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苍梧世的烛火彻夜不灭,千里以外的清河世家也灯火通明。一堆世家子弟正围坐在清河正厅里,神态各异,有的正襟危坐,有的东张西望,环视一圈清河雅致至极的曲水流觞后,羡慕的朝正中央的林洵开口:“不是吧林洵,你们家灵池里养金莲就算了,怎么地砖都有金纹!”

  “玉石为殿,地缝镶金,清河富得有点太过分了吧,什么时候分我家一点。”

  “分你个头。你哪只眼看到这是金子,”林洵对这由衷的赞叹眼都不眨,面无表情道,“都给我坐好,大半夜叫你们来清河不是来聊天的。”

  交头接耳的少年们一愣,目光中皆流露出了些许的意外。他们这群人的友谊全是在北域那会结下的,大多与林洵都许久未见,就算有所往来,也只停留于书信跟传言。因此对林家少爷的印象只停留在他心高气傲时,记得林洵其人,长了一张清清冷冷的脸,脾气却一点就着,说点什么听不进去的都容易动手或者破口大骂。

  当然,毕竟还是第一世家养出来的剑修少爷,林洵骂人骂得相当文雅且词汇量匮乏,比起他成天摆在脸上的蔑视眼神,攻击力简直不值一提。

  但现在的林洵肉眼可见的变得稳重了,具体表现在由以前的厉声怒骂变成了面无表情,而且有种玄妙的气势,方才那句话说得不轻不重,却让所有躁动的少年都安静了下来。

  “总感觉,有一种,莫名的……”一个少年瑟缩着,断断续续道。

  “威严。”另一个少年接上他的话,“这就是大世家的少主吗。”

  “不吧,琅琊就不……噫!”那少年刚捂着嘴想继续聊,就对上了林洵旁边林程温和的眼神,林程拿着卷轴朝他笑了笑,眼角弯下来的弧度明明是温和的,一股寒意却从少年尾脊处升起,顺着脊骨爬遍四肢百骸。

  变了的岂止林家少爷……那少年避开眼神,默然想,林家两个这些年成长得真是恐怖。总感觉他们还在懵懵懂懂的横冲直撞,仗着家世胡作非为,同龄的林程跟林洵却已经飞快成为独当一面的大人了。

  是家里有个……那样的长辈,才被迫长成现在这样的吗?

  “今日瞒着各位世家,请各位少主前来清河,是有要事相商。”林程摊开手里的卷轴,众少年没有如同世家清谈般分隔有序,按位就坐,反而是在大厅地毯上亲昵的围成了一圈,因此林程卷轴上的东西,所有人都能清楚的看到。

  “这是……十四洲的地图?”离得最近的一个世家少年摸着下巴疑问道,“什么意思?怎么还用朱砂笔打了圈?”

  “打圈的地方都是魔界缺口。”林程回道。

  少年清脆话音落下,众人瞬间一滞,一种怪异的安静开始在清河正厅内弥漫。

  他们这群人,虽然七八都是纨绔子弟,但好歹也大小算个世家少主,北域之后过了这么多年,该懂的不该懂的,不说全都明晰,至少也摸了点门道了。

  林程这句话一出来,他们刚到清河时插科打诨的轻松氛围便再也维持不住了。虽然没有人提,但大家心里对清河什么人出了什么事,多少还是知道一点的。

  盘腿坐在中央的林洵左右扫了一眼不说话的众人,微微阖眼,冷淡道:“我以为你们这个节骨眼还肯应邀清河,心里就清楚清河要说什么。”

  他声音不大,却能清晰的落进所有少年的耳里。有人抬起手指,尴尬的挠上脸侧,“话虽是这么说……”

  “清河不为难诸位。”林程道,“如果是碍于清河权势或者情面才来到此处,现在可以离开。”

  “……”

  殿内更安静了。

  曾有过生死之交的少年们目光相交,有些人神色隐隐松动,有些人则是低头沉默,林洵一直等到了澄黄的圆月从枝杈间爬上树影最高处,也没有一个人起身。

  林洵跟林程对视一眼,目光一沉,刚准备继续讲下去,位于边缘的一个少年站了起来。

  与清河有过龃龉的吴家少主抱臂看着他们,“如果清河是要救林祈云,或者通过我们劝阻自家不参与讨伐,那吴翦爱莫能助。”

