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几人真是半条命都差点丢在那里,杀出重围后,唯一能站起来走路的只有萧宴池和顾青榆。

  萧宴池扶着林祈云,顾青榆拖着另外几个,一瘸一拐的往青云楼去。青云楼的修士差点被他们一群人吓傻,半夜三更整个宗门灯火通明,从山脚一直燃到山顶,生怕自己治疗不及时让这些金枝玉叶有个三长两短。

  如此兴师动众的关心让林祈云觉得属实没必要,他刚要拒绝,萧宴池就抢先一步说了好,极为郑重的朝医修颔首道:“麻烦道友了。”

  青云楼医师甚为惶恐,忙不迭点头,差点给眼前的玄漱掌门回了个大礼。

  几人陆续被兵荒马乱的医师们带走,伤得最轻的笔仙在明堂坐到了最后,等到医修都走的差不多了,才有一个脚步轻盈的少女缓缓来到他跟前。

  他抬起满是血污的脸,见到少女如画般的朝颜雅容,表情里没有一丝意外或是动容,只是静静的看着她,然后道:“你来了。”

  “嗯,”莲雾轻轻点头,柔声道,“您受伤了。”

  “无事。”

  “……您该珍视自己的皮囊。若重新再捏造一个不存在的人也会破坏您的规则,等到伤及根本,这样会影响我的存在。”

  “……”笔仙靠上太师椅的椅背,一手支颐,目光放空道,“我有数。”

  莲雾笑了笑,蹲下身来握住他手腕,如水流般清凉的灵力汇入笔仙身体,治愈着他的伤势。

  “我已经等待许久了。”莲雾垂着眼,纤长的羽睫下瞳色闪动——她也是一双桃花眼,眼尾上挑的弧度像极了林祈云,却又不同于林祈云英气,反而更偏向于柔美妩媚。

  笔仙目光复杂的瞧了一会,才听到莲雾接上自己的话,“您一开始以这个身份出现,不是想借机杀了林祈云,让我去取代他在萧宴池心底的位置吗?”

  她抬起秀目,与笔仙对上视线,“可方才我看,这对师兄弟还活得好好的,并且……亲密至极。您是……在犹豫什么呢?”

  笔仙避开了视线,“杀他太贸然,让另一个系统发觉后,局势未免不可控,要徐徐图之。”

  “……那您想如何徐徐图之?”莲雾薄唇微抿,“他一个外来子,猝然闯进来扰乱所有命运,让您大费周章调整,甚至违背了系统规则,您想饶了他吗?”

  “饶了”二字刺入耳里,笔仙瞳孔霎时闪过一丝红光,冷然道:“莲雾,你话很多。”

  莲雾心里一惊,当即就跪了下来,“莲雾逾矩。”她定了定神,依然把胸腔中压抑许久的话吐了出口,“只是您不懂情爱,却赋予了我情爱,叫莲雾从被您创造出来的那一刻,就爱一人入骨,把一个人……刻进血肉。”

  “莲雾是来取代他的,却因您,眼睁睁看着他们如胶似漆许久,”莲雾桃花眼眼底因极度的嫉恨染上一抹艳红,她暗暗咬牙,盯着笔仙道,“您该懂,与他如此缠绵的本应是我。”

  “……”

  笔仙不言,像是隐隐松动。

  莲雾见状,从袖口拿出了一个浅绿瓷瓶,递到了笔仙手上。她姿态可怜,额发凌乱,仅仅只是坐在那里就足够惹人怜爱。

  “您就算不可怜我,”莲雾道,“也还请……想想明书吧。”

  她说着,芊芊玉指将笔仙的五指往里合,让他紧握着药瓶。

  “您如果不懂世间情,那便永远不要懂,这只会让您优柔寡断。您今日对他心软,来日明书的路就会艰难,杀了他吧,”她放低了声音,像是诱.哄,“此药产自龙溪,能叫他终日昏沉,一点点死去,绝不会被另一个系统发觉。杀了他吧,让宴池来到我身边。算我……求您了。”

  笔仙闭上了眼。

  *

  这夜过得格外漫长与宁静,笔仙在明堂里坐了很久很久,都没有等到月落西沉。

  月光流泻在他身上,将他身形半明半暗的切割,他看向自己手中两个药瓶,一时脑袋混沌,竟然也不知道该如何作为……

  这两个药瓶,一个是杀人无形,一个蚕食记忆。后者他与林祈云喝酒时常用……一开始常用,因此林祈云刚游历时才会经常忘事,只是后来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没有再用了。

  他给自己找的理由是萧宴池怀疑到了他头上,再用难免打草惊蛇,可真等夜深人静时扪心自问,他好像又无法用这个理由说服自己。

  他作为天道时,从未这样纠结。

  也从未想过能自己一时兴起,下凡亲手拨回命运轨迹,人间情愫会来潜移默化的影响他。

  他无比憎恨林祈云背后的系统,便连带着厌恶林祈云。如果不是林祈云贸然闯入,他的明书不会到现在还不能出现在世人眼前,籍籍无名,泯然众生,萧宴池也不会到现在还没疯,一心挂在情爱身上。

