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其它小说>荒岛文本>第40章 对与错-09

  时停春不知道唐豫进哪里来这么多的自信,甚至愿意拿命去尝试这一局游戏。而明明如果唐豫进猜测错误,下场最糟糕的肯定也是他不是时停春自己,可时停春现在却又偏偏为一个根本不在乎自己性命的男人担心。他的感情显然已经浮出水面,但指向的男人却没有一点自觉。唐豫进看起来完全不在乎他的忧虑,翘着二郎腿,捏个兰花指,悠哉游哉地坐在他对面喝着杯刚刚泡好的咖啡,

  不过等半天没等到时停春的答复,唐豫进还以为他是不相信自己——虽然这样的理解也没有错,但和现实情况相比完全是两个方向的事情,于是换了个端庄点的坐姿,他也伸手挑上时停春的下巴,“小春,你到底在担心什么啊?”

  “……还能担心什么啊。”下巴被唐豫进的手指勾得有点痒,时停春也没有像以前一样嫌弃地把他的手拍掉,“你到底为什么这么相信你不会死啊。”

  “这只是个游戏。”唐豫进松开手,“如果真要我们按照案件的解法未免太过无聊,而且游戏的话总还是有那么一个主题——你也在停尸房里呆挺久了吧,难道没察觉到这点吗?”

  “你说的主题就是为了让一个游戏结束,而让一个无辜的人获得惩罚?”

  “其实你这样说也没错呢。”唐豫进勾了勾嘴角,“所以是[无辜的罪犯]啊,游戏一开始不就说了,它就没想让我们抓到真正的凶手。”

  这一点唐豫进在先前已经和他说过,时停春对这点其实也是有所怀疑,但这个“无辜”和“罪犯”的定义其实并不是那么明确,如果从动机和观感理解无辜,将嫌疑人划作罪犯,那么这样一个标题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光一个标题并不足以被当作充分的证据,不过从规则的角度,唐豫进又提出了另一个佐证,“可以再看这张凶手牌的设置。一方面,规则并没有说死它的必然存在,另一方面,假设它存在,凶手牌玩家的通关条件只是对单独一个玩家的转变,而不是对整体玩家的一个转向。凶手牌玩家的通关和整体玩家的通关并没有直接被规定冲突,也就是说,这场游戏很可能是可以在凶手逃脱的情况下同时解决案件——也就是说,这个游戏的解决很可能并不需要我们抓住凶手。”

  “但你这还是可能。”

  “……你也玩了不少的游戏了好吗,哪一次规则没有明说的是不可以做的了?”唐豫进挑挑眉,“既然规则没说冲突,那这两个通关条件就基本没什么冲突的可能性,我只是严谨一点而已。”

  “行吧,那除此之外呢?”

  “刚才是规则,现在再来看游戏。”唐豫进想了想,还是拿了张纸,习惯用这样的方法帮助他自己将思路梳理,“不过还是从规则出发,对于我们这些普通玩家来说,解决游戏的关键,就在于帮助警方将案件解决。那么为什么是帮助警方而不是纯粹解决案件——可以说是要将结果最终交由警方定案,也可以说,我们要解决的,就是警方的问题。你觉得,现在警方解决案件中遇见的主要问题是什么?”

  “案子本身证据不足——还有舆论。”

  “是啊。一方面,这个案子可能本身就没打算让我们找到凶手。我们刚刚不是都梳理了一遍案情,到目前为止仍然没有确实的证据给人定罪,甚至还很可能是嫌疑人之外的凶手——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位凶手按常理来讲应该早就离开酒店,而酒店之外的场景根本就没有被构建。这样的话,凶手也就不可能存在于这个游戏之中,一个不存在的凶手是不可能被我们找到的。另一方面,如果真有凶手存在,这个凶手是否真的能让舆论平息还是一个问题。从已经泄露的四个嫌疑人到一个完全没被警方在先前提及的凶手,即使他是真的凶手,在这种情况下反而看着更像替罪羊了。并且你也感觉到了吧,现实中很难有舆论到现在这样的程度,我听说现在酒店门口都还围着人呢。不解决这样异常的舆论,真的能解决案件吗——那反过来想,在这样的舆论下,警方到底是要找到一个真相,还是给出一个让所有人都满意的答案呢?”

