其实非常喜欢这样笃定的感觉。
当然，这一点他绝对不会告诉邢天。
第二天天不亮路平安就睁开了眼，学校里保留的生物钟果然强大。邢天躺在他对面，半张脸蒙在被子里，依然睡得安稳。他小心翼翼地把搭在自己腰上的手挪开，轻手轻脚地穿衣起床，还顺带摸走了邢天家门的钥匙。
走到门口他遇上了刚从客厅“视察”归来的小斑点，对方瞪着一双玻璃珠似的眼睛看他，他轻轻晃晃手里的钥匙，：“我还会再回来的。”
小斑点轻哼一声，踩着高贵的猫步进卧室骚扰它的主人去了。
于是邢天醒来看见的第一个画面就是一大一小两张他喜欢的脸怼在面前。路平安换了件红毛衣，整个人都透露出年画娃娃般的喜庆。他塞了个红包到他手里：“新年快乐！这是我妈妈给的。”
“我一会儿去谢谢阿姨！”邢天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难得一见的傻乎乎的样子。
“还有呢。”路平安又跟变戏法似的拽出一件和自己身上一模一样的红毛衣，“这也是她买给你的。”
......
邢天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得勉强，看着那抹近乎刺眼的红色为难地问：“我...一定要穿吗？”
“无所谓啊。”路平安抱着胳膊看他：“你要是不在乎我妈妈的心情就可以不穿。”
“......”
“邢天你穿这一身好看！精神！”
从进门开始路妈妈就围在他身边夸奖了十几遍，邢天觉得自己在心里把一辈子的气都叹完了，脸上却还要硬撑着微笑：“谢谢阿姨。”
“没事儿，阿姨那天经过服装店，一眼就看中了这件衣服。你们年轻人就该穿一些鲜亮的颜色，不要每天都黑啊灰的。”路妈妈讲到这儿来了兴致：“要不阿姨再帮你买几件吧，我和那家店的老板娘关系好，价格可优惠呢。”
“不用了！”邢天一时没控制住，高喊出声。路平安差一点也乐出来，忙往嘴里塞了个汤圆。
“你是不是...不喜欢啊？”
“没有没有！”邢天看着路妈妈明显犹豫的神色，几乎要握拳发誓。“我喜欢，我很喜欢，阿姨您放心，我以后一定穿点鲜艳的颜色。我就是...就是...”
他就是了半天也没就出个所以然，路平安终于看不下去帮了他一把：“妈，人家要买什么衣服得自己挑啊，您别大包大揽的。”
“对对对，是阿姨疏忽了。你们年轻人的眼光有时候我还真不懂呢。”路妈妈边说边起身往外走，“那你俩慢慢吃，我阳台上还晾着东西，我去收进来。”
“想笑就笑吧。”等路妈妈一走远，邢天就把筷子一扔，满脸无奈地看着路平安。路平安也不跟他客气，笑声和不要钱似的洒满整个房间，足足过了三分钟才停下。
邢天最喜欢看路平安笑，那种天真的表情他永远也不可能在第二个人身上找到，所以即便他笑的是自己，他仍然在最后关头跟着弯起嘴角。
“你啊，”他刚开了个头就被“嗡嗡”的手机铃声打断，低头扫了眼屏幕，表情蓦地严肃起来。
他接起电话，先是“嗯”了几声，然后说“东西我都买好了。”“我一会儿就到。”
“什么事啊？”路平安用筷子戳着碗底，小心翼翼地问。
“没什么，我要出去一趟。”邢天匆匆把最后一只汤圆扒进嘴里，抬头就对上路平安探寻的目光。他知道要是不给一个答案，路平安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于是他实话实说，“我们这儿的习俗，年初一要去给亲人上坟。”
路平安“哦”了一声，眼看着邢天起身才踌躇地追问：“我能一起去吗？”
“阿姨，”邢天抱着小斑点走进阳台，“我和平安想出去一趟，您能...”
