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倒是说得出口】
空荡无人的暗巷里,萧宴池身旁暗红一闪,便浮现出一副猩红屏幕来,【你也看见战场上他如何做的了,林祈云只不过话说的好听,到最后苍生,哪怕是跟他龃龉的世家都能让他离开你】
萧宴池罔若未闻,垂眸默然走在暗巷中,昏暗的夕光透不过沙瓦高房,在他身上落下大片阴影。
无机质的电子音没得到回应,也不罢休,继续鬼魅般缠在萧宴池耳边,其中冷意仿佛要透过声色钻进萧宴池骨缝中,【知道吗,萧宴池,你这是自欺欺人。你的师兄说什么你都要信,做什么你都要谅解,那等他以后为其他抛弃你,你是不是还要给他找理由说,这都是因为他爱你——】
猛然“嘭”的一声巨响!
鲜红的阵盘瞬间锁定系统屏幕,极隐秘却凶煞的爆破炸烂了电子屏,连带着身后高墙都布满了恐怖的焦黑,红屏不断闪出映射雪花。
乌黑的浓烟跟灵光一同纷飞,间隙中露出萧宴池一张冷漠中隐隐沉怒的脸,“滚。”
话音落地,红屏系统便彻底破碎,屏幕消散在了虚空里。萧宴池吝啬于给一个眼神,目不转睛的继续朝前走,没走两步,猩红色却又在他身后冒出。
【我该说你什么呢,】系统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明明杀不了任何一个系统,偏偏固执的白费力气,就像喜欢对林祈云那般固执一样】
萧宴池停下脚步,五指在身侧捏紧,指甲像是要掐进肉里。
逃不开的红屏系统声音无处不在的裹挟着他,萦绕在他周遭空气的每一处,【他说好补偿你,然后为北域冷落你,假惺惺的陪你躺在一张床上,心里却时刻想着怎么把你弄走,让你去边境,跟军营那群世家在一起的时间都比你长】
【什么北域需要啊,他不可以把你带着吗?不可以时时刻刻陪着你吗?你曾是玄漱的掌门,又不会成为他的拖累,结果你不提,他便不来找你,】红屏系统道,【他可以为一切放弃你,又要以爱你为理由要求你体贴体谅……可别太糊涂,我的魔尊】
【你再这样下去,每天晚上做的噩梦,说不定就要成真了】
萧宴池瞳孔霎时缩紧,每晚摆脱不掉的噩梦顿时应声闪过脑海。
有时是林祈云知晓他前世欺其真心,对他无情至极拔剑相向,有时是那哀毁骨立的二十七年,林祈云在他面前毫无声息,更有甚,是他们上辈子第一次相见,林祈云就对他说——他不要他。
梦里一幅幅画面走马灯般从萧宴池眼前晃过,血红在他眼瞳中飞速漫开,他身上缓缓散出丝丝魔气,指甲已经陷入掌心,滴出淋漓的血来。
红屏系统满意的看着他这幅反应。
那夜沙地相谈后,它以当年真相威胁萧宴池,诱.骗他修魔□□林祈云,它以为萧宴池在大选幻象和灵洞祭坛里完全记起了那二十七年,必然不会拒绝这个选择。它猜的很准,萧宴池确实没拒绝他,按它希望的那般,屏蔽蓝屏系统,不主动去找林祈云,暗自踏入魔道。
但它又没猜准。
因为萧宴池除了修魔,什么也没干,他分明时时刻刻都在蠢蠢欲动,又每时每刻都在压抑自己。
林祈云每一次跟他说“我不会离开你”,都会让他更为纠结。他的师兄在口头上给足了他安全感,行动上却又欠缺,那二十七年让萧宴池就像干涸的枯泉,仅施舍般的吻和短促的陪伴补不上土地的皲裂。
于是系统找到了空子,它让他日夜做噩梦,让他在梦里被爱人杀死,醒来就看见林祈云在他怀里安稳的睡颜,被这两厢极端每日折磨,萧宴池迟早会忍不住逾越雷池。
结果萧宴池自请离开了前线,离开了林祈云。
红屏系统被他这番压抑烦的肝火旺盛。萧宴池自林祈云手下诞生,初始设定明明就是个不哭不笑,暗自偏执的疯子,偏偏要为林祈云把自己搞得这般窝囊,弄得它计划实施受阻。
它不好过,萧宴池更别想好过。林祈云对他的每个行为在它嘴里都能够被有理有据的歪曲,萧宴池摆脱不了它,无数次对它动手,却也只能听它挑拨。虽然被炸屏幕很损耗它在这个世界的能量,但好在——
这人已经要被它逼疯了。
“……呼……”红衣少年紧抓着头发,弯下了腰,他清瘦的身形被从身体里溢出来的魔气掩盖,手指骨节青筋暴起,呼吸剧烈且脸色苍白,看上去分外吓人。
夕光沉沉,他佝偻在暗巷里,被阴影完全盖住,城内的声音隐隐传来,却又被沙风掩埋。
