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成摆摆手,“钱的事儿不重要,每个月你照着情况结给我就成”。

  鹿邀点点头,顿了顿,他看一眼张成,道,“张成,我有件事一直想做,但是现在只是有个大概想法,具体实施得等一阵子,想先来问问你”。

  “啥事啊”,张成一听他说有事,脸色严肃下来,“你说,我要是能帮上忙肯定帮你”。

  “谢谢你”,鹿邀呼出一口气,斟酌了下语言,道,“我想在村里建一座学堂”。

  他之前去长安那次便已经了解清楚,现在这个朝代还是有类似乎科举一样的制度,无论什么出身都可以参加,当然,他不认为这是唯一的出路,但是至少要让村里的孩子知道,未来也是有这么一条与现在完全不同的出路的。

  张成果然很是惊讶,“办学堂?”,他盯着鹿邀看了一会儿,恍然大悟道,“我说呢,你很久之前还仔细和我问过关于之前学堂的事情,原来是为了这个?”。

  鹿邀点点头,“我觉得得让孩子读书”。

  “读书是好事儿啊,只不过……”,张成欲言又止地看他一眼,眉头皱起来,犹豫几秒,道,“办学堂可不容易,先说钱的事儿,要建一座学堂,得费不少钱,这目前姑且能拿得出来,再说建好后买书的钱,还得请教书先生吧?教书先生估计要是不出个高价是不会随便就来咱们村儿的”。

  “所以才说目前只是个想法”,鹿邀叹口气,他也知道办学堂不是说说而已,要准备的事情很多,要花的钱也不少,“你刚才说的我都考虑过了,钱的事可以这段时间筹,我算过了,能拿得出来,至于教书先生,村里的孩子不多,我可以先给他们上课,到时候再一边找愿意来的教书先生,总之,学堂是不能少的”。

  张成眉头皱的很紧,半晌,他点点头,道,“你说的也对,还得有个学堂,只是这不好办”,他抬眼看了鹿邀一眼,“这些问题是一方面,关于孩子爹娘那边儿,到时候也不一定能说得通”。

  “嗯,我想总会有愿意送孩子来上学的,只要有一个人,就不难说服他们”,鹿邀沉吟几秒,接着道,“这件事之后再说吧,我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他把账本拿过来,起了身,“稍等”,说完起身进了屋。

  不一会儿鹿邀手里拿了个新的账本出来,递给张成,“这是店里的,交给你了”。

  张成点点头,接过来夹在胳膊底下,“不是你说还有其他的事,是啥事儿啊?”,他现在很信任鹿邀,基本上不会过问他要做什么,只在对方需要帮忙的时候帮个忙,刚才一听他要办学堂,便直觉鹿邀说的另外一件事也不是什么小事。

  鹿邀看他一眼,有些犹豫。

  “没事没事,我就是问问”,张成摆摆手,“你放手做就行”。

  “不是不能说”,鹿邀笑了一下,“我只是在想该怎么和你说”。

  张成一听不是不能说,也不走了,眼巴巴盯着他,“你随便说说就成,不用太注意措辞”。

  “……”,鹿邀心说其实也不是因为措辞的问题,他抿了抿唇,斟酌许久,才道,“你知道我们村后山吗?”。

  张成‘咦’了一声,“我当然知道,只不过一直没怎么去过”。

  鹿邀点点头,“往后山东边走些,还有一条河,河边再走些距离,是一片枫林”。

  “呀,我知道有条河,不知道那林子是枫林”,张成摸着下巴,“唔,你想用用那几处地方?”。

  “对,后山有很多药材,还有菌菇这些可食用的菌类,风景也不错,我想借助这些,把咱们村朝旅游村的方向打造”。

  “…不是,旅游村?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让其他地方的人来这里参观”,鹿邀想了想,接着道,“到时候村里的房子可能也要稍微改造一下”。

  虽说原汁原味的更好,但既然是要做农家乐,条件就一定要好,才会有人愿意来。

  张成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又问,“这改造一下也不容易啊,又是一大笔钱”。

  他光是听鹿邀讲,就觉得肉疼,村里几十户人家要是都要改造,那得花多少钱?

