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漱仙山屹立仙门万古,代代剑修实力卓绝,剑修们戍佑八方,从未让魔物渗入过中陆地域,更别提威胁门派。因此史书上对玄漱护山大阵的记载极少,从古至今,唯一详细的只有三十七年前萧宴池大婚那次。

  覆盖整个中陆地域的阵法灵力波动强到所有修士都能够瞬间察觉,如同层层金波,在众生眼底一圈圈荡开,而后天地变色,云海翻涌,金波剧缩,像巨大的锁链般,悬停在玄漱灵山的天顶与腰际,笔走龙蛇的灵符漂浮空中,其中仙者仿佛被锁入一个巨大的牢笼,天上地下,没有一个人能逃出去。

  那是仙界千古难以消弭的痛。

  三十七年前那场浩劫来的极为突然,仙界猝然受击,若不是蓬莱的顾青榆用尽全力将大阵劈开一个缺口,仙界从士气上恐怕就会被全面击溃,更别提后续的重整挣扎,从门派护佑阵到浩劫引火索——

  玄漱的护山大阵,给仙门所有修士都留下了极为恐怖的印象。

  那种周身灵力躁动的感觉,每一个经历过仙魔大战的年长修士都不会忘记,所以感知到熟悉的灵力波动时,苍梧世大殿内关于如何处置林祈云和萧宴池,以及魔界封印动荡的争吵立刻就停了下来。

  原本喧闹的殿内安静得落针可闻,有长老眉峰紧拧,跟旁边人对视一眼,惊疑不定道:“是……错觉吗?”

  “没有。”旁人眼神与他如出一辙,答道,“我也感觉到了,玄漱的护山大阵——”

  他顿了一顿,道:“开了。”

  那长老啧了一声,骤然捏紧拳头,重新回到殿桌前,在一片寂静里双手猛地拍在桌上,“真是猖狂得令人恼火!这算什么,瞧不起还是嘲讽?!”

  “道友,你先冷静。”

  “冷静什么?两个仙门叛徒将自己的位置广而告之,还开了三十七年前杀了半个仙门的护山大阵,这不是嘲讽是什么?他们还真有脸回玄漱山躲在护山大阵的龟壳里!真当我们拿他没办法吗!?”

  此话一出,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殿内窃窃私语顿时多了起来。

  忽而,两声清脆的骨节敲击声响在众人耳底,众长老闻声看去,温润如玉的青年两手交叠,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朝方才言语煽动的长老淡淡的抬起眼,表情是温和的,眼神却是冷漠的。

  “恕在下直言,刚刚争论许久,这位长老似乎半句都未曾听进去,既然各位想就护山大阵一事展开新的争论,那在热血上头之前,还请听裴某说几句如何。”裴铮客套了几句话,而后道,“各位似乎忘了,玄漱的护山大阵早就被顾青榆劈开缺口,多年无人修复,封锁灵山已经绝无可能。”

  “所以呢?”那长老续道,“这不是更仗着修为瞧不起仙家吗?!”

  “所以在下才说方才的争论您半句话都没有听进去。”裴铮紧接着道,丝毫没被那长老迫人的气势唬到,眉梢眼角都是冷静,“刚刚能争论如此久,不就是因为在讨伐叛徒与应对魔界之间摇摆不定吗。您现下这样义愤填膺,说白了也就是想让支持讨伐的人多些罢了。”

  “裴铮长老,”有人立刻反驳道,“难道叛徒嘲讽仙门,我们连生气的权力都没有吗?”

  “不说别的,您跟叛徒关系匪浅,话又有几分能信呢?”

  裴铮沉默了一瞬,他交叠的五指微微收紧,无声吸了口气道:“那诸位要这般清算,在场所有人出发点都算不得正义了。长老世家讨伐者与林祈云有战场资源纠纷,利益牵扯,反对讨伐者多数曾与他上过战场,有过同袍恩情,或是世家附属。我不否认有心怀天下苍生的,但在场大部分说正义能有几分正义,说公平又能有几分公平?”

  “你——!”

  “既然好人只是少数,那又何必挑明呢。”裴铮一直摆在脸上的温和笑意逐渐平了下来,他环视过殿内,发现人群都站成了泾渭分明的两部分,一部分代表讨伐,站在他对面,神情各异,一部分代表反对,站在他身后,也各怀心思。

  裴铮瞳中闪烁着幽幽的光,“我不明白对面诸位为何要无视魔界动荡,坚信只要讨伐,杀了萧宴池跟林祈云就能解决一切……”

  “萧宴池是魔尊。百家讨伐只要抓住他,用他重新下封印,把他元神封进去跟十年前一样解决魔界缺口不就行了?魔界缺口既然是他开的,那用他元神肯定也能彻底封印。追本溯源,擒贼先擒王的道理,难道还要我们来多说吗,裴道友?”

  裴铮一笑,没有立刻反驳,“自然不必多说,裴某说不明白,只是给诸位一个台阶,看看有没有人来下,既然没人,那就说开算了。”

  对面一噎,裴铮继续道:“裴某一直还以为诸位不清楚,刚刚听诸位发言才发现,原来诸位知晓十年前的封印封的是元神,既然对阵法知道的这么熟悉,难道不知道阵法是谁下的吗?这样浅显的事,还要裴某多说吗,诸位道友?”