  有人开了最艰难的头,后续人站起来就要轻松一些。吴翦说完后,又有一个世家少主站起来,摸着后脑勺道:“我也……苍溪这边我才刚接管少主事务,没那么大权利。”

  “我也是……”

  “怎么说,我来清河是想说我相信剑尊大人,但要我帮他,这属实是……”

  “这里的人都是林将军从北域救出来的,都记着恩情,但确实为难。”

  林洵看着他们一个个站起来,听完这些解释后也没什么特别大的反应,只是点了点头表示理解,但他越安静,那些站起来的世家便越愧疚,说来说去,也没有一个人肯踏出清河的门。

  毕竟林祈云曾在北域救过他们的命,教过他们使剑,与他们并肩作战过。他们记得北域如同利刃出鞘,一剑劈开天地的剑尊,也记得剑尊征战背后,破阵戍佑千里北域的萧宴池。

  少年人的喜怒总要分明些,恩仇也更快意。他们肩抗清风明月,心装明镜高台,即使弄不清楚情况,但从始至终的去信任一个人对他们来说依旧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他们知道林祈云不会害仙门,也知道剑尊公然叛逃仙界,更耳闻了百家计划围剿一事,他们明白林祈云有难,但这并不是他们这种还未掌握实权的少主可以插手的事情。

  因为愧疚,所以瞒着世家接了清河的邀请,因为身份,所以不能答应清河的要求。

  “……”林洵在一片沉默里,抬眼看向神色复杂的世家少主们,打破了这片安静,“清河知道了。”

  纠结的少主们目光一动,同时看向林家的人。

  “不瞒诸位,”林程道,“清河一开始确实动过通过各位劝阻世家拒绝讨伐的心思,邀请诸位,也是想详谈这件事。是清河思虑不周,抱歉。”

  比起一开始仙门大选里不肯低头的清河,世家大族自我反思的歉意来得是如此突然,世家子弟们俱是一愣,客气道:“不,我们也……”

  “但,”林程打断他们,“清河想诸位拒绝讨伐,并非只因为剑尊。”

  “来看此处,”他捏着笔杆,在地图几处画圈的地方敲了敲,将众人注意力吸引到地图上,“天下魔界缺口共分四处,北域南疆,西岭中陆,北域缺口最大由琅琊专门驻守,南疆有蛊族,西岭那边有隐世仙门,而中陆缺口因最小且世家门派聚集,并无防守。”

  “这些我们倒是知晓。”一个少年道。

  “你们其中,应征上过仙门战场的有多少?”林洵忽然问道。

  只有寥寥几个少年举起了手。

  林洵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指尖点上地图,“魔界缺口原本的局势确实是那样,但近些年我与家主上过几次战场,实情有些出入。北方琅琊清河都在,驻守最为坚固,南疆蛊族早就撑不住了,这些年一直是蓬莱跟当地世家在守,西边防守最为薄弱,门派隐世隐得毫无防守之力,魔物最过分的一次,从西边一直杀进了南边的龙溪,中陆只能说幸亏缺口小,不然世家在推责污蔑上就要先自相残杀。”

  “听你这么说……总感觉仙门防守错漏百出啊……”

  “所以,要是十五日后魔界封印全面崩溃,”林洵古井无波的朝少年们扔了个炸弹,“你我都得死。”

  “……”

  “!!!”

  “???”

  “几,几日???”

  “崩溃?怎么就崩溃了!?魔界封印全建起来才多少年!?就算崩溃,每个封印阵法不同,怎么能全部崩溃?!”

  此起彼伏的惊呼声里,林洵揉了揉眉心,冷然抬眼道:“别吵。”

  毕竟是血脉相连的嫡系,林洵冷下脸时,和林祈云很有几分神似,最能震慑人心,殿内很快重归平静。

  “虽然各地阵法不同,但连接的都是魔界,最强劲的北域阵法都会在十五日后被冲破,其他地方更不必提,只早不晚。”林洵继续道,“也不必质疑消息,你们所有人能避开长辈耳目来到清河,也是因为各世家门派主已经因此前往苍梧世讨论了。”

  “而他们讨论只会有两种结果。”林程接过话音,“一,怀疑魔界封印崩溃的真实性,讨伐剑尊与魔尊,二,全力应对封印崩溃,整兵前线护佑民间。如果是后者倒还好说,但如果是前者……”

  “我爹,”忽然插进来一个少年音,“我爹不是这么糊涂的人,我们能想明白的事,他们一定想得明白。”