  “所以你觉得你是个能让所有人都满意的答案?”时停春露出个嘲讽的笑,“不过舆论确实有点反常了,不排除有你说的这种可能性,只是游戏不只一种解法罢了。”

  “能找到一种解法就够了,难道你真指望找出凶手不成?”唐豫进说,“我不想浪费时间。这里的盒饭太难吃了,我要出去吃自助餐——你请客啊。”

  “……想得美。”非常自然地抢走了唐豫进没喝完的速溶咖啡,时停春喝了两口就露出个嫌弃的表情,“不过这里的东西味道确实有点差了。”

  短暂岔开了话题,但唐豫进自觉先前的论证还不够充分,又从另一个角度进行了补充,“我确实是个能让最多人满意的答案,”这句话在他口中显得倒是挺正常,“没有背景,也没有悲惨的故事,只有很小的不幸,因为性格早就堕落扭曲所以干出了杀人的事情,罪有应得,不值得大众同情,这样的一个凶手应该还是可以避免很多争吵的问题。而且是我的话,我能保证自己不会说什么太中伤死者的事情,甚至我可能会说是我主动进门勾引不成才选择杀人——虽然和真相违背,但是这样也能让那些死者的粉丝们满意。我也不会说那个第四人的事。让那位,呃……你说的议员也能感到满意,这样他也会希望推动舆论彻底平息。”

  “谁都能够满意,就是正义不太满意。”时停春手撑上脸,“不过确实总是这样呢,比起大多数人的幸福,牺牲一个无辜的罪犯简直不值一提。”

  对这样的话唐豫进挑了下眉,这正好是唐豫进还没来得及论证的,这个游戏可能的一个命题。以边沁和密尔为代表的功利主义。

  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功利主义就是以功利判断行为价值和对错的道德理论,其中的功利基本可以等同于幸福。功利主义认为,幸福是世间的最高善,是一切的最终目的。它具有内在价值,且是唯一具有内在价值而非其他具有工具价值——即其价值的来源不是自身而是其可以作为实现它之外的内在价值的工具——的东西。至于幸福的实现,即指快乐的获得或者痛苦的免除。

  在此基础上,功利主义的原则就是使最大多数人获得最大幸福。在功利主义中,行为功利主义认为当一个行为能使最大多数人获得最大幸福,就可以将其视作为好的行为,他们追求与评判的主要是行为的对错。而规则功利主义则将目光更多地放在了规则之上,当一个规则能够使每个人都遵守它的情况下得到的结果优于每个人都去遵守其他一套规则的结果,即这种规则被普遍遵守后能使得幸福最大化这就是一套好的道德规则。

  不管是行为功利主义还是规则功利主义,唐豫进这时已经又捡起了他过去的生计,给他面前的男人开始他讲课的行径。两者追求的都是最大化的幸福,只不过一个更看重个人行为的决定程序,一个更看重道德规则本身的规范。但是也存在一点问题,能实现最大化幸福的规则在现实情况中往往不可能是绝无例外的规则,而一旦规则有了例外,其要么是转向一种非道德性,要么和行为功利主义相比,似乎要讨论的又回到同一种东西。

  事实上,功利主义最主要的观点还是直接指向行为功利主义,对行为做出选择和评判——如果人真的有选择自己行为的能力。“如果我们没有自由意志的话,其实现在这个问题并不需要讨论。”唐豫进说,“不过我们还是希望它存在吧,不管是以怎样的方式存在。”

  那么,在自由意志的前提下,边沁和密尔的功利主义提出了一种行动的依据,面对任何一种情况,首先确定人能采取什么样的行动,面前有多少条分叉的路径。其次确定其中每种行动会牵涉到每个个体,并平等地计算每个平等的个体在这些可能的行为下能得到的幸福量。最后将每个牵涉道德个体的幸福量相加,由此计算出能产生最大量幸福的行动。依照这样的程序进行的行动,就可以说是一个对的或者是好的行举。

