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其它小说>重案大队>第二十三章

  雷声未落, 车大灯晃过两人的视线,一辆香槟色的凌志稳稳停到酒店正门口。门童上前拉开副驾车门,从里面下来的, 正是让他们望眼欲穿的梅秀芝。所谓天道酬勤,罗明哲常说,只要功夫下到家, 老天爷自会赏饭吃。干侦查员就得勤勤, 甭管多苦多累多熬人, 该盯的就得盯,该守的必须守。哪怕错一下眼珠子, 线索哧溜一下就没影了。

  车门咣咣两声响,陈飞和赵平生冒雨跑进酒店大堂,追上正往电梯间走去的梅秀芝。眼下她没穿那条红裙子, 而是一条亮蓝色的丝质连衣裙,露出藕白的臂,腰掐的只有一搾来宽,脚上一双同色高跟鞋, 鞋跟得有十公分, 站陈飞跟前明显比他高出一截。垂在胯边的小包看起来沉甸甸的,做工精致,陈飞和赵平生都不大懂奢侈品,勉强认识两三个大牌的标志,扫了一眼没认出来是什么牌子, 看花纹是蟒皮的。

  显然是之前的偶遇让她记住了赵平生,再见到对方, 眼里流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找我有事?”她不自在的拢了下肩上的挎包金属链,秀眉微蹙。

  陈飞把死者照片握在手中, 慎重道:“是这样,梅小姐,最近银都华裳出了起案子,死者身份不明,想请你帮我们辨认一下。”

   一听他们连自己姓什么都知道,梅秀芝眼里的那抹疑惑瞬间转化成谨慎:“银都华裳?我在那地方没熟人。”

  “先看看再说吧,那个……在这看还是去你房间?”陈飞意有所指的将目光扫向礼宾台,那里还有客人在办手续。

  梅秀芝偏了下头,抿抿嘴唇说:“上楼看吧,这人太多。”

  三人坐电梯上楼,进了房间梅秀芝第一件事就是甩掉脚上的高跟鞋,赤足走在柔软的地毯上。赵平生看她脚后跟上左右各一道鞋跟磨出的红痕,不免感慨女人为了美真是什么罪都肯受。

  眼瞧着她从蟒皮包里拿出个银色的烟盒,抽出支细烟,陈飞拿起茶桌上的烟灰缸递过去。暂不确认这女的到底害没害过宋琛,更不知她与“郎美溪”是何关系,眼下这一刻他们之间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人,绅士的举动有助于打破对方的保护罩。

  “谢谢。”梅秀芝嘴角挂起丝笑意,上下打量了一番陈飞,忽而转身去浴室里拿出两条毛巾分别递给他和赵平生,“擦擦吧,你们头发都湿了。”

  外面的雨还在淅沥沥的下着,已经听不见雷声了。擦完头放下毛巾,陈飞将尸检时拍的死者面部照片递向梅秀芝,她只看了一眼,便蹙眉别开视线。

  她手有点抖了,搓火机搓了两下都没搓着。赵平生见状从沙发椅上站起身,摸出火机帮她点燃叼在唇间的细烟。烟雾飘散,梅秀芝拢起垂到颊侧的卷发别过耳后,幽幽叹道:“她叫郎美溪,是我们公司的签约模特。”

  还是身份证上的名字,陈飞和赵平生互相看看,同时意识到一个问题——签约还用假身份,看来这个“郎美溪”,年纪轻轻,却不简单啊。

  “模特?那她去银都华裳是走秀么?”

  陈飞明知故问。果然,梅秀芝挑起的眉毛透露出一丝不屑:“二位,有些话不用说那么明白吧?”

  赵平生正色道:“这是警方的正式询问,当然得有一说一,明明白白。”

  “女孩子年轻漂亮就是资本,学会利用资本拓展人际关系,是迈向成功的第一步。”面上的阴霾一扫而光,梅秀芝呼烟时的神态娇媚妖娆,“不过公司只负责合同规定的业务,至于工作时间以外的行为,和我们一点关系也没。”

  “这么说,你并不清楚她去银都华裳见谁了?”陈飞又拿出另外一张照片——那条正红色的吊带裙,“她死的时候穿着这条裙子,你也有一条一模一样的,这是公司规定的着装么?”