  鹿邀笑笑,“是要很多钱”,他轻声道,“所以才在努力赚钱嘛”。

  “虽然我也不是听的太懂,”,张成站起身,双手撑着石桌,严肃地盯着鹿邀,“但是隐约能感觉出来,你的想法很好,要是这事儿能办成,一定能回本”。

  “希望如此”,鹿邀拍拍他的肩膀,“那店里以后就靠你了”。

  张成笑着眯起眼睛,爽快道,“没问题,放心交给我就成!”。

  流言有时是比刀剑还要锋利的东西。

  卓然一向视这东西为可有可无,在他看来,很多流言信则有不信则无,说白了,他并不过度关心旁人的事情,旁人在何时、在何地做了些什么,做的时候好事还是坏事,他一概不感兴趣。

  全都是与他无关的事情,多分出去一点多余的关注,只能说明自己实在是太无聊了。

  可现在情况有些变了,他握紧手里的木匣子,脚步飞快,却不是直冲着灵华殿,而是径直去了天帝寝宫云霄殿。

  天帝的寝宫不是常人能去的,守卫并不很多,但却威严不可接近,若非天帝有事需在寝殿传召,才会有人来这里。

  说起来,这是他第二次来这里,第一次是一千年前,他受天帝的命从寝殿里把清瑶亲自给领出去,帮忙安置在一处幽静的居所。

  没想到现在要来第二次了。

  自从那一日他在人界那个小院儿里听见却烛殷和他的部下对那个看似有些疯癫的凡人的对话后,其实脑中有些根深蒂固的认识便变了,只是那时候他无非是听过一遍那凡人讲的故事,信与不信全靠他自己抉择。

  所以他选择不信,他是个不轻易相信什么事的人,对于人当然也是,可天帝是个例外。

  早在很多年前他飞升上界,成了众人口中的‘卓然神君’,第一眼在灵华殿里看见脸上无悲无喜,却仿佛写满众生慈悲的天帝时,心中便对这个人有一种莫名的信任。

  这可是天帝啊,他执掌上界人间,掌握着众生命运,同时也解救人于悲苦境地之中,是由内而外的慈悲。

  可那一日到底是叫他惊诧,那故事太像真的,对上他多年建立起来的信仰,又太像假的。

  真真假假,一时间,竟是连他自己也无法分的清楚,最后只得假装忘记,好像那一日自己没有见到那个一脸悲怆痛苦的凡人,没有听到那个叫任何人听了都会动容的故事。

  卓然走的飞快,手掌心握着的力道越来越大,他修剪的齐整的指甲紧紧扣着木盒的表面,脑中满是那木盒中东西的模样。

  却烛殷只用了一件早已不被当做秘密的故事来做交换的筹码,给他的东西却称得上千钧之重。

  虽说事前说好是一物换一物,可到底是他的物轻了,现在再怎么说也是欠了人情。

  他叹口气,远远看见了云霄殿盛开的桃花,眉眼间的冷峻消解些许,步子也慢下来。

  此时此刻,陛下该是就在寝殿里。

  寝殿入口处,有两位守卫阻挡,见卓然步履匆匆似有急事,便提前派了一人去通告,等到卓然走至跟前,那人刚好得了天帝的允许回来。

  卓然顺利地进了殿,绕过挂着几片纯洁白纱的檐廊,一路来到了寝宫门口,站在门外时,才堪堪将心底的急压了压,紊乱的气息在刹那间恢复原状。

  他太着急了,刚才竟是想就这么直接闯进去。

  盯着门上雕刻的云纹看了一会儿,卓然轻轻拱手,微一躬身,“卓然求见陛下”。

  门内沉寂几秒,很快传来一声浑厚的‘进来’。

  卓然深吸一口气,起身推开门,抬脚跨过门槛进去了。

  天帝寝宫内与外头一样,里头摆放的用具古朴,并不奢华,内敛安静,走进去时叫人连脚步也跟着放轻了。

  寝殿内与他第一次来时无异,只多了一架纯白古琴,在旁边静静摆着,卓然走过时,不禁用余光多看了这琴一眼。

  天帝果然在殿内,他坐的笔直,摘除了在灵华大殿上戴的玉冠,长发披散开,是一副较往常更平和的模样,此时正手持细细一支朱笔,手下是众神投上来的折子,他在其上圈圈点点,批改的认真。

  卓然静默着走近,听着笔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响,一时间竟是没有出声打断,他望着天帝那双如玉雕琢而成的手,往上,目光落在他那一张多少年来都未曾改变过的脸。

  这是一张极俊美的脸,长眉入鬓,因着平日的气度和威严,看着比实际年龄要大些。

  虽然天帝的实际年龄也并不小了,说起来,他似乎要比卓然、比这上界几乎所有的神仙都要大上个千岁、百岁。

  卓然已经不记得天帝是何时即位,又掌管了上界多少年。

  天帝的笔尖圈下一个红圈,微微一顿,抬眼看他,语气比在大殿之上时要柔许多,“你为何不说话?”。

  卓然这才回过神来,忙低下头,觉得方才的自己真是失礼,他微微躬身,心中计算着若是将手中琉璃片的事情同陛下说了,能得几分信任。

  想是如此想,这事情在他看来是耽搁不得,即刻要说的。

  因而只犹豫片刻,卓然便开口了,“陛下,我有要事要报”。

  天帝放下笔来,合上折子,似乎是打算歇息一会儿,坐的笔直的身体稍稍松懈下来,随着动作,身后长长的白发搭在肩后轻轻地动,“听守卫说你来的着急,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卓然手心里渐渐盈出一点汗来,此事其实无需这么紧张,不管天帝信与不信,他只要说出来,便知真假。