  每个平等的人的幸福在功利主义这里都将被平等地计算,但幸福本身还是有质与量的差别。幸福的强度,幸福的持续时间,幸福的可能性,幸福和行动的时间距离,行动在未来产生更多幸福和更少幸福的可能性都可以被纳入幸福的计算中去。同时,幸福也可以分有层次,某些种类的快乐比其他种类的快乐更值得欲求,并且更有价值。“例如你现在听我讲这些东西而得到的快乐就比你偷喝我咖啡得到的幸福更有价值一点。”唐豫进从时停春手里抢回了自己的咖啡杯,“要喝自己泡去。”

  按照功利主义的原则,当且仅当惩罚能够促进幸福的最大化时,惩罚就是正当的。重新回到这起案件。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一切只要计算出最大的幸福,就能确定行为的正当与否。真相并不是那么重要,很显然,一个无辜的人再怎样高级又充盈的幸福也无法抵过那些参与舆论者、牵涉案件者、甚至只是想要一个案件的结果者这样一个庞大的群体所相加起来的幸福。那么在这种情况下,牺牲一个无辜的人能带来更多人的幸福,完全是一个符合功利主义原则的行动。当然自我牺牲本身不是目的,牺牲若是增加了他人或共同体的利益或幸福才有道德价值。“所以啊,赶紧把我交出去吧。”

  唐豫进滔滔不绝地跟他说了一堆,时停春倒也没有被他绕晕,对这样一个概念他还是多少有所了解,并且从来就不相信所谓的功利主义,“具有内在价值的除了幸福就没有别的东西了吗?”

  “哦?好吧。可能有吧。”没有马上一下子说服时停春,唐豫进一脸惋惜地叹了口气,但他也没有绕过这个问题,甚至这就是最重要的问题之一。他选择继续给人讲述,“这还是一元价值和多元价值的问题。”

  功利主义主要秉持一元价值,且他们认为唯一具有内在价值的即是幸福,由此他们的原则其实是建立在这样一种唯一性上的原则。但多元价值论认为,除了幸福之外,还有例如德性、知识、审美、友谊、爱等不同于快乐,也不是达到幸福的手段或幸福的部分,但同样具有价值的东西。

  最高价值总是难以论证。但是有一个很简单的例子可以让人怀疑除了幸福之外,还存在其它有价值的东西——诺奇克的[经验机器]:“艾拉现在有两种选择,她可以在正常的世界中度过余生,也可以被植入一台经验机器。一旦进入这台机器,她就会忘记自己身处其中。连接在她大脑上的电极能够带给她与真实世界中完全相同的经验,不同之处只是她的生活会更加快乐。她会变得更幸福、更漂亮、更将康、更富有、更成功——她的生命中会有更多的朋友和更少的苦难。”[1]

  “在这种情况下,”唐豫进问时停春,“如果你是艾拉,你会怎么选择呢?”

  讲到这里,也许指向功利主义还不是这个游戏的目的,价值本身才是真正的目的。幸福之外到底是否存在又是存在怎样的具有内在价值的东西。如果否认幸福之外的内在价值的存在,他们现在就应该毫不犹豫地遵循功利主义的道路让唐豫进认罪,也应该毫不犹豫地选择进入那台让人能获得幸福的经验机器。但很显然,时停春现在仍在犹豫让唐豫进认罪,也并不愿意进入那台经验机器。

  虽然他们现在很可能就在机器之中。时停春的怀疑再一次占据上风,让他暂时跑偏他原本和唐豫进真正讨论的问题,“如果真有这台机器,为什么停尸房不可以是那台机器,或者——我们以为的现实,才是那台机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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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备注:

  [1]Robert Nozick, Anarchy, State, and Utopia, New York: Basic Books,1974,P42-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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