  “切,乡下丫头,不懂时尚,看我穿什么好看就去买什么呗。”

  “听起来你不太喜欢她的样子。”

  “我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谈不上喜欢和讨厌。”梅秀芝眼神一变,敌意取代了娇媚,“二位,我是领队,和郎美溪之间只是同事关系,连朋友都算不上,她威胁不到我的利益。”

  “我又没说她威胁到你了。”陈飞挂起职业笑容——这梅秀芝心机深沉,前一秒还被死人的照片吓着,转头却能冷静应对,看来发生在宋琛身上的事情,可能并非只是出轨那么简单。

  梅秀芝嗤笑着呼出口烟:“警察同志,你们上门询问,不就是怀疑我么?电视里不都这么演?是不是在你们眼里,漂亮女人就没一个好东西?”

  从她的言词间,赵平生听出点反社会型人格障碍的意思。他进修时听公安部的犯罪心理学专家讲课,提到过这种类型的罪犯。高智商低道德是这类人的显要特征,常因缺乏道德感而导致犯罪,然而并非所有具有反社会型人格障碍的人都会成为罪犯,只能说是有成为罪犯的潜质。有意思的一点是,深入分析某些成功人士的言词时会发现,他们普遍具有程度不一的反社会型人格障碍。

  这大概正和某些成功学里宣扬的,诸如“想要成功必先放弃那无处安放的道德感”不谋而合吧。

  “误会了,这只是例行询问。”陈飞收起照片,看似随意的环顾一圈房内,“你知不知道郎美溪平时都接触哪些人?”

  “我跟她真的不熟,没什么私交,就看见过有次活动结束后,有人开车来接她。”

  “什么样车?”

  “银灰色的现代。”

  “车牌号?”

  “没记。”

  “司机是男的女的?”

  “应该是男的。”

  “那这男的有什么比较显眼的特征没有?”

  “他坐车里,拉着遮阳板,我哪看的清楚。”梅秀芝回手摁熄烟头,眉间堆起不耐烦的纹路,“很晚了,有什么话明天到我办公室再问吧,普云路一百一十八号,公司里的人都认识美溪,你们可以连他们一起询问。”

  听对方下了逐客令,陈飞和赵平生起身告辞。出屋进了电梯,陈飞按下一楼的按钮,轻道:“看来郎美溪的事和梅秀芝没什么关系,要不她不能大大方方让咱去公司询问,不过宋琛和她……我感觉不是出轨这么简单。”

  赵平生点了下头:“是啊,宋琛和她之间肯定还有金钱上的瓜葛,那五万块钱,大姐不是一直没问出来到底怎么回事么。”

  “诶,我刚扫了一圈,虽然不认识多少大牌的东西吧,但她屋里的奢侈品真不少。”陈飞眉心微皱,“五万块钱对她来说应该不算什么,我现在怀疑宋琛是不是真跟她有一腿,这样的女人五万块钱想搞到手可有点困难。”

  “如果只是睡一次的话,五万也不便宜呐。”

  “不会,就宋琛那抠门儿嗦手指头的主,能舍得睡一觉花五万?别人给五万睡他还差不多。”

  “……老陈,你这嘴可是越来越损了……”

  “我实话实说,你看我姐,结婚那么多年了,戴的还是二十年前他给买的金戒指,都不说给换个带钻的。”一提起姐姐的事儿陈飞就有点来气,摆摆手,示意终止这个话题,“行了,赶紧回家睡觉,明儿去梅秀芝的公司走访,哦对,记得提醒我让韩定江去给宋琛抽血。”

  “我给他发过消息了,他说明儿一早就去医院。”赵平生冲他晃晃手机。

  “哎呀还是你靠谱,离了你我可怎么活。”

  电梯门开,陈飞感慨着迈腿,没走两步忽然一定,回头问:“对了你刚在车里说什么来着,你不走是因为要守着什么?”