好似孤立无援,天地间没有人在意他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他自己才站了起来,四溢的魔气被一点点收回体内,瞳中暗红被压下,萧宴池扶着墙,撑起自己的身子,任红屏系统又如何开口,他也当作充耳不闻。
一会还要去见师兄。
他想。
*
林祈云是又躺了四天才被仙医允许下床的。
北域的仙医简直尽职尽责到他害怕的地步,每次他想下床活动活动,都会有仙医从各处意想不到的地方跳出来提醒他:灵脉未痊,伤寒未愈,下床找死。弄得林祈云完全明白了王闲眠为什么找不到机会自杀寻死。
第四天的时候林祈云听说北域边境封界阵明天就能破,仙医当天下午就很高兴的来给他探脉,然后告诉他:您可以下床活动了,但不能出院子。
之后所有监视在晚上就莫名消失了。
林祈云甚至连每晚来见他的萧宴池和陈颂年他们都没看到,他只纠结了两秒钟,就果断的系上毛绒披风出了院子。
北域毕竟还处于残日期,凡人又都迁往了后城,街道上人影不见。林祈云宽袍大袖,一手捏着灯骨,披风的毛领扫在他下颌上,几乎掩住他半张脸,显得他骄矜眉眼沉静,在昏黄灯火下更添了三分颜色。
军营的少年们喝嗨了之后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张脸。
一个世家抱着酒坛,晕乎的靠在吴翦身上,双眼直勾勾的看着林祈云说不出话。吴翦满脸醉酒的通红,像只烧熟的虾,目光落在林祈云身上,迷糊道:“有美人……”
美人抬脚就踹开了他们。
林祈云没什么表情,看了一圈发现陈颂年跟林程那头几人还算清醒,便径直走了过去。
陈颂年双颊酡红的跟他打招呼:“小师叔。”
林洵睁不开眼,“您来了。”
王君衡竖摊在酒坛上,头几乎后仰进了酒坛。
林程朝他腼腆的笑:“少主。”
林祈云无奈的叹了口气,踢了踢陈颂年的脚,问道:“什么情况?”
“大家想给战死的前辈们敬酒……”陈颂年话音含糊在嘴里,“世家都活下来了……是因为他们在战场上把我们,推开了。”
王君衡抬起手晃了晃,嘴角勾起一个凄苦的笑,“我王叔说我还小……不让我死……说我是琅琊的来日,哈,狗屁的来日。”
林洵放下酒杯,“你倒有自知之明。”
王君衡听到他声音,立刻从酒坛上撑起身子,“你懂什么。”
他一只手不敬的指着林洵,“你们清河子嗣没一个天赋不佳,你能懂我什么?”
林洵翻了个白眼,没和他计较。
王君衡却酒劲上头,越说越苦涩,“琅琊嫡子又怎么样,家族拿所有养我,天资平乏养不起来我又有什么办法……我就是,想装个浪荡子,让他们放弃我……但我又不想他们完全放弃我……你这种被人簇拥着长大的天才,你能懂什么……”
众人沉默了。
林祈云放下灯,转眸看向林洵,清河傲气凌人的天才半垂着眸,一张稚气未脱的脸上情绪似乎并无变化。
“可少爷也很难。”
温和如水的声音平静的插进来,林程端直地坐在他家少爷身旁,身前两壶酒已经空了,想必喝的也不算少。
“清河不认少爷当少主,”林洵朝林祈云抬起水润的杏眼,他喝酒不上脸,只越喝瞳色越漆黑,“因为清河对您很愧疚。”
林祈云一愣,“我吗?”
“嗯,”往日里林程不敢说出口的话,不敢直视的人,在此刻都坦然起来,“清河人想把少主位一直留给您,所以哪怕少爷到了年纪,也没有让他继任……”
“林程。”身旁的林洵开口道。
“他们觉得对不起少爷,所以把没来得及给到您身上的好,都给了少爷。”
林程仿佛听不明白林洵制止的意思一般,“可众望下就是重担。少爷跟您一样是年少天才,也跟您一样代表清河……他不能对任何人低头,也不能拒绝任何人把他跟您对比……您几乎是他的执念了。”
所以无论何处都会追随。
所以无论说什么都不会反驳。
所以知晓自己出言不逊后,才会恍惚震惊到一字难言,羞愧至极。
林祈云还是头一次听他们说这些,他眼神有些复杂的敛下眸,找了个台阶扫了扫,便随意坐下,捡起了一个干净的酒杯。
林洵喝醉了不喜欢说话,林程倒是跟他截然相反,话匣子一开便合不上,所有心事和情绪都直白又明显的吐露。
比如他作为旁支对林洵天才而产生的自卑和嫉妒,又作为辅助对林洵处境产生的同情和理解。
众人一直断断续续的聊了很久,林祈云听完了很多人的故事,才听到陈颂年开口。
“你们真惨。”陈大弟子如是道。
王君衡:“你没点故事?”