“你们要去哪儿啊？”路妈妈把手里的被单“唰”得一折，转过身关心地问，“大过年的，就别乱跑啦。”
“不乱跑。”路平安搓着衣服下摆，一看就是没有撒谎经验的样子，“我们就是出去随便转转。平常整天呆在学校里，闷都闷死了。”
“那你们注意安全，早点回来。”
“没问题阿姨。”邢天再次露出他的招牌微笑，边笑边把小斑点举起来，“那您能帮我暂时照看它一下吗？”
“可以啊。”路妈妈一看到小斑点就笑得特别温柔，轻轻把它捧过去，揉了揉它毛茸茸的脊背，“天气这么冷，是不是该给它也织件衣服？就织这个颜色好不好？”
她指向邢天穿的红毛衣，小斑点很有灵性地看过来，几秒钟后又冷漠地撇过了头。
“它是在嫌弃我？”坐在出租车上邢天仍然不可置信。
“我觉得是。”路平安目视前方，诚恳地点头。
车子在临川墓园停下，还没下车路平安就看见吴叔和齐明，两个人都穿着黑色风衣，给原本阴郁的环境更添了一份肃杀。
吴叔见到路平安这个“不速之客”倒是很淡定，还笑着和他说了声“新年好。”齐明却绕到邢天背后给了他一拳：“什么情况？”
“什么什么情况？”邢天揣着明白装糊涂，一本正经地甩开他的手，“我家里人都在这儿看着呢，你别欺负我啊。”
齐明被他说得莫名有点寒颤，嘴里嘀咕了一句，还是默默地跟上去。
路平安终于看见了那个在邢天相册里缺席的男人，和他美丽而疏离的妻子一起出现在合葬的墓碑上。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他总觉得邢天父亲的面容即便在黑白照片里也显得那样模糊不清。两个人的名字刻在一起，他们的身躯埋在一起，但貌合神离的感觉却那样强烈。
他也看到了邢天的舅舅，在定格的影像里永远宽厚地笑着。他学着邢天的样子跪下去，慢慢磕了三个头。很多年前外公去世的时候，他也是这样跟着妈妈做的，妈妈还告诉他，祭拜的时候在心中默念想说的话，另一个世界的人就会听见。
他想到自己和邢天现在的关系，再抬头面对那张笑脸时就多了一份心虚。太多细碎的念头和解释像泡沫一样涌现，他却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资格将它们宣之于口。
快起身时他才鼓足勇气，在心里郑重地说了一句——“叔叔好。”
如果人去世以后真的有灵魂，您一定知道我是谁吧。
不用喜欢我，不用接受我，您只要继续爱着邢天就好。
他是我见过最好的人，所以请一定，一定不要对他失望。
大家都磕过头以后吴叔又伸手擦了擦墓碑，“老陆啊，”他盯着照片里的人，目光低垂，看不出情绪。“又一年过去了，我们在这边过得还行，你不要担心，等下回我带着好酒来看你。还有邢天，现在也长大成人，越来越有出息了......”
“吴叔，”邢天强忍着心里的酸涩和他调侃，“您怎么能骗人呢，我这样子也叫有出息？”
“你...这...”吴叔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墓碑，一时竟露出孩子般的窘迫，“我这不是想说点好的，让你舅舅放心吗？”
“我和我舅用不着这些，他知道我什么样。”邢天说完这句话又淡淡笑了一下，“你们先回吧，我想单独跟我舅待一会儿。”
“那行吧。”吴叔叹了口气，拍拍路平安的肩膀，“叔先送你回去。”
路平安跟在吴叔身后，走下台阶时突然又忍不住回头。邢天一个人站在原地，空旷的墓园衬得他像一棵孤寂的树。他几乎也在同时看了过来，伸长手臂在空中挥了几下。
路平安也用力挥了挥手，然后狠狠撇过头。他不敢再回望，生怕自己会控制不住跑过去拥抱邢天。
直到路平安小蚂蚁似的身影在视线里消失，邢天才把脸上的最后一抹微笑撤下。他在墓碑前慢慢蹲下，手指抚过碑上刻的姓名，那样深刻而坚硬的痕迹，一笔一划都像是烙在他心里。
“舅，”他再次喊出这个称谓，心脏像被人捣了一拳似的抽着痛，“您都知道了，是吧。”
“我谈恋爱了。”
“长这么大我第一次恋爱，还是和一个男生，听上去挺不靠谱的吧。反正我一直都是个不靠谱的人，以前有您管着，我也没少干出格的事。我想，我应该跟您好好道个歉。”
“...可唯独这件事，我没有错，我也不会改。我不知道像您这样的长辈能不能接受...如果不能，您就当不认识我这个人吧。您活着的时候操了一辈子的心，现在去了另一边，自由自在的，顾着自己就好。
以后的路，我会自己好好走的。”
邢天抹了把眼睛，俯下身再次磕了个头，然后转身就走。没走两步他突然停下来，胸口的位置坠坠得泛着疼，好像是有人用细线绑住了他的心脏，在另一端轻轻拉扯。
“舅舅，”他一开口就觉得有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流下，“您要是真的在看，别管我了，替我护着他，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