  “——”

  酒店大堂的照明白晃晃打在赵平生脸上,那点在车里狭小黑暗却又无比炙热的气氛下催生出的勇气,出溜一下缩回脚底。他干咽了口唾沫,眨眼间思路陡然一转:“重案大队是师父一手创建的,他年底就退了,我得替他守着。”

  “哦,你还挺孝顺。”陈飞说不上什么语气的应了一声,突然眼神一凛,伸手给赵平生拽出电梯,“傻楞什么呢?瞅瞅!差点被门夹着!”

  回头看了眼缓缓关闭的电梯门,赵平生搁心里默叹了口气——唉,我可能真是脑袋被门夹了才会喜欢你。

  —

  躺在床上,赵平生辗转难眠,旁边陈飞睡得是四平八稳,一动不动,呼吸均匀。进屋之前还说洗个澡再睡觉,等赵平生从浴室里出来,却看人已经躺沙发上睡着了。连拉带拽弄上床,差点给老腰扥闪了。

  睡不着,他脑子里一会转案子,一会转躺在旁边的人。十五年了,人生有几个十五年?到底要不要再这么守下去,守一个未知的将来,守一个近在咫尺却无法碰触的人?有时候他真怀疑陈飞就是装傻,能看不出来么?他对谁有像对陈飞这么照顾包容乃至放纵?然而事实是陈飞却对他一点都不设防,别说动不动睡一张床上,就算在局里的澡堂洗澡,也没见对方刻意避开过他一丝视线。

  他背过身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都三点多了,再不睡明儿没法工作,只能硬闭上眼,强迫自己摒弃过于繁杂的思绪。窗外的虫鸣和屋内的呼吸声交错起伏,一点点融入梦境,化作那遥远记忆的模糊背景音——

  “也不知道联防那帮人都特么干什么吃的!我都追出二里地去了,那帮人还跟车上等着!等他大爷啊!艹!还好老子命硬,那孙子一枪没打中,要不今儿照片就得挂门口英烈——”

  亢奋的声音戛然而止,陈飞顿住脚步,与办公室里的新面孔四目相对。

  少顷,眉峰跋扈扬起:“呦呵,来新人啦。”

  “你好,我叫赵平生,今天刚来重案大队报道。”赵平生起立致意。

  “哦,我知道我知道,师父提过。”跟变魔术似的,陈飞指间翻出根烟叼进嘴里,含含糊糊的念叨着:“听说你是研究生?高知啊!”

  赵平生腼腆一笑:“嗨,我没什么经验……还得跟师父师兄们多学习。”

  陈飞擦燃火柴点上烟,偏头和跟自己一起进屋的曹翰群打趣道:“看见没,这才叫有文化,多会说话,你再瞧瞧你,刚进队里的时候,傻了吧唧的,逮谁跟谁吹自己在警校文化课考第一名,你跟人家研究生比去啊,要我都不好意思说自己念过书。”

  “就跟你没吹过自己擒拿格斗第一名似的。”曹翰群丝毫不给他留面子,“结果怎么着?让隔壁大牛照死了撅一顿。”

  “去去去,写你的结案报告去。”说着话,陈飞挪屁股往赵平生的办公桌上一坐,朝他椅子一指,“坐下说话,站着多累啊。”

  事实上赵平生都坐一天了,队上人出任务,早晨来报道,罗明哲带他见完局长处长就给安置在屋里看卷宗,到现在为止除了上厕所屁股就没打椅子上挪开过。不过他还是坐下了,坐姿端正,腰背挺得笔直。他略略仰头,略浅于常人的茶瞳中映下陈飞那张棱角分明、年轻桀骜的脸。

   “我叫陈飞,罗队的徒弟,以后就是你师兄了。”

  “陈飞,你没看简历啊,人平生比你还大俩月呢,好意思让人家管你叫师兄。”