  他轻轻调整了下呼吸,点点头,单手展开,将拿了一路的盒子盛在手心,“陛下,我无意中得到了这物”。

  卓然刻意隐去了这琉璃片的来处,说完便一直观察着天帝的表情变化。

  “这是何物?”,天帝面色淡然,朝他伸出手来,竟是露出一个极浅的笑来,“难不成卓然你又去寻了什么奇珍异宝?”。

  卓然看见他的笑,一怔,随即摇头,有些勉强地笑道,“陛下说笑了,还是打开看看为好”,他走近了些,把东西递到天帝手里,临起身时视线滑过天帝的手,他骤然发觉,陛下的手有些太苍白了。

  天帝接过盒子,慢慢把匣子的木盖打开,脸上凝结起来的浅淡笑意顷刻间便消失的无隐无踪,眉眼冷下来,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这是从哪里得来的?”。

  他的语气依旧平淡,但卓然知道这是生气了。

  他抿抿唇,在回答的间隙之中思索一瞬,还是选择暂且将却烛殷隐去,“陛下叫我去找妖君,我第一个便去的是栖梧山,这东西便是在那里找到的”。

  卓然很少撒谎,所以没有人知道他撒谎的技术是一流的,若不是有意披露,不会有人知道他在说谎话。

  他语气与往常无异,心中却是有些波涛汹涌的感觉。

  天帝果然并未怀疑他,盯着手中木匣子,半晌,伸手将其中的琉璃片拿出来放在掌心,不消片刻,那小小一片东西便融化在他手心里,融进体内消失不见。

  卓然松了口气,知道现在这一抹灵识是回了天帝体内,他抬眼看了对方一眼,犹豫半晌,还是开口道,“陛下,上界无人能近你的身,你的灵识怎会突然出现在妖界境内?”。

  他嘴上这般说,脑中不可抑制地浮现那一日却烛殷来上界找清瑶时的画面。

  至今派出去的天兵都毫无所获,去的偏些的,甚至都被斩杀殆尽,无一生还,而那手笔,一看便知是妖界所为,但看却烛殷的样子,又像是不知情。

  上界与妖界太平了这么些年,难不成现在要因为清瑶一个人就起了争端?

  这端他正思绪万千,那一头天帝却一直没有说话,半晌,往后靠了靠身体,卓然讶异于他露出这样松懈的一面来,却转念一想,这里是寝宫,在这里若是还不能放松,那该紧绷地如琴弦一般了。

  天帝抬手摁住眉心,手指并没有动,可光是这一个动作,便已经透露出他的疲态。

  他不说话,卓然自然是不会先一步多言,两人各自沉默着,叫殿内的气氛一时沉凝下来。

  “并不如卓然你想的那样”,不知过了多久,天帝终于开口。

  卓然忙道,“是”。

  天帝把手移开,继续道,“若想近本君的身,现在似乎并不难”,他抬头,一双极黑的眼瞳望向卓然的,“譬如此刻,你我便离得很近”。

  他说话时唇间带着浅淡笑意,这笑虚无缥缈,叫人难以确认是否真的存在,乍一看有,可仔细看却又没有,卓然听了这话,一时连心脏都绷紧了,忙道,“陛下说笑了!”。

  “只是举个例子”,天帝轻轻挥了挥手,随即又握紧掌心,握住的正是刚才那只抓过灵识的,“你说是在栖梧上发现,可既然是灵识,又怎么会随意就丢在那里?”。

  卓然神色未便,“我也觉得奇怪”,他犹疑几秒,还是提起了清瑶,“陛下,天兵找遍了四处,现在几乎能确定,清瑶殿下就在妖界”。

  这句话说的简单,其中的暗示意味却很明显,卓然知道自从清瑶回来后,天帝虽然面上不显露,其实很是宠爱她,这宠爱有时都过了头,就好像,就好像是在补欠下的什么东西似的。

  若说能谁能近身,他只能想到清瑶。

  “那一定是被妖界的人哄骗去了”,提起清瑶,天帝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他收了手,抬手端起桌上的白玉盏,轻抿了一口,“卓然,妖界现在不在妖君手里吧”。

