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无邪的稚儿若想隐瞒些什么东西,除非天赋异禀,不然总能从某些地方瞧见些明显的端倪。

  比如……

  “跑?”萧宴池淡淡问道。

  陈颂年猛地吸了口气,白胖的脸上顿时充血,慌里慌张改口道:“不!我是说玩,出去玩!”

  萧宴池不轻不重的哦了一声,又抛出了几句话,三言两语,白烛都未燃完半点,小胖子就已经在话术圈套下把自己家底都抖干净了。什么自己是被一群人游历从外面捡回来的孤儿,昨天刚偷用了师尊的养颜丸犯了事,今晚趁着蓬莱有客管不上他才跑了出来等等。

  说到最后,陈颂年已经放弃隐瞒,干脆趴上书案撒泼打滚,“我不管!你今晚非得带我出去不可!”

  萧宴池眼疾手快的捞开了因打滚而摇摇欲坠的灯烛,又将自己的卷轴放回原位。他看着蛮不讲理的陈颂年,心里顿生烦躁,但念在这小子高低算个蓬莱嫡系,还是没有动手把他扔出车外。

  “我若帮你,”萧宴池捏着灯座柄道,“你打算如何带我入蓬莱?”

  “额……”陈颂年摊在书案上,被萧宴池问住了。

  他自己也才刚入蓬莱不久,成天被困在蓬莱山练剑,对蓬莱亲传嫡系能做些什么根本一无所知。再说顾青榆常年跟着林祈云他们在外游历,蓬莱掌门又神龙见首不见尾,陈颂年就是想问也找不到人问。

  陈颂年想到这,就不免悲从中来。

  这群大人自己出去扬名立万倒是快活,把他一个人孤零零的留在山头是什么意思?害得他只能每天搞事,日夜期盼着能把师尊或者师祖惊动,下来看他一眼。

  小孩的委屈说上就上,陈颂年眼眶一红,两只小胖手一扣,就干脆在书案上躺着哭,“你真的得带我出去玩,我们两同病相怜,你不带我出去玩就没有人带我了。”

  前言不搭后语。

  萧宴池跟他泪汪汪的两眼对视,毫无怜悯心的回之以冰冷。

  陈颂年却毫不在意,他在蓬莱接触的全是生性冷淡的人,早就习惯了这种毫无温度的眼神。

  于是吸着鼻涕,哭腔浓厚的问:“你师兄是不是也会把你丢下,不带你出去玩?”

  萧宴池:“……”

  “我师尊也把我丢下……”陈颂年脸上有点痒,他下意识搓了搓,继续道:“我是她亲口收的徒弟,怎么一点也比不上她那群朋友重要,她就不能常留在蓬莱陪陪我吗,再不行把我一起带出去也是好的……可她就是不……”

  “你……”

  “她为什么不嘛?我当初很喜欢她才跟她走的……你说她为什么这样待我……她凭什么这么对我……”

  陈颂年胡乱的抹着脸,一边擦眼泪,一边搓着脸上发痒的地方。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时,有人一手揪住了他的后衣领,把他整个球提了起来。

  骤然四脚悬空,陈颂年叫了一声就要往旁人身上扒,却被人拿竹简抵住动作。

  萧宴池微蹙着眉,嫌弃道:“你最好别碰我。”

  陈颂年:“……可你勒得我的脖子有点疼。”

  萧宴池罔若未闻,提着他掀开车帘下车,在四首乌车上落下一个隐匿阵盘,便带着陈颂年前往了金吾不禁的蓬莱街。

  见着眼前人迹交错,萧宴池放开手,任由陈颂年踉跄两步落在地上。陈颂年看着满街阑珊的灯晕与烟火眨了眨眼,又恍惚地看了眼萧宴池,才意识到萧宴池这是在应他要求,带他出来玩。

  “你是个好人。”小胖墩心尖一动,含糊道,“我一定努力带你进蓬莱。”

  话音刚落,萧宴池低头扫他一眼,抬脚就走了出去。

  “欸?欸欸欸!”陈颂年腿短,萧宴池一步能顶他两三步,见状连忙跟着小跑起来,“你等等我,等等我。”

