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回答。

  灰烬纷飞里,除曹安以外的两个世家子弟都不约而同的想——何至于。

  他们谁不是从小含着金汤勺长大,长到现在几乎顺风顺水,只等仙门大选后,迎接坦荡通天途。如今差点在水潭被淹死不说,还被莫名其妙的传送来了北域战场,不过拿个凡人替他们葬身魔腹罢了,凭什么一副问罪态度。

  他不过一个仗着大选规则庇护才没被清河弄死的练气期。

  凭什么啊?

  积郁许久的火气和害怕灌满其中一人胸口,那人恨得牙痒,眼睛跟泼在头上的血一般红。他看着林祈云,双唇剧烈颤抖。

  “妈的……”他声音嘶哑,挣扎着爬起,咒骂的话随动作而愈来愈大声,“老子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被你们这群狗屎害到这里……不过一个凡人……不过一个凡人!”

  林祈云正给疼晕的女孩止血,闻言极轻的蹙眉。

  而一旁的萧宴池面无表情,微微侧眸看去,修长的手指骨节咔的一响。

  “死就死了!”他抬手指着几人,“老子应该在苍梧世光宗耀祖!光宗耀——”

  “滚啊!”

  话音未落,一记银光流星般飞来,猛地砸在那人头上,把他的骂声生生砸进了喉咙!他两眼一翻,额头霎时起了一个大包,直挺挺的倒进了草垛。

  “就你也配!”气急败坏的声音从脑后传来,林祈云回头看去,林洵气的满面赤红,被身旁林程表情冷漠的扶着,而陈颂年目瞪口呆,反应了一会,才如梦初醒的喊:“我草,林洵,那他妈是清河族徽!”

  “……”

  萧宴池冷笑了一声。

  有点丢人。

  林祈云想装作没看见,耳畔忽而风声一动,他凝眸震袖,手中剑便倏的从逃跑的世家子弟鼻尖径直擦过!

  剑锋极其凌厉没入土地三尺,利刃眨眼割掉了他未来得及收回的发丝。世家子弟惊魂未定,浑身的毛发都炸了起来,还没等回神,原本在尸骨上狂舞的火焰瞬间封死了他逃跑的所有道路。

  “跑什么,”林祈云抱着小姑娘回头,踩着脚下魔物尸骨,冷道,“让你跑了么?”

  “我,我……”那人慌乱的抬头,只能看到林祈云从魔物尸体上跳了下来,抬手召剑,翩飞的衣袂被女童的血染红大半,触目惊心。

  他双腿发软瘫倒在地,眼见林祈云横剑身侧走来,张了张口,瞳孔颤抖着想向远处清河两人求助,却只对上了林洵高傲而鄙夷的眼神。

  啪!那一瞬间,他脑袋里的弦绷断了。

  等反应过来时,曹安已经被他手脚并用的推了出去,那人口齿不清胡乱道:“是他干的!要不是他,我们也不会跑不掉!人也是他扔出去的!要杀我们,都是他!”

  他抓着曹安的手几乎掐入肉里,疼得曹安面目扭曲,他想反驳,却看见了同伴眼里的绝望,马上要出口的话顿时被压进喉咙。

  “我不修仙了,不修了!”同伴魔怔般泣道,“我不修了回家还不行吗!让我回,让我回家——!!”

  “陈颂年。”林祈云捡起清河族徽道。

  无需多言,苍青衣角一闪,陈颂年就到了世家子弟身后劈晕了他。少年一手捞着人,担忧的看向林祈云,似乎在问怎么办。

  世家们的精神崩溃底线远比他们想象中低。

  这样迟早会出问题。

  林祈云没说话,他朝愤然的林洵看了一眼,白衣金纹的少爷一身风沙,还在因林祈云被羞辱而生气,不霁的眉眼却在跟林祈云四目相对的瞬间空白了。

  “你叫什么?”林祈云问道。

  林洵当场宕机,听不懂人说话般,支吾两句都没出来一个字。

  “洵,单字洵。”林程插嘴道。

  “行,”林祈云把怀里的女孩递给林程,言简意赅道,“你把她送去医师那里。林洵和陈颂年在城里巡视,魔物一个都别放过,欺害凡人的世家记下,等此战后集中处治。”

  林程手忙脚乱的接过女孩,有些受宠若惊,陈颂年没什么意见,问道:“那你呢?”