  “我知道,可事情不会那么简单,”林程道,“利益纠纷的事一句两句说不清楚,事态繁杂,清河只为十五日后做最坏的打算。无论苍梧世那边怎么决定,清河都会退出苍梧世,不会参与任何决策……哪怕是,去……救他。”

  “清河世家的所有修士,将在两日后启程前往各地魔界封印应战。”林洵唇角微抿,藏在袖子里的手掌捏紧,道,“我知晓诸位掌权不久,实权难握,但还烦请诸位尽最大努力调动自家修士,能调一个是一个,前往封印前线,护佑人间。”

  “诸位,世家门派仙者,是苍生的墙。”林程不动声色的抬起手,放在林洵后背上,“利益纠葛也好,恩情私怨也罢,无论如何,为苍生万民,墙不能倒。”

  少年们神情都严肃了起来。

  “……我知道了。”

  “我也是,但,我并不能保证……”

  “清河不会孤军奋战,到时候找不到人,我就逃跑自己上。”

  “清河……”

  “谁说清河孤军奋战!”

  熟悉的声音响彻大殿,落入众人耳底,少年们朝正厅门口看去,一人青衣银带,长发高束,携着腰间青鸟剑步伐如风的走了进来,手里还扶着一个人。

  陈颂年神色凝重,“听着,蓬莱跟琅琊马上也会从苍梧世分出去,届时两方剑修和清河一起出发,南疆也在召人,医师后备已经由王君衡跟龙溪谈好了。”

  他说完,拍了拍身旁脸色苍白如纸的王君衡,琅琊的少主喘着粗气点了点头,陈颂年继续道:“我从苍梧世那边赶过来,苍梧世的会议马上结束,现在所有人立刻启程回归本家,免得横生枝节。”

  “苍梧世会议结束了?!”

  “什么结果?家主们怎么说?”

  “……”

  少年们的眼睛都亮了起来,陈颂年却张了张口,站在清河白玉上,面对一众期待的眼神,没有立刻说话。

  “没结果。”陈颂年须臾后,才敛眸道,“死人了,没结果。”

  林程顿时眸光一凝,“谁死了?”

  “消息还没传出来,等你们各回本家就都知道了。”

  陈颂年说完,目光复杂的看向林程,林程一怔,一瞬就看出了陈颂年的暗示,起身招呼着其他少年,“时间不等人,诸位,走吧,我送你们一程。”

  等到清河正厅只剩林洵,王君衡,跟陈颂年三人之后,陈颂年才带着王君衡来到林洵面前,重新开了口。

  “如果不是你也给王君衡发了暗帖,我还不知道你在这联合各世家少主搞事。”陈颂年道,“林洵,长大了嘛。”

  林洵没说话,他目光黏在了王君衡手里的东西上,一次又一次的尝试开口,却都没发出声音,酸涩的疼从胸腔涌起,扼住他的咽喉。

  少年平复许久才撕开目光,压着声音,起身道:“我当作没看见,还有事,不奉陪了。”

  王君衡却捏紧族徽,叫住了他。

  “林洵!”

  白衣金袍的少年被喊停了脚步,他微垂下头,单薄的身体独立在暗夜里,肩膀微微耸动。

  他曾是任性高傲的少爷,是在林祈云阴影之下长大,永远不肯向任何人低头的少年。现在是清河的少主,以后也会是清河的家主,会承担起天下第一世家的职责,会在职责跟私心之间,做出痛不欲生的选择。

  一个人的飞速成长,除了环境的逼迫,或许还因为——想保护一个人。

  王君衡看着林洵单薄的背影,忽然也想起,或许在万里飘雪的雪原,林洵也是这么看着林祈云远走的。

  无能为力,无可奈何。

  可,明明都已经尽全力长大了。

  王君衡咬紧牙关,他从龙溪见过林祈云后,还去了琅琊苍梧世,走了几个传送阵,灵力已近枯竭,灵脉还泛着密密麻麻的疼,却强撑着起了身。

  “林洵,听我说,”王君衡走向他,“我把族徽带回来,不是来劝你,让你除名他,放弃他的。”

  “……”林洵耸紧了肩。

  “他说你会是清河最好的家主。”

  林洵浑身一颤,缓缓偏过头,红透了的眼看向王君衡。

  “所以我想,没有人会比你更合适,”王君衡朝他牵起嘴角,“林洵,把族徽还给他,没有人会比你更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