  “滚蛋!论资排辈!他就是八十了,只要比我晚进师门一分钟我也是他师兄。”凶完曹翰群,陈飞指间又翻出根烟递到赵平生面前,打量着这个满身书卷气的小伙子。

  “谢谢师兄。”

  赵平生恭敬接过,却没点,只是轻轻的放到右手边的一摞卷宗旁。陈飞注意到那地方已经码了好几支烟了,一字排开,品牌长短粗细各不相同,看来已经有不少人来观摩过这位高级知识分子了。一般来说这号人干不长,来刑侦处不过是为了镀层金,撑死了干两年,运气好碰上个大案子,干几月就跳去别的部门当个小领导的也有。然后就是这跳那跳,哪个岗位都干不长,主营人际关系而非实操业务。

  “学什么的?”陈飞问他。

  赵平生一脸单纯的看着对方:“本科是侦察学,研究生是犯罪心理学方向。”

  “哦……诶,那你跟过几个案子?”

  “没怎么正经跟过案子,就大四实习的时候在派出所待过一段时间。”彼时的赵·小白兔·平生哪知这根干了七年刑警的老油条在冒什么坏水,仍是一门心思的想和比自己经验丰富的师兄打好关系。

  紧跟着他被陈飞重重一巴掌拍到肩上:“打从今天开始,你就归我了,以后执行任务的时候,替师哥看好后背,谁要敢放冷枪,干他!”

  这话令赵平生肩头一震,被信任被托付的责任感瞬间盈满全身,坚定的点了下头。

  结果转头他就被陈飞给驴了。预审的审完嫌犯,按流程是要送去看守所的,再审要再从看守所里提,可陈飞没告诉他,愣是把嫌犯扔留置室里扔了三天却没去办手续,等罗明哲再提人的时候发现居然都没送出市局大门,当场劈头盖脸训了赵平生一顿。

  赵平生不傻,知道这是师兄给自己的下马威,但什么都没说,默默的承受了师父的怒火。他有心理准备,在平均学历还是中专生的年代,像自己这样学历高的新人很容易被排挤——光有学历管蛋用,没实操经验还不是菜鸡一只。但除了高学历之外,他还有个优点,那就是善于忍耐。不懂就问,不会就学,一点一滴脚踏实地,凭本事挣得属于自己的尊严。

  从一进现场就吐的跟崩坏的水龙头似的,到后来就算看见爬满蛆的腐尸也能面不改色;一开始询问证人根本不知道该问什么,就拿着小本本跟在师父师兄身后一字不漏的记下,回去反复揣摩询问者的意图,逐渐练就能一针见血的问询思路;做案情分析毫无头绪,一宿一宿的翻卷宗,看现勘、尸检、走访和审讯记录,把各种不同动机凶杀案的口供和勘验情况一一对应起来刻入记忆,力求做到一看现场便能判断出凶手的动机,描绘嫌疑人画像;写论文写报告,用所学的知识根据实际情况进行有理有据的分析,把队上办的大案要案通过参与者的笔述发布在内部刊物上,为整个团队赢取同僚和领导们的赞誉。

  终于有一天,他被陈飞叫了过去:“诶,以后别叫我师兄了,怎么说你也比我大,还是直接叫名字吧。”

  那一刻的欣喜让他清醒的认识到,做了这么多,原来都是为了得到这个人的认可,为了证明当初对自己的信任是值得的,为了让那双幽深的虎目中不再留有任何挑剔。

  可是再多的认可,都无法给与足够的勇气让他把深埋在心底的话说出口——

  陈飞,我喜——

  “……老赵,老赵,醒醒嘿!”

  梦境蓦的破碎,赵平生猛然惊醒坐起,与陈飞四目相对,心跳狂飙。

  “师父打电话叫咱俩回局里,有人来认尸了。”陈飞看他一副噩梦诈醒的德行,关心了一句:“怎么了你?做噩梦啦?”