  他的故事被林祈云跟那个外来系统搅得乱七八糟,这已然触碰了他的底线。

  可他们在拿真心待他,这让他感到陌生和不知所措。

  天道从世间生发第一缕灵力开始,对人间喜怒哀乐便从来都只是个旁观者,在身入红尘前,他的情绪只有极为简单的两种——喜欢,厌恶。

  但是这人间好像在教他七情。

  笔仙敛下眸,撑着太师椅的扶手起身。

  他将药瓶揣入袖口,踩着满庭萧索的竹柏影,缓慢来到了林祈云的卧房前,发现里面灯火熹微,却了无人影。他安静地等了许久,在夜色越来越沉时,等到了归来的林祈云。

  彼时清河的少爷正衣衫凌乱不堪,显然没想到会有人站在他卧房门口等他。见到笔仙时,林祈云桃花眼里闪过惊诧,随即便意识到自己现在这副样子实在不太体面,尴尬的提起外袍衣领掩去一些痕迹,才道:

  “褚白,你这么晚在这作甚?”

  笔仙提着灯看他许久,朝他意味深长地弯下眼角,“那边除了萧掌门可不住人,祈云云,你又在干嘛呢?”

  灼烧般的红顿时爬上林祈云耳廓,并且迅速扩散开,幸而暮色沉浓,看不太清。

  儿女情长的事懂的自然都懂,林祈云听笔仙语气就知道已经没什么好遮掩的了,他也相当光明正大,除了有些不可避免的羞赧,语句间几乎已经跟笔仙挑明了一切。

  “我……”林祈云垂眼朝一侧看去,别扭道,“清河可能,要办婚仪了。”

  笔仙捏在灯骨上的手微紧,面上波澜不惊,“……清河会同意吗?”

  “……我不知道。”林祈云诚实道,“但,再不给人答复,我过意不去了。”

  这回救人,他让自己伤得太重,直觉萧宴池可能又要跟他闹脾气,才拖着未痊愈的伤体去哄人。结果被暗自气急的师弟拉着啃了好几口,又剥开心意告白,林祈云被他亲得缺氧,脑袋发懵,思想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先推开人落荒而逃。

  逃到自己门前,才冷静下来,开始迟钝地后悔——他没必要推开他。

  林祈云抱着双臂,毫无架子的坐在台阶上道:“不管了,懒得想了,什么东西都等我娶了以后再说。”

  笔仙把提灯放在一旁,坐在林祈云身侧,闻言轻声道:“你简直是仗着清河有恃无恐。”

  “……长得比我好,能力比我强,一个还能打十八个清河剑修,”林祈云道,“除了是我师弟以外,简直没有缺点,清河会不同吗……不管了,婚仪你跟顾青榆他们坐第一桌。”

  笔仙摇着头笑起来。

  错了,他暗自想。

  全错了,萧宴池在我的故事里不是你的新娘。

  林祈云,你又在擅自改我的故事。

  你又在擅自改动。

  *

  在青云楼极为精心的照料下,众人的伤势很快好了起来,为庆祝死里逃生,少年们兴致冲冲的在清河约了一场酒宴。

  此地离清河不过十里之遥,御剑飞行一个时辰以内便能到,又正巧赶上了清河四月流苏雪开放的季节,裴铮记得顾青榆挂念清河流苏雪许久,便直接提议将酒局定在清河云山。

  云山流苏天下闻名,四月开放时,漫山遍野簌簌而下的纯白,犹如落雪,山涧溪流其间流淌,景色美不胜收。

  正值微雨,淅淅沥沥的雨如毛丝,落在少年人身上,满息都是沁人心脾的花香。

  几人各有分工的入了清河:笔仙提议他去买酒;裴铮打算带着顾青榆去逛街市;乌洵几日前发现林祈云不小心把他蛊虫淹死在酒里,正在跟林祈云搞冷战,决定先上云山;而应龙一入清河界就被揪了回去检查神兽灵力,怎么挣扎都参与不了。

  最后只剩下了林祈云跟萧宴池两个人。

  林祈云早就抽时间对萧宴池说了他的打算,萧宴池傻楞了几天,至今未缓过神,对待林祈云格外小心翼翼,好像生怕自己什么地方不对叫师兄反悔。

  至于林祈云本人,他决定归决定,身份转变却远不是一时之功,仍在创造者,师兄,师徒,恋人这四重身份的纠葛间徘徊。

  没关系,林祈云很乐观地想,今天他只用喝酒就是了,劳什子事以后再去想。

  反正他跟萧宴池,还有很长,很长,很长的一生要走。

  他们不必急于一时。

  但意外总是容易在这种时候发生——

  比如,他没想到萧宴池对他竟然珍视敏感到不奢求清河的正妻之礼,让他心疼又无奈地用千里清河,许了他这辈子最郑重的一个承诺。

  又比如他们所有人都喝得烂醉如泥,他跟萧宴池酒意上头,差点当晚在卧房里,将生米煮成熟饭。

  最后比如,没人知道笔仙沉默了很久,最后丢掉了浅绿瓷瓶,在酒里给所有人都下了关于记忆的毒。

  那夜开始,过往序章被命运改动,所有人的记忆都在寂静中被调整模糊,原应醉酒的罪魁祸首枯坐在摇动的月色花影里,四月流苏雪落满他发间,而后,他安静的,无声的,挪动了命运的棋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