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呦, 平生,你说你来就来,老带那么多东西干嘛呀?”
每次来陈飞家里, 赵平生照例都会收到陈妈那慈母般的埋怨。不是假客套,来的时候大包小包, 走的时候陈妈也没让他空过手:酱牛肉、卤猪蹄、蒸米糕、腊肠腊肉, 要不就是各种自家腌制的小菜。老太太精通各种腌卤食品,早些年他们一个月就挣几百块钱的时候, 改善伙食全靠老太太的手艺。
撂下东西, 陈飞换鞋进屋,往卧室里一探头, 转身问:“妈,我爸呢?”
“你姐带他出去买衣服了,周末有个老同学聚会,说啊, 得穿的精神点。”老太太朝屋外头一努嘴, “也该回来了, 给你姐打个电话, 问他们到哪了。”
“同学聚会?那您可得小心了, 我爸他们同学里有好几个老太太都守寡了——诶!妈!别打我啊!”陈飞正往出掏手机,差点挨自己亲妈一巴掌, 赶紧笑着躲开,“不都说这同学聚会最容易出事儿嘛。”
说着他意有所指的撩了一眼赵某人。前些日子赵平生去参加同学聚会, 好家伙, 听说他到现在还没结婚,每天手机上收的那些个离异、单身、丧夫的女同学的短信和电话都数不过来。刚开始看见他还弯酸对方两句,后来实在是太多了, 他查都懒得查。
——有种赴约就别回来!回来打死!
假装自己是坨空气,赵平生弯腰拎起陈飞放地上的塑料袋,悄无声息的摸进厨房——都说男人四十一枝花,受广大独身女性欢迎又不是他的错,对吧?
“诶,平生,你搁那就行,别忙活了。”陈妈招呼了一声,转头给儿子撵进客厅,等他打完电话,悄摸摸的:“老二,你姐他们行有个女同事,离婚了,儿子判给前夫,三十八岁,模样不错,看着也就三十出头的样子,信贷部的,有车有房,收入比你高,考虑考虑?”
“不是妈,我一大龄未婚处男,您老给我划拉那二婚的干嘛啊?哎呦!”
到底没躲过亲妈这一巴掌,陈飞皱眉搓着胳膊,面上还得赔笑脸。从小到大,他就没少挨过打。老太太曾在监狱食堂工作,监狱里一个月改善一次伙食,为了多得两块肉,什么穷凶极恶的坏蛋到她跟前都成绵羊了。揍儿子?跟玩似的。
但毕竟是亲生的,打完了也是心疼,陈妈一边给他胡撸胳膊一边埋怨:“你都这岁数了,还挑?人没结过婚的大姑娘凭什么嫁你?再说你爸身体那样,不知道剩几天活头了,你还真想让他闭不上眼呐?”
这话给陈飞说的哑口无言。百善孝为先,作为儿子他总有传宗接代的责任在肩,一天不结婚,他爸他妈就一天不踏实。可现在说什么也晚了,人家赵平生为他连命都能搭上,他要还去娶妻生子,简直就不是个人了。然而爸妈的要求并不过分,再说他们也是为他好,不想看他一个人孤独终老,手心手背都是肉,哪边他也伤不起。
“阿姨,您家蚝油放哪了?”
厨房里传来赵平生的询问,陈妈闻声去帮他找蚝油,算是暂时放过了陈飞。得到喘息之机,陈飞赶紧猫去阳台抽烟。所以说回家不是,不回家也不是。不回来是不孝,回来就被耳提面命的要求相亲,吃完饭抬屁股就走实属常态。
不一会,陈惠和老爹一起进了家门,看见赵平生笑着打了声招呼,给买回来的衣服挂进柜子里,转头去阳台逮弟弟。进去就给陈飞嘴里的烟掐了,一脸责怪的摁进花盆里:“一天到晚就知道抽抽抽,平生那肺都伤成那样了,你也不怕呛着人家!”