  “没有,就突然被你叫起来,吓一跳。”

  赵平生闭上眼,握拳敲了敲额头。被喊醒之前,梦里的陈飞是光着的——这话打死他也不敢说。

  “赶紧起来洗漱,师父催的急。”说着陈飞顺着往下瞄了一眼,瞧见空调被下方支起个帐篷,调侃了一声“呦呵,还挺精神”。

  瞬间血冲上头,赵平生连滚带爬冲进了卫生间。

  —

  有些意外的,他们到了单位后,看见一辆银灰色的现代车停在重案大队窗根底下。应该就是梅秀芝提到过的那辆,罗明哲在电话里说的是,有人来认领郎美溪的尸体了。

  一进屋,感觉气氛有些凝重。有个男人坐在陈飞的转椅上,一手捂着脸,一手撑在膝头。那看上去本该笔直挺拔的身板,似是被无形的愧疚压得狠狠弓起,肩头微颤,极度的压抑着无法宣泄的悲伤。

  罗明哲的手轻轻按在对方的肩上,表情很是惋惜。见陈飞赵平生进屋,他抬了抬空着的手,示意他们去走廊上等自己。两人退出屋外,罗明哲又低声对那男的说了什么,拖着早年因枪伤而微跛的腿脚出了屋。

  “给我支烟。”

  不得不说,师父的要求令陈飞很是意外。自打患上冠心病,罗明哲已经戒烟好几年了,看他们抽还骂他们。今天主动要烟抽,看来情况有点严重。

  “师父。”赵平生想出言阻拦,却被对方那阴郁的目光压得把后面的话都咽回了喉咙里。

  陈飞敲出烟给师父点上,等对方闷头抽了几口后问:“屋里那人,谁啊?”

  “禁毒总队的冯琦。”

  “……”陈飞一愣,看了赵平生一眼,语气变得有些不可思议:“来……认郎美溪的?”

  罗明哲的叹息随着烟雾重重呼出:“她不叫郎美溪,而是叫闵鸢,是冯琦手底下的特情人员,郎美溪是她用来接触毒贩的假身份。”

  嘴唇无声开阖,陈飞和赵平生同时默念了“艹”字。这代表什么呢?代表死的不光是个年轻的女孩子,还是名年轻的女缉毒警。诚然,生命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但加了一重缉毒警的身份,让这个女孩的死变得格外的沉重。

  “他怎么知道的?”赵平生轻声问。

  “陈飞不是发尸源协查了么,冯琦看到就找过来了。”罗明哲的声音低沉而缓慢,仿佛一瞬间便苍老了几许,“出了这种事,冯琦的警服也就穿到头了,刚在法医办公室里他跪下求我,说无论如何也要查出凶手……我跟定江俩人都拽不起他来,只好喊立新他们下去帮忙……这俩孩子……唉,造孽啊……”

  老头儿说着背过身去,抬手用掌根蹭了把脸。每一位因公殉职的同僚都会令人扼腕叹息,只是越年轻,越让人心里不是滋味。还有那些因此而承担责任的同僚,他们有什么错呢?只因有人贩毒有人杀人,他们就要被扒去警服前程尽毁,却没有任何地方可以申诉内心的委屈。

  “所以……闵鸢的死和毒贩有关?”陈飞边问边在脑子里一个个的过目标嫌疑人。缉毒刑侦不分家,有毒的地方少不了命案,在缉毒处挂号的那几个拆家他心里一向有本帐。

  转过身,罗明哲眯起微红的眼眶摇摇头:“冯琦说,应该不是,最近一次闵鸢和他联系就在死前一天,那时她还没能接近目标,只和卖零包的接上了头,那些杂碎就算察觉有异也不至于动手杀人,卖零包才判几年?杀人得偿命呐。”

  ——嗯?干缉毒却没死在毒贩手里,有点不合常理。

  忽然想起什么,陈飞皱眉问:“那要照这么说,她既然是干特情的,怎么还能喝成那样?保持清醒可是保命的关键,她就不想办法脱身么?”