陈颂年挑眉,“我要有什么故事?我想有故事我师傅和师叔们也不让吧。”
林祈云:“……”
说的是。
这小子不缺天赋,师傅是蓬莱掌门,师叔全身居高位,真论起辈分,他跟明书还算自小相识的同辈,后台都不比林祈云差了。
更别提脑子还缺根筋,活得无忧无虑,极少接触暗地里那些弯绕,自然也谈不上什么被名利裹挟。
倒是让人羡慕。
林祈云半撑着头,默然抿了口酒。
“但我也不是什么烦恼都没有。”陈颂年继续道,他撇了撇嘴,“比如我好不容易混熟的世家兄弟,现在各个见到慕云眼睛就发光。”
?
慕云是谁?
林祈云仰头喝酒,一时没反应过来。
“人家发光不是应该的?”王君衡接上话,“边境阵法那般难,那个慕云去几天,改阵速度跟什么似的,自己不动手都能让别人改好。现在边境所有人都在夸他天才,曹安最离谱,听说他是剑尊的徒弟,居然想让剑尊给他在玄漱补办收徒大典。”
陈颂年皱起眉头,把脸朝林祈云凑过去,“完蛋,他在边境立了这么大功,不办就有人要戳你,这完全就是在逼你收他为徒啊。”
林祈云头也没回,把话都说不清楚的陈颂年推远了些,“……滚远点,都是酒气。”
陈颂年嗤了一声,继续喝酒,很快军营里的酒壶就都空了,少年们也没几个能站起来的,尽数四仰八叉的摊在地上,说着含糊不清的醉话。
林祈云酒杯里最后一口酒灌进喉口,辛辣的火仿佛一直从口腔烧到肺里,烧的人暖烘烘的,又晕乎乎的。他放下酒杯,发现整个院子只剩下他一个人还体面的坐在台阶上,其他人都已喝倒,便捧着酒杯,懵然的抱着腿发呆。
今晚北域的夜风似乎也柔和,不同往日凛冽,反而像中陆夏晚凉风般舒适。
林祈云半张脸埋在毛领里,一直呆滞到了熟悉的身影站到他面前。
他抬起头,看见师弟正无奈的看着他,萧宴池眼瞳中盈满了灯火微光,眉目漂亮。
“师兄,”萧宴池解开自己鲜红色的披风,准备套在林祈云身上,“仙医允许你喝酒了吗?”
林祈云安静的看着他,没说话。
“我不过去看了一趟王闲眠,你就跑到这里来,”萧宴池牵起他的手,“更深露重,北域的酒又烈,你才好多久,这般胡闹风寒又复发……”
“我想娶你。”
萧宴池霎时一顿,牵着林祈云的手僵硬起来,他意外的看向林祈云,却望进了一双只装着他的潋滟眼眸。
林祈云桃花眼的眼尾被烈酒染得通红,“不拜师,就行天地礼,回清河我们就成亲。”
萧宴池茫然的眨了眨眼,没明白什么叫不拜师,心跳声却逐渐占据他脑海。他微启薄唇,似乎想说些什么,林祈云却站起身,踮着脚蜻蜓点水般啄了啄他的嘴角。
然后没等他反应过来,便把鲜红的斗篷披肩当盖头般盖在了萧宴池头顶。萧宴池被他盖得只能微微弯下腰,怔楞的看着林祈云红着脸,眼睛发亮的重复了一遍,“我想娶你。”
“……”萧宴池看着他,没说话。
喝醉的林祈云也不需要他回答我愿意。
他跳下台阶,跟萧宴池站在同一水平线上,似乎分不清今夕何夕,极为草率的带着萧宴池朝向明月方向。
两人十指相扣,月光在北域空明夜色中干净澄澈,落在林祈云眉睫上,如仙圣洁,偏偏酒意微红,又似醉玉。
朔月天,苍茫地,一身醉意的少年醺然又认真地开口:“天地在上,弟子乃……林氏清河七代嫡系祈云,心仪师弟宴池,特以朔月为证,求娶其人。”
“便,一拜天地。”
林祈云闭上眼,带着身侧人弯下了腰。
又晕乎的找到清河方向,向千里外家乡行礼,缓缓道:“再……二拜高堂。”
林祈云摇晃地拉着萧宴池起身,松开他的手,退远两步,压不住笑般,弯着眼低下头,“三是,夫妻对拜。”
他扯着萧宴池的“盖头”,半拉半就地迫着其低头,林祈云迷糊中似乎看到了脚下闪出一抹血红色的光,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魔气,却没来得及感受清楚,便坐在了自己房间的床榻上。
萧宴池在昏暗的光里弯下腰,侧头吻上了他。
是洞房花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