“他没事儿,在单位里照样烟熏火燎的。”
陈飞抱臂于胸,歪靠着墙,表情要多不忿有多不忿。确实,自打受了伤,赵平生这烟算是戒了,可其他人戒不了,跟屋里开案情讨论会的时候总不能挨个给人家烟都掐了。平常俩人在家的时候,他烟瘾犯了都是躲阳台上抽,要不就是钻厨房开抽油烟机。
“妈跟你说了没?”塞他一把瓜子,陈惠边磕边问。
陈飞忍不住抱怨道:“姐,你以后别操心我的事儿了行不行?我自己能找。”
“呸!你从二十找到四十,哪个真跟你过日子了?”陈惠很想拿瓜子皮呸他,“爸刚才还跟我念叨,看不见你结婚,他死都闭不上眼。”
又来!陈飞一听他爸闭不上眼这事儿,从头到脚都烦躁了起来。往严重里说,这算道德绑架,可人活着不能太自私,为了自己舒坦却一点不顾家人的感受,那样的话就是个混蛋。他现在是左右为难,只能用一个“拖”字逃避问题。再怎么说他爸他妈也不可能跟他师父似的,坦白就能给个从宽处理,别回头再给老两口气出点问题,那他可真成罪人了。
瞧着弟弟眉头紧拧、一副愁云满布的德行,陈惠默叹了口气:“知道你自由惯了,不愿意被人拴着,可你早晚得退休吧?到时候睁眼闭眼家里就你一个人,多孤单呐。”
陈飞含糊着:“我哥们多,不孤单。”
“人家都有家,能让你随叫随到?”
“老赵没有啊。”
“那咋着你俩还能凑一块堆儿过一辈子?”
“……”
得不到回应,陈惠瞪眼瞧着陈飞。左瞧右瞧,注意到对方喉结下方有块淤血似的痕迹,忽然想起自打赵平生出院之后,陈飞就一直住对方家里,登时倒抽了口冷气:“老二!你——你不会和平生——你俩——”
脸上“腾”的一热,陈飞心虚辩解:“没有没有!姐你别瞎想!我跟老赵……我俩……我俩那是纯洁的战友情!”
就他那个急赤白脸的劲儿,陈惠越看越觉得不踏实,不由压低了声音:“姐可是见过市面的人,不是什么都不懂。”
听出姐姐在诈自己,职业素养强迫陈飞冷静下来,郑重道:“真没有,姐,你知道,我和老赵以前都处过对象。”
“那你这地方是狗啃的?”陈惠抬手指向自己的脖子。
陈飞立马回手捂住脖子,一瞬间脸上跟打翻了调色盘似的,青红白紫交错出现,再对上姐姐诧异的目光,顿感绝望——完了完了,不打自招了。
异样的沉默在空气中缓慢发酵,手足之情应有的宽容和传统观念导致的无法接受交错在陈惠眼中出现。许久,她偏过头,微红了眼眶。弟弟的命是赵平生救的,没人家舍身替陈飞挡那一枪,她就没弟弟了,甚至这个家都完了。可两个男人在一起,这以后的日子,它……它怎么过啊?
看姐姐红了眼圈,陈飞心里难受坏了,犹豫半天,颤着嗓子开了口:“姐,我……我对不起爸妈,可老赵他……他等了我十五年,还替我挨了一枪……我俩真的……真的分不开了……而且这么多年,他对咱爸妈、对你怎么样,你都知道,他人不错,我就想着……想……”
一抬手打断陈飞的话,陈惠闭眼强压下心头繁杂的思绪,缓了口气离开阳台。她没留下吃饭,陈飞听见她跟爸妈那说了声“单位临时有事”便走了。
负罪感如山压下,他觉得,可能姐姐不会原谅自己了。
—
吃完饭从家里出来,陈飞终于得以卸下强装出的笑脸,整个人瞬间忧郁了起来。刚在饭桌上简直是如同嚼蜡,虽然鸡鸭鱼肉都有,可吃在嘴里全一个味道。要是陈惠骂他一顿,他倒不至于那么难受,什么都不说才闹心。他琢磨着还是得和陈惠好好谈谈,他姐那人心重,不能让对方心里结着疙瘩,要不容易憋出病来。
“你怎么了?跟姐吵架了?”赵平生早就发现他有点不对劲儿,只是刚在饭桌上不好问,眼下就他俩,有话可以直说了。
陈飞没搭理他,拽开车门坐进驾驶座,拉下遮阳板,扯着衣领对着遮阳板内侧的小镜子照了照。果然,喉结下方有块淤痕,想想昨儿晚上老赵同志的炕上表现,他十分后悔早晨洗脸的时候没好好瞧一眼镜子。要是早点发现,贴个创口贴哪至于让陈惠看见,都是过来人,谁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啊!