  对面没有回应。

  刚刚反驳裴铮的人左顾右盼,见身边人神色都复杂了起来,有些一头雾水。他没参与北域封印,有些事情知晓的确实没有那么清楚,但他身边却是有不少人知晓实情的。

  能那样大效用封印魔界缺口的阵法,除了萧宴池只有明书会。

  当年的封印是萧宴池下的,虽然后面因魔气灌体成了魔尊,但无可否认的是,当时那个封印确实救下了北域,给北域带来了十年的安宁。

  他们现在要抓人重新封印,只有等明书出关,或者让萧宴池自己封自己,后者不是在痴人说梦吗?

  “裴长老,你在替魔尊说话吗?”有人沉声开口道。

  “不,魔尊再如何也是功不抵过,裴某只是想诸位看清局势。”裴铮淡然道,“一方是立场未明的‘叛徒’,一方是动荡的魔界封印。叛徒那方,是十年前安定北域的魔尊和为仙门征战十年,收复无数失地的练虚剑尊,而动荡的魔界封印里只有无数啖人血肉的魔物。”

  “林祈云对追杀他的世家修士一个未伤,”裴铮站起来,“而那些世家修士带回来的,是他用练虚修为朝天道立誓的消息——十五日内,仙魔战争再度打响。无论私仇恩怨,都不应伤及万民众生,不是吗?”

  清润的话音落下,苍梧世大殿内重归寂静。

  求索仙道的修士们面面相觑,在一片空旷的无声里,心思发生了倾斜。

  *

  而在苍梧世玄漱峰顶之上,笔仙正站在一处灵洞禁制前,通过水镜看着这一切。

  他神色平静,将手里的一只春桃放在脚下墓碑上,春桃鲜艳,像是刚从枝头折下的,还携带着剔透的露珠,明亮的艳色给雪山灰石添了一抹彩。

  耳畔传来不轻不重的声响,笔仙敛眸转眼看去,细细风雪中,苍梧世的代掌门正拢袖踩雪,朝他走来。

  “您不担心吗?”代掌门声音沧桑,侧眸看了一眼灰石墓碑,走到笔仙身边道,“再不插手,殿内所有人都会被裴铮说动,届时讨伐毫无兵力,对局势就不利了。”

  “现在难道有好到哪里去吗?”笔仙关了漂浮在身侧的水镜,轻轻弯下眼角道,他笑起来就亲和非常,也不知笑意几分真假,“裴铮是这样的啦,萧宴池掌门游历的时候就能把世家说得哑口无言,插手也说不过他。”

  “您似乎并不在意。”代掌门转身面向墓碑,皱纹堆叠的眼皮向下舒展,眸光落在了灰石墓碑的两个人名上——

  祭吾师萧氏宴池。

  祭吾师林氏祈云。

  墓碑虽立于寒山之中,被风雪摧残多年,却没有什么破败腐朽的痕迹,反而碑石完整,字迹清晰,像是有人时时扫洒,春桃的花瓣落在墓碑底,在寒风中打着旋。

  代掌门复杂的看了一眼笔仙。

  “没事,裴铮说出口的东西,都只是建立在祈云这么多年无声积累下来的信任上嘛。”笔仙道,“有时候觉得世家心思真是复杂,明明痛恨祈云,却还是会被十年征战的奉献跟威信影响,这世上就不能有纯坏或者纯善的人吗,这样我以后安排命运得有多麻烦。”

  “……”代掌门沉默了一会,道,“您想做什么?”

  “杀人啊。还能做什么?”笔仙转过头,朝他粲然笑了笑,“祈云敢跟天道立誓,不就是告诉我生死局他已经准备好了?要么我死要么他死,纠缠这么久,总不能不赴约。”

  “那天去龙溪追杀祈云的人,过几日会接连横死,动荡的魔界封印也会平稳下来——当然,我也就是能控制魔物,松动松动封印,没本事让它不破,毕竟王闲眠的元神太弱了,算算时间,撑十年已经够好的了。”笔仙双手负在身后,越过代掌门,朝灵洞走了过去,“后面泼脏水的事就麻烦你了,掌门。”

  代掌门虽早就习惯了天道这样对人命轻浮的态度,此时此刻,不免还是有些暗自心惊。

  寒风朔雪中,他手心出了汗,“若让百家先围剿林祈云,魔界封印会晚一些破吗?”

  笔仙疑问的回眸,一脸理所当然,“当然不会啊,不是说了吗,我没本事让它不破,十五日内肯定全面崩溃。”

  “那先行围剿林祈云,再去对应倾巢而出的魔物,”代掌门咬了咬牙,“大人,人间会变成炼狱。”

  笔仙站在灵洞的暗处,闻言静静的看了代掌门一会,忽然笑了起来。

  “有什么关系呢。”

  代掌门心下一悚。

  “这是个机会,摧毁那个外来系统的机会。它的两个主角我杀不死,但仙门围剿,以林祈云的性子,就可以杀了他,想必那个蓝屏蠢货现在正因此暴跳如雷吧。”笔仙耸了耸肩,“代掌门,死多少人都没关系,只要外来者剔除了,我们就可以重新开始。”

  笔仙垂下眸,神色在阴影中晦暗不明。

  “命运安排之中,所有人,都可以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