  他跑到萧宴池旁边,边跟着他走边东张西望。

  长街灯火对他来说是很新奇的东西,特别是明月高悬,海潮涨落,暖风拂面时。

  见惯了蓬莱青鸟云石,忽见烟火人间,稚童心中忽而涌起一些说不出来的感受。夜月灯色下,人群平和,岁月静好,行人偶尔脆声如铃,说道轶事趣闻。

  陈颂年刚刚的委屈也在这景象里散了,亦步亦趋地跟在萧宴池后面。

  他发现萧宴池很受欢迎,无论是走到哪里,都会有人红着脸看他。

  他还发现自己也挺引人注目,因为行人们看过萧宴池后,都会不约而同把目光落在他身上。

  陈颂年害羞地搓了搓脸。

  他觉得他长得应该也是很好看的,正想着跟萧宴池去哪逛,萧宴池就把他带进了青云楼的医馆。

  “呀……”医师摇头啧道,“你这满脸的红印子……别是偷用女子养颜丸起癣了吧?”

  陈颂年一愣,听到了妄想破碎的声音,凄厉道:“啊——?”

  “红得这般厉害,”医师将他抱到桌子上涂药,“你家兄长没跟你说不能碰?”

  陈颂年欲哭无泪:“他没有!他不是我兄长!他也没跟我说!”

  萧宴池自觉自己能把他带来已经仁至义尽,听到控诉连眼都没抬,继续坐在太师椅上翻阅竹简。

  简片磕碰,发出轻微的响声。

  陈颂年被医师安慰了好一会才安静下来,盯着馆内沁人心脾檀香从香炉口袅袅升起,然后被夜风吹散。

  宁静安然的氛围里,陈颂年目光挪到萧宴池那张始终冰冷的脸上,他从萧宴池额头上的银月看起,一直看到贴着耳坠的脖颈边,忽而注意到了一些痕迹。

  “癣也会传染吗?”他脆生生的问道。

  医师不解的嗯了一声,“什么?”

  “他。”陈颂年指着萧宴池脖颈间,“他也有印子。”

  医师顺着陈颂年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萧宴池没反应,依旧翻着竹简。倒是医师看他装扮,心里有了些猜测,了然的笑起来,“这可不是能问的事。”

  说完,他跟萧宴池挑起了话题,“不仔细看还不知道,兄台居然是从龙溪过来。”

  萧宴池目光没离开书卷,“青云楼跟龙溪也有渊源?”

  “也不怕说,青云楼算是由龙溪医师开山立派的。”医师道,“兄台此去龙溪,望不要被故地女子吓到才好。莲家如今我见过的人里,只有雾小姐待人得体些。”

  “哪位?”

  医师一愣,“没见到吗?”

  “莲雾小姐前些日子刚回龙溪,”医师有些意外道,“我见公子样貌气度不凡,又能以外族身份入龙溪,还以为必然会见到。”

  “……”萧宴池想起了临走时送行的诡异女子。

  “没见到也无事。莲雾小姐样貌姿容绝世,医术无双,在青云楼悬壶济世许久,及笄快一年了还尚未婚配。”医师终于给陈颂年上完了药,边收拾着药罐边道,“虽然有些唐突,但也不知道为何,总觉得公子该见见她。”

  萧宴池没说话。

  医师朝他微微颔首,最后道了一句留观两个时辰后就走了。

  而后医馆内便只剩下了陈颂年跟萧宴池两人。

  陈颂年晃着两条腿,脸上冰凉凉的,“他是在撮合你跟那个莲雾吗?你才多大?”

  “闭嘴。”

  “切!真凶!”陈颂年吐了吐舌头,随后想起来什么似的,伸手往胸口里捞了捞,扯出一封捏皱的信件来。

  “对了,我这里有你们玄漱的东西。”陈颂年下不来桌子,把信丢给了萧宴池,“你们玄漱只养剑修真的很吓人,弄得玄漱飞鸽都能跟蓬莱青鸟打起来,把信砸在我头上。”

  他当时正忙着逃跑,抬头就被信砸了一通,滚入草丛,听见蓬莱外门弟子说什么玄漱有个被冷落的嫡系弟子被关在蓬莱山下了,就有了后来的事。

  但被信砸成狗啃泥说出来也太丢脸。陈颂年没仔细说,萧宴池也不想知道细节,他放下竹简,将信展平后,看着上面的玄漱弟子收拆开了信件。

  往日的玄漱信件落款都是林氏祈云,偏偏这封信为玄漱弟子。

  萧宴池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将信纸抽出,上面白纸黑字,字迹缭乱,像是什么人匆忙中信手写下——

  灵霄不日飞升,除林祈云外玄漱弟子……

  即刻归山。

  *

  “这么大的人!也能被你们看不见?他刚入门,人生地不熟,若丢了怎么办?!”