  卓然一愣,随即道,“目前来看,似乎确实如此”,更多的他不知道,上界与妖界自从决定和平相处以后便井水不犯河水,互不干涉,之前也不是没有因为担心妖界出事端派人去盯,但被发现后,却烛殷虽然没杀人,却是揪着那人的领子直接来了上界,当着众神的面儿把事情抛开了说,自那以后,两界便当真是各不相干了。

  现在妖界出了什么事,他也不能完全知晓,只是从却烛殷的各种行为中窥得一二。

  “本君本来不想管妖界的事”,沉吟片刻,天帝开口了,他抬头看着卓然,接着道,“清瑶必须要回来,待在上界,我会叫人去一趟妖界,和妖界现在的掌舵人谈判”。

  卓然一愣,他没想到天帝当真会对清瑶这么好,既然现在要一点一点补偿,那为何不在一开始的时候就对她好?

  “卓然?”,天帝沉声叫他的名字,他才恍然间回过神,脑子嗡的一声。

  明明之前还说会将在却烛殷那里听到的故事当做耳旁风,现在他却已经先入为主,将天帝完全与那故事中的君公子当做一人了。

  他忙摇摇头,道,“我只是在想,妖界的叛徒到底是谁,竟是连陛下也未曾了解”。

  天帝看他一眼,“这与上界无关,妖界无论如何争斗,都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他语气稍顿,继续道,“这事本君会处理,下去吧”。

  话已至此,卓然便没有再待额理由,他微微躬身,轻声道一句,“是”,言毕便退下了。

  出去的时候卓然心中思索着事情,绕过拐弯处时,险些与一人撞上,好在神思虽暂且出逃了片刻,身体却适时作出了反应。

  他忙止住脚步,往后一靠,抬头时神色一怔,唤道,“殿下”。

  面前人一张略有些阴柔的脸,闻言只是轻轻看他一眼,回了个礼,“卓然神君”,行过礼后便绕过他离开了。

  卓然站在原地许久,一时心中困惑。

  君承殿下为何会在这里?

  就他所知道的,君承是多年前天帝一位宠妃所生,当时那宠妃盛极一时,却在要被册封为天后的前一夜,暴毙而亡,只留下一个年仅十岁的小殿下。

  可说来奇怪,虽说陛下宠爱之前那位仙子,仙子死后却对这孩子兴致缺缺,若非是有人提到,是压根儿想不起来的,更别说让君承殿下进到寝殿。

  难道是陛下近日来又喜欢上这位殿下了?

  自从却烛殷来过一次上界后,搞不清楚的事情真是越来越多了,卓然摇摇头,轻声叹一口气,刚要抬脚离开,却觉身后一阵脚步声,他一怔,脚步顿住,还没回头便听得有人叫他。

  “卓然神君”。

  正是方才的君承。

  这不是瞧着有急事的样子已经走了?怎么还折转回来找他?

  卓然忙转过身,拱手道,“殿下找我是有何事?”。

  君承一双眼微微眯起来,他与天帝长相大有不同,若非是卓然知道他的身份,单是在上界其他地方遇上,光看长相,他是绝对想象不出这人是天帝的孩子,可偏偏很多时候,这位殿下的气质倒是当真与陛下相似。

  譬如现在,这样深深地望过来,一瞬间叫卓然以为自己是站在天帝面前。

  君承看了短短几秒,倏而又笑了,“神君莫要这样紧绷,仿佛我是什么洪水猛兽”。

  卓然心上一紧,心道他当真表现的有这样明显?

  显然君承只是客套一下,不等卓然绞尽脑汁说些什么,便再次开口,“我看神君也是从父君寝殿出来,行色匆匆,看来刚谈完急事?”。

  这是在问他刚才是因为什么事去找天帝了。

  卓然在心底深深地呼出一口气,面上作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笑道,“殿下说笑,我一向喜欢淘些奇珍异宝,淘到了便想来送给陛下看看,方才是寻到了一片成色上好的琉璃”。

  “琉璃?”,君承眉头微皱,“这样普通的东西,在神君眼里也是奇珍异宝?”。

  卓然笑了笑,“殿下可有所不知,这琉璃不是一般琉璃,虽然只有小小一片,可里头能装不少东西,若是殿下感兴趣,现在可随我一起去,我仔细说与殿下说……”。

  “不必了”,君承眉眼间漫上一分不耐,摆摆手道,“我只是随口一问,不劳烦神君了,我找父君还有事,便不陪着神君了,神君慢走”。

  卓然拱拱手,“是”。

  等到君承走远,卓然才松口气,转身就走。

  以往他怎么就没有发现过,陛下的寝宫也是是非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