  “对,我也有点纳闷,跟定江提了一句,他说再去查查。”罗明哲说着,回头看了眼办公室的方向,见冯琦依旧弓着个背坐在那,稍稍压低了音量:“定江说,有一种令人醉酒的方法不是喝,而是从下面灌,肠粘膜吸收更快,又不经过胃酸分解,等量的酒通过肠道直接吸收,比喝进去的血液酒精浓度能高出近一倍。”

  “……”

  赵平生和陈飞俩人面面相觑,都有被打开新世界大门的感觉。要按韩定江说的那种方法,那就是闵鸢被灌醉,然后磕到头,最后死在安全通道里。那么,她到底是自愿的还是被强迫的?如果是被强迫的,那就是过失杀人,如果是自愿的……不,一定有人得为这个年轻姑娘的死承担责任。

  陈飞考虑自愿的可能性不大,如果是真正赚皮肉钱的女人说不定会陪寻求刺激的客户玩这种游戏,但闵鸢是缉毒警,就算是演戏,她能心甘情愿的接受这种事情?虽然有时特情人员为了拿到情报或者博取信任会迫不得已忍辱负重,可涉及到那方面的隐私,一个年仅二十多岁的姑娘如何能说服自己放弃尊严?

  “先查吧,看她那天晚上去银都华裳,到底是做什么,见谁。”听完陈飞的意见,罗明哲点点头,“抓紧时间,一定要尽快查出来,如果能证实闵鸢的死和禁毒工作无关,冯琦可能不至于被开除公职,已经搭进去一个了,别再让没有犯错的人承担本不该他承担的责任。”

  赵平生看他嘴唇有些发紫,赶忙说:“师父,你别跟着着急了,有我们呢,你进屋歇会,药,记得吃药。”

  把老头儿送进办公间,赵平生出来看陈飞蹲在冯琦跟前,握着对方的一只手,轻声细语的安慰开导。可是没辙,碰上这种事,搁谁都只能认倒霉。那个可怜的姑娘,必须得有人为她的死负责,但绝不该是眼前的这个才年过三十却已满面沧桑的男人。

  听说陈飞他们要去走访证人,冯琦提出和他们一起去。按规矩,他不该也不能插手刑警的事情,可他那通红的眼眶和沙哑的嗓音,却让人不忍拒绝:“我必须得为她做点什么,你们知道,特情人员死后也不能公开身份,但我要让她的父母知道,他们的女儿是英雄,是值得我们所有人为她致敬的女英雄!”

  陈飞转头去找罗明哲商量,得到认可后,带上冯琦一起去了闵鸢生前所在的模特公司。关于闵鸢的任务细节,他们不能问,冯琦也不能说。他只能告诉他们,闵鸢十分优秀,虽然不是警校科班出身,却是会四门外语和计算机黑客技术的顶尖人才。之所以会选她去执行任务,他的初衷也是为了让对方能拥有快速晋升的资本,没想到结局会是如此的惨烈。

  从交谈中,赵平生听出冯琦是个稳重精干且注重细节的人,同时拥有丰富的禁毒经验和团队领导力。按理说像这样一个人,不该做出派一个毫无经验的年轻姑娘去做特情的决定。风险太大了,她再有本事,可过于年轻,处事经验、应变能力皆不足,可以说闵鸢就算不死在那天晚上,早晚也会死在毒贩的手里。自后视镜里盯着冯琦的脸仔细看了一会,他旁敲侧击的问了几个关于闵鸢的私人问题,随后将手机按键调成静音,不动声色的给陈飞发了条短信。

  到了地方,陈飞下车后查看手机,打开来自赵平生的信息时,眉头忽的跳起——

  【不能让他跟着咱们,他和闵鸢是恋人,他想为她报仇】

  赵平生的判断,陈飞一向坚信不疑。一开始他以为冯琦跟着,就是想出份力,让案子尽快水落石出,为自己的前途添一份保障,包括罗明哲也是这样认为的。但赵平生要是说这俩人是恋人,那肯定没错。如此一来肯定不能让冯琦跟着,尤其是不能在将嫌疑人抓捕归案之前让他知道是谁——自己媳妇被人害死,哪个男的不想手刃凶手?