  蓬莱山道上,一声怒斥正好传入了从朝仙阁出来的一行人耳中。

  林祈云脚步一顿,先朝声源处看了一眼,才问向一旁的蓬莱掌门,“前辈,你们山头好像出事了。”

  蓬莱掌门白绫覆眼,青绦丝带从头上长簪一直拖到发尾,温声只淡淡的“嗯”了一声,道:“应该是颂年顽皮,跑出了蓬莱山。”

  顾青榆无语片刻,“我去找。”

  说着便要御剑而起,却被掌门轻飘飘地伸手拦住,“不必,我让他跑出去的,会有人带他回来……好像还伤了玄漱一只鸟,记得代我向你师尊赔罪。”

  “那得数月之后了,”林祈云道,“您突然借顾青榆继任大典给我安排这么多事,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要接管蓬莱呢。”

  “祈云,”裴铮开口道,“不可无状。”

  蓬莱掌门轻笑着摇了摇头,“这孩子何时有状过。”

  “没有,”乌洵接道,“他还敢当着我家主祭的面炸蛊虫下酒。”

  “这事你也怪得到我头上?”林祈云立刻反驳道,“师尊给我的,我当时并不知道这是你们蛊虫。”

  “那还有好多事呢!等什么时候给你记个卷轴下来,”乌洵笑道,“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林祈云欠抽大赏》,待你婚仪,当作贺礼相送!”

  “婚仪?”蓬莱掌门疑问道,“祈云已有心仪之人了?”

  “有没有心仪之人还不知道,”乌洵狡黠的看了眼林祈云,“但掌门,昨日他可是在龙溪过得快活——”

  “你敢说!”林祈云抬脚就要踹他。

  乌洵做了个鬼脸,随后就跟林祈云追赶着下了山道,裴铮跟顾青榆对视一眼,也无奈地跟了上去。

  几人的身影在葱郁竹林,沙沙风声中远去。朝阳云白的光透过林叶罅隙落在他们身上,悄然无声的融进少年们无忧无虑的岁月。

  他们是全天下最好的少年郎,年少登顶仙界,闲时温酒煮茶,任时愿游历天下,执剑天涯,用风流无双在史书中肆意挥洒下独属于自己的一笔。

  多好。

  若能永远这般就好。

  蓬莱掌门无声看着,想起了前些日子拜访灵霄时,鸿蒙剑尊同他说的话。

  “祈云虽行事潇洒,本质上却还是太过重情,对亲近之人极易情理矛盾。”

  雪山白玉里,剑尊绕着酒杯,神色间流露出几分罕见的沉重,“我总怕他折在情字上。”

  “他会吗?”蓬莱掌门问道。

  “谁知道。”灵霄道,“我以前希望他重情重天下,现在又怕他重情重天下,渗骨的情意迟早压弯他的脊梁。”

  “何解?”

  “解……无解。若来日天下倾覆,祸及苍生,连累亲朋,那小子就会一个人一声不吭扛起整个天下,也无论是不是万劫不复,白骨成灰……也无论是不是会变成另一个……自己都不认识的人。”

  蓬莱掌门沉默了一瞬,问道:“灵霄,你修为到顶,在天道里窥见了什么?”

  “天机,”灵霄将手中酒一饮而尽,“哪能泄露。”

  “灵霄。”

  “行了,”灵霄笑起来,将先前沉重气氛一扫而过,“咱们几百年交情,何时喝酒这般闷人了,你今日答应我一件事就好。”

  “什么?”

  “你帮我……把林祈云困在蓬莱,在我飞升之前,不允归山。”

  蓬莱掌门低下了头。

  再抬头时,她已经从旧忆中收拾好表情,站在了山脚下。

  她眼前是一群玩闹过后,并不知命运轮.盘拨转的少年们,其中穿插了一张她不甚熟悉的脸,略微思忖后,她想这该是灵霄不怎么喜欢的小徒弟,那封玄漱信件的归处。

  这小子也不知道身上带着什么煞气,连玄漱信鸽都不认他,进了蓬莱地界还想往林祈云那飞,若不是被她中途发现……

  “陈小妮?”林祈云跟萧宴池打过招呼后,一眼就瞧见了躲在萧宴池身后的小胖墩,意外道,“蓬莱新收的弟子是你呀?”

