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其它小说>春风里>第9章

  “我爸是个赌徒,我妈是个酒鬼,我在他们‘良好’的教育下从小就是一个混混。我的舅舅曾经想要改变我,花钱供我念书。可到了最后,我却把他唯一的儿子打到肋骨断裂。”

  邢天冷冰冰的声音落在楼道里,这是他第一次向别人提起自己的过去。因为他的过去实在太有名了,从小到大,无数的人用鄙夷的目光和刻薄的言语告诉他,他将被永远钉在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里。

  所以他以为自己不会再有触动了。

  可是在面对路平安的目光时,他突然无端地生出一种惶恐。像是一只蚌将自己由内而外地剖开,捧出一颗毫无保留的心,还要担心溅出的血污会不会让对方觉得厌恶。

  毕竟是真的挺令人厌恶的。

  路平安脸上却没有丝毫憎恶的神色。他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眼睛里涌流的情绪几乎称得上温柔。邢天听见他轻声地问:“为什么?”

  他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却有点不敢相信,本能地反问了一句:“什么为什么?”

  “如果你舅舅对你那么好,你为什么要伤害他的儿子?你不是一个没有良心的人。”

  你不是一个没有良心的人。

  路平安用非常笃定的语气讲出这句话,笃定得好像他已经认识了邢天一辈子。可邢天明白,就算是那些认识了他一辈子的人,也绝不会对他抱有如此坚定的信任。

  只有一个人有过。只有一个人,曾经对他说过同样的话。

  那时他才十六岁,妈妈自杀,他被舅舅领养。舅舅找了很多关系把他送进南城最好的学校,他却在学校里天天惹事,三天两头被班主任指着脑门——“叫你的父母来!”

  老师不是不知道他已经成了孤儿。他家的那些烂事,是左邻右舍之间经久不衰的话题,却硬要讲这一句话,狠狠戳他的心。

  他在办公室里把背挺直,沉默而凌厉地看着对方。

  舅舅总会在这个时候推开门,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礼品给他打圆场,“老师对不起,老师给你添麻烦了,老师我回去会好好教育他.....”

  他瞥了一眼身旁不断弯腰鞠躬的男人,转身离开。

  学校的林荫道上,舅舅小跑着追上了他。邢天看着他被汗水打湿的脸,心里默默猜测——他是会打我,还是会骂我?

  然而都没有。

  舅舅只是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温暾地对他笑笑:“你为什么要和那个男生打架?”

  他的牙尖嘴利早已刻在骨子里,张口就是:“没有为什么。”

  “凡事都有原因,我知道你不是个坏孩子,到底为什么?”

  我知道你不是个坏孩子。

  他被这句话击中,愣愣地抬头,锐利的棱角终于在舅舅温和的注视下一点点融化,别扭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他把我的课本拿走,在封面上写——破鞋的儿子。”

  他看见舅舅的手猛地一颤,宽大的手掌抬起来,摸了摸他的脑袋。

  从十岁父亲去世到现在,那些冷眼与攻击他不是第一次遇到。却是第一次因为一句话,一个动作,感到过去的伤痛正在慢慢被抚平。

  一年后,舅舅因为突发脑溢血永远离开了人世。

  三个月后,他把表弟陆子腾从教室一路打到操场,杀红了眼,抄起手边的凳子就往他背上砸。

  最后全校师生出动,四个男老师一起围上来,才把他按倒在地。

  所有人都知道他舅舅对他有多尽心尽力,于是所有人都知道他有多狼心狗肺。他记得自己在那些天看到了许多张鄙夷的脸,班主任,教导主任,最后是校长,拍了一张白纸黑字的文件在他面前:“我们南中容不下你这样的学生,你走吧。”

  他背着“忘恩负义”,“白眼狼”的标签离开了南中,从始至终没有解释过一句。

  因为他知道,那个会笑着问他“为什么”的人已经永远消失了。

  舅舅走了,他原以为这个世上不会再有人相信他,不会再有人愿意多问一句——“为什么?”