  除非不爱。

  同时他也打心底里佩服冯琦的专业素养。按罗明哲说的,刚在法医办公室都给老头儿跪下了,嚎啕大哭,眼下还能跟个没事人似的对模特公司的工作人员进行询问,丝毫没有表露出任何愤怒与悲伤的迹象。

  可越是这样的人,越难对付。这还不是敌我矛盾,是为了防止他一错再错。警服脱就脱了,大千世界,一顶天立地的老爷们到哪还不能混口饭吃?可要是真杀了人,谁来了也保不了他。

  问了一圈,汇整信息后发现,闵鸢和公司里的人交情都不深,没人知道她工作时间以外还会接触谁。而根据当初对经理的询问来判断,闵鸢应该是第一次去银都华裳,否则他不能没有印象。就好像梅秀芝,付立新和曹翰群又拿着她的照片去了趟银都华裳,包括经理在内的很多人都一眼认出了她,说她经常出入那里。

  事实上冯琦是最该了解闵鸢行踪的人,可连他也不知道闵鸢为什么要去银都华裳。闵鸢会向他汇报任务进展,除非有特别值得关注的人或者线索时需要紧急联系,否则他们差不多一个礼拜才见一次面。

  案子得按部就班的查,然而当务之急,是怎么甩掉,或者说,把冯琦隔离在案件调查之外。等该为闵鸢的死负责的人抓着了,他们肯定会告诉他,但绝不能给这个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的男人犯下不可挽回的错误的机会。

  思来想去,陈飞琢磨出个招儿——你冯琦不是干缉毒的么?那就让缉毒那边的人看着你。

  “什么意思?让我去查凶杀案?”被点名叫来的谭晓光有些莫名其妙,“不是我们……我们组那还好多——诶!”

  庄羽一胳膊肘撞上他的肋侧,毫不留情的打断了他:“没问题,陈副队,赵指导,罗队,我们接受任务。”

  “嘶嘶”抽气搓着被撞疼的地方,谭晓光给了他一个“什么你就没问题啊?这不是拿咱俩当保姆使么”的幽怨眼神。他觉着庄羽有时候忒没原则,只要是领导派的活儿,啥都接。就说今天这个,接下来就二十四小时拴着,每天还得没事找事出去跑“线索”,根本不考虑他们已经有多少天没回过家了。

  他俩偶尔会为这种屁事吵架,大多数时候都是谭晓光欲求不满所堆积的火气所致。年轻气盛的大小伙子,不蹭都能支起来的岁数,媳妇就在身边,看得见吃不着得有多闹心?说到底还是庄羽脸皮薄闹的,不然备勤期间趁休息室没人来发短平快也不是不可以。

  安排好冯琦,陈飞终于松了口气。忽然又想起什么,转头往地下二层的法医办公室奔去。韩定江一大早就去医院给宋琛抽血了,不知道这会出没出结果。

   韩定江快被催炸了,一看陈飞追到解剖室,眉头拧得能夹死苍蝇:“毒理得送司法鉴定中心,最快也得三四天才能出报告。”

  “那你看他那样,像是中毒么?”陈飞不死心,毕竟是家里人的事,要是涉及到出轨之外的事情,他得确保陈惠的人身安全不受任何威胁。

  “那得看你怎么定义‘中毒’,手术过程中麻醉过量也叫中毒。”韩定江说着话,把从闵鸢体内刮取的肠细胞涂到载玻片上,朝解剖台另一侧走去。

  “就传统意义上的中毒,比如耗子药之类的。”

  “那倒没有,不然进医院就能查出来了。”插好载玻片,韩定江调整镜头观察肠细胞,边看边念叨,“说句你不爱听的,你这狗脾气啊真得改改了,是,你不知道他有冠心病,可人真死了,你是不是得担责任?你姐你外甥能不怨你?你说你都四十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冲动,就不能学学人家平生,遇事冷静点,别跟个炮/仗似的,一点就——”

  旁边过于寂静,韩定江话没说完,抬眼看向刚陈飞待的位置,发现人不知道何时已经跑了,徒留下清冷的空气。

  “……”他使劲运了口气,朝门口大声喊道:“陈飞!你给我回来!细胞涂片镜检有发现!”