他的举动让赵平生略感诧异,坐好扣上安全带,转头问:“你照什么呢?”
戳着那块被嘬出来的淤痕,陈飞劈头盖脸朝他吼了起来:“看看你干的好事!”
“你要不要看看我胳膊上被你掐成什么样了?”
老赵同志一脸无辜,心说这有什么可嗷嗷的?不是您老人家昨儿爽的时候啦?连轴转那么多天,休息室不肯用,车不肯钻,出去开个房生怕在系统里留下记录,好不容易结了案有功夫回家,进门就给我怼沙发上的不是你陈飞么?
“废他妈话!让我姐看见了!”陈飞现在是弄死他的心都有。
“……”
哦,陈惠知道啦。赵平生反应过味来了。刚收到陈惠一条短信,就四个字——【有空谈谈】,他回了个【?】过去,结果陈惠再没理他,还以为对方发错了。
“我觉得这事儿该跟姐说,姐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他坦然直面陈飞羞愤交加的瞪视,“叔叔阿姨那肯定得瞒着,刚饭桌上阿姨不是说了么,让你去相亲,你去呗,别一提让你相亲你就甩脸子,咱俩处咱俩的,但是别让他们太替你担心。”
陈飞当即有点挂不住了:“你觉着这事儿特轻松是吧?你在饭桌上跟我爸我妈那有说有笑的,你特么知道我有多内疚么?你知道我夹在你和我家人之间有多难么!?”
“我知道,我都知道。”
“——”
笑着叹了口气,赵平生握住陈飞的手腕,极尽所能的分担对方的不安和愧疚:“陈飞,你要面对的比我多,承担的压力比我重,这些我都知道,十五年前我就知道了,所以这么些年我一直没勇气向你坦诚,因为我很清楚,以前的我没有让你付出的资格,但是现在,我可以大言不惭的说,我有了让你理直气壮的理由,有了让你面对质疑的坚定,有了让你的至亲相信我会一直爱你的证据……”
他回手指向胸前与背部枪伤相对的位置——
“我真的要谢谢金山的那一枪,疤痕烙在皮肤上,而你,烙在我心里。”
“行了你闭嘴吧,也不嫌酸。”
眼眶发热,陈飞低头握住赵平生扣在腕上的手,用上点力气拖到自己的手里,紧紧攥住。那些酸溜溜的情话要让他说,绝是打死也说不出口的,可人家老赵同志说的时候就跟呼吸一样简单、随意。
既然说不出口,就只能用行动表示了。车停在小区最角落的位置,附近还没路灯,大晚上的,周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给车轱辘震掉了也不会有人发现。
正是要劲儿的时候,赵平生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不敢不理会,怕是出警通知,于是就着个难拿的姿势,他一手箍着陈飞以防对方从后座上摔下去,一手够过插在点烟器上充电的手机。一看来电显示是陈惠,脑子里立马闪过个坏的冒泡的念头。
他清了清沙哑的喉咙接起电话,故意让陈飞知道是谁打来的:“陈惠姐,您找我?”
听闻是亲姐的电话,陈飞差点没背过气去,正欲起身忽然被赵平生一把按住肩膀,表情瞬间扭曲。如果不是怕陈惠听见,他必须得破口大骂这脸皮比城墙拐弯还厚的王八蛋!结果通话持续了将近十五分钟,赵平生和那边说了什么,陈飞一个字儿也没往脑子里进,光忍着不出声已经快要他命了。等对方挂上电话他也没力气骂人了,烂泥一样瘫着,眼前金星乱跳,感觉车顶仿佛挂起条银河。
“啪”的一声响,烟雾弥散开来,稍稍覆盖了点儿车里的味道。赵平生把点燃的烟给他叼上,偏头看着那酡红到发紫的脸,笑道:“你姐同意咱俩的事儿了,她说老头儿老太太那不用操心了,有她帮咱兜着,你看,我说什么来着,她不是不通情理的人。”
——我姐要知道你刚才在干什么,还能帮你兜着?不打死你才怪!赵平生!这世上还有脸皮比你丫更厚的人么!?
闭着眼,陈飞哆哆嗦嗦的竖起中指,全然没意识到自己的挑衅是在作死。
嗯?这是没够啊?赵平生眼珠一错,决定如老婆所愿,再来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