  只是他错了。

  眼泪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掉下来,邢天自己都吓了一跳,万分窘迫地想还好楼道里没开灯,路平安应该看不到。

  下一秒路平安温热的手指就伸了过来,替他轻轻抹掉眼角的泪痕。

  路平安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他原本以为今天就算不被揍,也会被痛骂一顿。然而现在两个人并肩坐在台阶上,听邢天讲那过去的故事。

  邢天的声音依旧很冷,他却莫名听出了一种小孩子诉苦般的委屈。

  “我舅妈对我舅舅并不忠诚,她在外面一直有一个偷偷交往的男人,我舅舅对她的感情却非常深,几乎做所有事情都是为了让她开心。所以我在发现这件事后并没有告诉舅舅,而是私下警告了舅妈。她也的确有所收敛,没有再和那个男人见面。

  后来我舅舅去世,他们很快又勾搭在一起。那个男人很有钱,把我舅妈和表弟都接到他的房子里去。临走之前,舅妈还把舅舅辛苦一辈子买下来的房子卖了,板材家具都搜刮得一干二净。”

  邢天讲到这儿,从嗓子眼里发出一声古怪的笑,像是野兽捕食前的低鸣,压抑着一股狠劲。

  “如果这事到此为止也就算了,毕竟她已经恢复单身,愿意跟谁是她的自由。可是我表弟为了赶紧攀上那个有钱的‘爹’,竟然到处造谣我舅舅窝囊,没本事,在家里只会喝酒和殴打他们母子。还说他根本不是我舅舅的儿子,是我舅妈和那个男人生的,平白跟着我舅舅委屈了十几年。”

  路平安震撼得瞪大双眼,好半天才憋出一句:“那他到底是不是你舅舅亲生的啊?”

  邢天被他问得一愣,随即笑了:“你这抓重点的能力...我也不知道,但他和我舅舅长得挺像的。其实我挺希望他不是的,我舅舅摊上这样一个儿子,也是上辈子倒霉。”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碰上我这样一个外甥,也是他上辈子倒霉。”

  路平安看着邢天低垂的脸,黑暗中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他把手伸过去,搭在他有些颤抖的手背上。

  虽然没有资格,但他非常想笃定地告诉邢天:“不是这样的。”

  两个人又各怀心事地坐了一会儿,邢天率先起身,把他的笔和本子都捡起来:“行了,这么晚了快回家吧。”

  路平安没有接他手里的东西,眼睛迫切地望进他的眼底:“那你原谅我了吗?”

  邢天没做声,他慌不择言地又补上一句:“要不你也拿板凳砸我一下?”

  这回邢天笑了,把本子往他怀里一放:“你一句道歉就换来我一箩筐故事,再不原谅你我就亏大了。”

  高悬了许多天的心终于安然落地。路平安跟在邢天后面,脚步轻快得恨不得每走一步就要蹦哒两下。他在门口和邢天道了晚安,钥匙刚嵌进锁眼,就听见邢天的声音从台阶上方传来——

  “路平安,如果你之前躲着我不是因为害怕,那是为什么?”

  ”因为你喜欢我?””

  混蛋!

  路平安第N次在床上像烙饼一样翻了个身,还是睡不着。脑海里邢天欠揍的表情活灵活现,他抱着被子恨恨地骂了一句。

  这个人好像天生就懂得怎么把别人整到不得安宁。从暑假的“你担心我”到今天的“你喜欢我”,他总是在自己的世界扔下一枚炸弹,然后一脸淡然一脸无辜地全身而退。

  滚烫的山芋重新抛回手中,两人之间的关系再次铺展在眼前,等待他选择。

  第二天妈妈回来,在家里煮了一锅汤圆。路平安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上楼把邢天“请”了下来。

  他们像过去一样各占着桌子一角,在狭小的厨房里正面相对。白白胖胖的汤圆浮起来,黑芝麻馅,又甜又糯。邢天的目光从汤圆上移开,落在路平安脸上。只是轻轻一扫,路平安的心跳却开始莫名加速。

  对方举重若轻的态度像在配合他,又像在整暇以待,自己终有一天会踏入他设定好的情节。

  路平安咽下一整只汤圆,闷闷地想——反正已经被看透了,且拖一日是一日吧。

  日子就这样不咸不淡地过了几天,周末是路妈妈的生日,路平安不许邢天买礼物,邢天就提了一只大蛋糕来,还顺便买了几样凉菜。路妈妈在外面和别人谈租店面的事,回家要晚一些。两个人便先张罗着把菜装到碟子里去。

  路平安手里忙活着,眼睛却不时往蛋糕上瞟。现在蛋糕的新花样层出不穷,邢天买的却还是最老套的白奶油蛋糕。注意到他的视线,邢天解释:“我觉得中年人会比较喜欢这种经典款。”

  路平安点点头,心想我也挺喜欢的。

  过了一会儿邢天见他还在打量蛋糕,伸手在他眼前晃晃:“这么馋?以前没吃过生日蛋糕啊?”