  不知道打哪钻出来的陈飞从门边探出头:“啥发现?”

  韩定江没好气的:“镜下观察提示,直肠细胞涂片部分细胞损伤,符合高浓度乙醇凝固蛋白质组织的特征,做电检会更准确,报告我晚一点再出,你现在可以把这个发现告诉罗队了。”

  陈飞眨巴眨巴眼:“所以,确实是打下头灌的酒?”

  “你听不懂人话啊?”

  “老韩,你……是不是更年期了?”

  “我还产后抑郁呢!去!没事儿别来烦我!”

  被韩定江轰回楼上,陈飞向罗明哲汇报完法医的结论,末了补了一句:“师父,得给老韩放放假了,他说他都产后抑郁了。”

  罗明哲知他是想让自己舒舒心,可眼下真是一丁点笑也挂不出来。眼瞧着那么年轻的女孩子就这么没了,他心里着实不落忍。女警选拔本就比男警更苛刻,他完全能想象那姑娘得付出多少汗水才能考入系统内。现在她含冤而死,生前又被人用如此下作的手段灌酒,想想都会觉得心痛。

  静思片刻,待到胸口没那么压抑了,罗明哲说:“这样,陈飞,你安排一下人,接着按这条线去追,看银都华裳里有没有客人有类似的癖好,也再去问问模特公司的人,也许有其他模特遇到过类似的事情,记住喽,千万千万别让冯琦知道这事儿,给庄羽和谭晓光那交待瓷实了,一定要看住了他。”

  陈飞立刻应下:“知道,我这就去。”

  “嗯,帮我把平生叫进来。”

  “诶。”

  陈飞出屋,换赵平生进去。赵平生进屋之后要关门,罗明哲没让他关,说胸口憋,开着透透气。罗明哲的办公室就正对着陈飞的办公桌,不关门的时候,里面说话陈飞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就听罗明哲说:“平生啊,局里给招了三名女警,咱重案大队分了一个,叫苗红,在丹华路派出所干过一段儿,警校科班出身,各方面条件都挺不错的,明儿来报道,我想着女孩子嘛,队上你最心细,就放你手底下给带带,好不好?”

  “给我带啊?呃……行吧。”

  其实赵平生不想带徒弟,这样会少了很多和陈飞一起出外勤的机会——划重点,是单独出外勤。有了徒弟自然到哪都得带着,就算和陈飞出去也得带个电灯泡。不过师父发话了,让他带,那就带吧,反正就算没这电灯泡他俩也不可能跟车上干点啥。

  要有那勇气他早把话跟陈飞挑明了。

  办公室外面,他们的对话陈飞是听的明明白白——苗红?好像听说过,挺出名挺有能力那么一姑娘。他前后左右看看,确认没人注意自己,暗搓搓点开内部系统的查询页面。他电脑用的不太好,不会像赵平生那样盲打,就两根食指一个字母一个字母的按,旁边人来人往还得遮遮掩掩,费劲巴拉的打出一身汗来。

  终于,磕磕绊绊输入“丹华路派出所”和“苗红”这两个关键词按下回车键,页面缓慢刷新,半分钟后,苗红的档案履历出现在了电脑屏幕之上,当那张英姿飒爽、标准美人胚子的入职照映入眼帘,陈飞不由得心头一跳,浑身上下也不知道哪块皮紧了一下——

  呦呵,老赵同志的春天来啦,要给女警花当师父了。

  作者有话要说:万字肥章,写完我都萎了,哈哈哈哈,以后我尽量还是12点更新吧,不然回帖好少好少哦~嘤~

  这篇少了楠哥他们那些年轻人的逗趣可能没那么好玩了,所以非常感谢愿意继续支持老陈老赵的小天使们,爱你们,比心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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