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诺看着自己手背上的水滴, 整个人都有些呆滞住。

  一瞬间,连维持他这样的身体好像都成了难事,要是可以, 他想就在这化成一团雪, 或者是其他不具备形体的东西, 让人看不出来他到底什么想法, 或者也能得以躲避这能将他灼伤融化的温热。

  他所崇拜,所敬仰的那个人从来没有在他面前露过怯。

  无论是开始时从风雪边界的死寂之地将他扶出躯体,还是在分别之前看着他的目光总是那样柔和而坚定。

  对方从来没有说过“担心失去他”这样的话, 也总是以“长辈”、“长者”的姿态自居, 哪怕是在最为迟钝的“蜕皮”期也可靠得好像没什么会让他畏惧。

  那样一往无前,温和而有力的形象在阿诺心里持续了很久。直到最近他才得以将那个近乎“完美”的形象逐渐填上“背面”, 意识到对方也会有各种各样其他的情绪, 也会有需要依靠他人的时候。

  那个“完美”的老师年少时也会为一些小事担忧,也会被困在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里脱不开身,也会无助, 也会受挫, 也会为逝者悲伤。

  而他则可以陪伴在对方身边。

  这曾经是只有在梦里可以幻想的事情。

  然而面对现在这样一无所知,还是少年的对方,阿诺一时之间找不出任何可以效仿的经验。

  他有些笨拙地攥着对方的手, 放在自己面前低头吻了一下:“我不是想惹你哭。”

  只是他并不能说,他不能阐述过多的关于对方“过去”的事情。就和“道路”一样,他说得越多,对方的认知就会出现越大的问题, 这样对谁都不好。

  在埃米特问出是否是为了另一个人而来时, 这种分裂感就已经有所体现, 不论回答什么都会加强这种感觉, 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什么都不回答。

  “我也不是故意要凶你。”阿诺第一次感觉语言是这样无力的一样东西,“……我有过约定,不能说。”

  “和我也不能说吗?”埃米特问他,又吸了下鼻子,遏制住自己接着丢脸。

  “嗯。”阿诺点头。

  “那为什么又不愿意看我?”埃米特问他。

  事实上埃米特想问的不止这些,他想问的有很多。他不知道对方为什么来到自己身边,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要对自己示好,对自己低头,也不知道为什么对方什么都不肯说,不知道对方每天夜里出去是做什么,不知道对方是和谁有约定,不知道对方说的‘背叛’到底又来自于什么。

  他以为他们至少会是朋友,也可能有更深一些的关系,可就算是这样他也对对方一无所知。他只是担心有一天对方会突然离开,而他甚至不知道是为什么。

  这些埃米特没有一个问出了口,在他先一步吐出这些疑惑之前,对方说了一句“别再问了”。

  那句话明明和以前的语气没什么区别,可他就是能从中听到一种祈求,一种被逼到绝路时能找到的唯一的出口。

  我应该逼问他。埃米特想,可他开口的时候却在说:“我很害怕,阿诺。”

  “我没有办法理解你现在的行为。”

  阿诺塌下肩膀,比起面对曾经的老师更加束手无策。

  他只是盯着自己手里的这双手,就好像在通过这种方式去盯着那个人:“有些问题我没办法回答,也没办法告诉你。”

  他无法坦言说自己也在害怕。

  怕只要看见对方,一些情绪就再也无法隐藏了。这样不合适,他不想要多余的误解,他也不想要对方被困在各种“主观”的意象里,而无法回归他本身。

  阿诺忽然有些明白过来了,为什么埃米特一直无法意识到自己拥有怎样的能力,为什么每一次对天之上的试探都那样小心翼翼。

  也明白过来为什么当初老师对他的教导总是在放纵中引导,而从不强调陪伴。

  他的陪伴构成了牢笼,是他把对方豢养在了局限里。尽管没有人能察觉。

  这也是你所设想过的吗?

  阿诺有些想问对方,以这样的方式告诉他,当初纵容自己去做出选择,又在最后戛然而止地进行“裁定”,就是为了能让自己学会这些事情,相信自己所见到的世界,所产生的认知,从而更加强大吗?

  可是现在没有人能回答他。

  阿诺沉默了许久,他闭上眼,又站起身,和以前一样熟悉地拂开了对方头上笼罩的冰冷的纱,和以前不同地拥抱住了对方。

  “我以为我在你身边你会更轻松一些,但反而给你带来阻碍。”阿诺低声在埃米特耳边说道,“我不擅长处理这种事情……即便如此,我什么也不会说。”

  “你想知道的事情,你要自己去了解,你的认知构成你的世界……”

  对方曾经同他所说的话,他以这样的方式再次交还给对方。

  “如果你真的想知道……就去探查吧,查那些被我所阻挡了的过去。”

  埃米特怔怔地听着对方的话,感受着拥抱自己的力度越来越轻,最后就像是一抹风,一片雪,一点灰烬被裹挟着从他身前离开。

  “我相信你,你会找到你想知道的所有答案。”

  声音飘忽着就消失不见,只留下埃米特独自一人站在房间里。

  不好的预感应验,他甚至感觉自己太阳穴突突直跳,脑袋里有什么东西在呼之欲出,思绪都被搅在一团,犹如无数蛛丝缠绕到最后动弹不得的猎物。

  是自己逼走了对方吗?

  埃米特摇了摇脑袋,扶住阵痛的脑袋,他感觉不是……阿诺走时说的话也很奇怪,对方回答过很多他的问题,确实帮助他了解了这个世界很多的事情,为什么说…不行?

  一个人对于世界的认知到底是怎样构成的?从他人的言语,从书籍,从自己眼里……无论如何,信息都会经由个人的认知再次处理。

  阿诺所说的话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才对,为什么对这件事情这么忌讳?而且就好像是突然意识到了这一点,而后便逃跑了一样。

  他现在很确定,阿诺是第一章 的存在,而且极有可能他先前所认识的伯尼伯爵和他是一个人,甚至包括那次失明时,他在街上撞到的那一个……那些都是他,这种感觉错不了。

  但是第一章 很久没有新的教主,代行者和执笔者的事情他不清楚,而以阿诺的口吻来看,对方也肯定不是代行者。

  埃米特有个大胆但直觉的灵性一直如此告诉他的想法:阿诺就是逐夜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