  路平安笑了笑,端着两盘菜往客厅里走。

  他曾经吃过一次蛋糕。十岁那年的生日,妈妈带他躲到邻居家的车库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只纸盒。蛋糕被压得久了,早已没了正形,厚厚一层充满香精味的奶油,底下的蛋糕胚少到可怜。没有图案,没有生日快乐的字样,甚至没有蜡烛,可就是这样一个劣质的替代品,他也珍惜得像无上珍宝。和妈妈一口一口分着吃完,仔仔细细地用纸巾擦嘴巴,擦手指,确认没有异常才像小偷一样蹑手蹑脚地回家。

  窗外的天色渐渐黯淡,连最后一丝云彩都失去了踪迹,路平安却突然觉得心头一片明朗,像是有风吹散了他头顶终年不散的阴霾。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和妈妈的日子依旧如履薄冰,可比起当初,已经充满希望了许多。

  至少他们能拥有一个真正的生日蛋糕,也拥有了一个带着蛋糕来的...朋友。

  大门突然被打开,妈妈带着一脸倦容进来。路平安对上她沮丧的眼神,原本准备好的话一时竟凝在嘴边。还是邢天率先打破僵局,端着蛋糕笑眼弯弯地走出来:“阿姨,生日快乐。”

  妈妈脸上的疲惫逐渐被惊讶取代,不敢相信地看看邢天,又看看路平安。邢天把蛋糕摆在桌上,从背后撞了路平安一下,路平安这才想起口袋里的礼盒,揉揉脑袋,走到妈妈面前。

  “妈,生日快乐,这是我...我给你选的。”

  路妈妈打开绣着祥云图样的盒子,四四方方的盒子中间用红线系了一块玉牌。很久以前她曾经有过一块相似的玉牌,是她的妈妈给的。后来平安生了一场大病,他们孤儿寡母在陌生的地方无依无靠,她把玉牌从脖子上拽下来,捧在手里看了又看,最后还是狠下心卖掉了。

  邢天远远观望,路妈妈的眼眶里已经泛起了盈盈泪光。就在他以为下一秒会出现母子相拥的感人情景时,路妈妈突然一巴掌拍在路平安身上——

  “你作死啊!才赚几个钱就这样大手大脚?!”

  邢天咬着牙,拼命忍住不让自己笑出声。路平安则涨红了脸,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一番漫长的思想教育后,路妈妈终于被平安哄着坐了下来。路平安回想起她刚才进门的表情,小心翼翼地问:“妈,租店面遇到什么问题了吗?”

  “没什么问题。”路妈妈慈爱地笑笑,“就是租金谈不拢而已,换一家就好了。”

  邢天的眼睛转了转,看似随意地接上一句:“阿姨你看中的店面在哪儿啊?”

  “石青街路口那一家。你们小孩就不要为这些事操心了,快点吃饭吧。”

  “好。”邢天乖巧地笑笑,在路平安期待的目光下把蛋糕往前推了推:“先吃蛋糕吧。”

  “先点蜡烛,许愿!”路平安把生日蜡烛的包装拆开,感觉自己比十岁那年还要激动。

  烛光照亮了妈妈柔和的轮廓,她闭上眼睛,几秒钟后又忍不住笑着睁开:“我还是第一次许愿呢,怪不习惯的,不如你们俩陪我吧。”

  “许愿也能找人陪啊。”路平安小声嘟囔了一句,妈妈嗔怪的目光看过来,他立刻双手合十,乖乖闭上眼睛。

  闭上眼睛,视野里就只留下一抹橘红,浮在眼皮上缓缓跳动。

  他本该有很多心愿,日日堆积在心头,这一刻却尽数化为乌有,只剩蜡烛的温度燎得他耳垂发烫。路平安突然预感到了什么,猛然睁开眼,邢天在他对面笑得狡黠,整张脸都被烛火染成了蜜色。

  他看见,他的耳朵也在微微泛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