  陈颂年听到那个名字就从萧宴池身后跳了出来,“你你你你你你——你不准叫我陈小妮!”

  “你你你,”林祈云笑起来,“你怎么跑到山下去了?”

  陈颂年一心虚,顿时失去了底气,瑟缩地看了他师傅一眼,正好对上顾青榆严厉的眼神。

  “养颜丸,跑下山,荒废练功,”顾青榆条条数道,“你是自己去吊在树上,还是我亲自动手?”

  “师傅——”陈颂年撒娇道。

  顾青榆不吃这套,提着他衣领就走。

  陈颂年连忙朝萧宴池大喊哥哥救我,萧宴池却无动于衷,随着尖叫声越来越大,裴铮跟乌洵看不下去了,只好寻去救人。

  一番闹剧过后,林祈云向下走了几阶,原打算向蓬莱掌门介绍萧宴池,一句师弟还未出口,掌门就朝他们朝轻轻点头,消失在了长阶上。

  “今日看来都有事忙。”林祈云不禁失笑道。

  萧宴池微微敛眸,“师兄。”

  “嗯?”林祈云还站在高萧宴池一级的阶梯上,听萧宴池喊他,垂眸看去。

  他们周遭风过林叶,清竹潇潇,蓬莱山岛的红檐翘角点缀云间,而眼前萧宴池紫衣银饰,如瀑青丝在风中微动,细碎的光层叠落在他眸中,看上去……情意绵长。

  “我要启程回玄漱了。”少年道。

  “为何?”林祈云桃花眼微微睁大,一时也忘了横在两人间的那些尴尬,下意识问道,“玄漱那边出了什么事吗?”

  “没有,”萧宴池道,“只是停留蓬莱未免麻烦,不如归山,再月月来见你。”

  “……”

  也在理。

  蓬莱排斥外人,林祈云并没有理由劳烦顾青榆或是掌门给萧宴池刻名,现下萧宴池这么说,他没有什么理由留下他。

  思虑须臾,林祈云点头道:“你何时启程?”

  “…半个时辰后。”

  “这般着急。”林祈云微蹙起眉,似是不舍。

  萧宴池静静地看着他,眼神温柔。

  他眸光闪动,忽然道:“师兄,前夜我其实并非混沌不清,迫不得已。”

  林祈云一怔,“什,什么?”

  少年眼底浮现笑意,两指抚上他下颌,在清风里抬起头,吻上了他。

  温热的触感恍惚间将林祈云拉回了温泉夜的氤氲水汽里,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这个极为浅尝辄止的吻便在舔舐中结束,清甜而轻柔,像羽毛。

  沸腾的血液在清晨微冷的风里迅速烧上耳尖,林祈云震惊的看着他,半晌说不出话。

  等,等等等——这又是什么情况?!

  他脑袋宕机的看着萧宴池想,他亲我,他没被下药也亲我,他为什么亲我?

  “师兄,我心许于你。”

  萧宴池牵住他的手,给出了答案。

  “我,等会,我脑袋有点乱。”林祈云一只手捂住额头道。

  “我知道,”萧宴池抬起他的手放到唇边,“你不必着急,是我任性,心血来潮间便想告诉你,不敢奢求当即的回应。”

  “你可以慢慢想,师兄。”萧宴池闭上眼,虔诚祈祷般贴上他的手指骨节,“等你什么时候有答案了,再同我说。下次相见,或是下下次相见都可以,我会一直,一直等待你。”

  温柔的话音如同流水,顺着风声入耳,一直涔涔流入林祈云心底。他看着萧宴池放下他的手,跟他轻柔的弯下眼角道别。

  直到少年身影远走,他还站在原地,缓不过神来。

  分明朝阳清澈,熹微渐暖。

  林祈云却无端觉得……

  好像风雨欲来。

  作者有话要说:

  小萧其实是直球选手,小林也是。

  咱们小妮虽然傻,但话很容易说到点子上,比如他就准确无误的戳中了小萧被丢在玄漱,跟他同病相怜的心(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