  “前线。”林祈云看向萧宴池。

  “我和他去前线看看。”

  *

  长烟滚动。

  万里黄沙中旌旗猎猎,阵盘四起,金黄的灵阵错落闪现在奔涌而来的魔物脚下,爆发出强光,炸的魔物尸体支离破碎!冲锋前线的琅琊剑修们挥出最后一剑,眼见城墙上瞭望塔打出信号,连忙用族徽通讯,集体御剑回撤。

  无数道剑光同时转向,下一刻,如雨般的利箭携带尾羽阵盘朝魔物们涌来,黄沙漫漫里,连大地都在晃动。箭矢呼啸着没入魔物身体,阵盘刹那闪烁,烈火顿时沿着血肉进入脏腑,刹那成灰,顺着浓黑的魔气飘散四处。

  一望无垠的战场犹如人间地狱,空气中都充斥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林祈云险些被这味道熏吐,他越过抬着修士救治的医师,刚准备踏上城墙,想起了什么似的,对萧宴池说:“你别上去了。”

  萧宴池脚步一停,道:“王闲眠没理由认出我。”

  “……我是怕你对王闲眠动手。”

  萧宴池沉默两秒,不可置否的耸了耸肩。

  他跟王闲眠私仇确实挺重。当年林祈云把他捡回来后的凄惨经历,王闲眠有一大部分功劳。没记错的话,他好像还因此当众对王闲眠动过杀心,还是林祈云救的场。

  “总之……在此处等我,我很快回来。”林祈云踏上墙楼,垂眸叮嘱道。

  萧宴池乖乖点头,“嗯。”

  他看着林祈云清瘦的背影消失在城楼拐角,忽然在人潮汹涌中,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萧宴池,救我。”

  如同一头冷水猛的从头顶泼了下来,萧宴池刹那间整个人如坠冰窟,脸色惨白,眼中猩红立刻爬满了整个瞳孔。

  “救我。”

  那声音嬉笑着,语意淬毒。

  *

  城楼上血腥程度跟战场简直难分上下。

  受伤的琅琊修士躺满内室,一众人狼狈的靠在石壁上,痛呼尖叫不绝于耳。林祈云目光从一个剑修腿上狰狞翻飞的伤口处划过,看向城墙中心的老人。

  王闲眠似乎也在等他,见他身影,王闲眠疲惫朝溃散在战场上的魔物看了一眼,抬起头道:“你来晚了……第一轮结束了。”

  瞭望塔传来息战的鼓声,天边如血的残日在鼓声中愈显残忍。黄沙漫漫里,目光尽头是横斜的乱石山谷,如同倒插的利剑,浓郁的紫黑色仿佛刺破夕阳,猩红的光如血般流入交错乱石的最深处,壮观而令人胆寒——

  那是林祈云来时没见过的场景。

  林祈云垂眸在满目遍野的魔物尸体中看了片刻,问道:“那就是魔界缺口?”

  “是啊……”王闲眠解释道,“每年残日期到来时才会出现,魔物都从那出来。一轮一轮的出现,一次比一次厉害,多的战场都防不住,满城烧杀。”

  “……”林祈云一时没有说话,他回头看了一眼遍体鳞伤的修士们,“苍梧世增援什么时候到,第二轮你打算怎么办?”

  “没有打算了。”

  林祈云一愣,“什么?”

  王闲眠放低了声音,“方才传来的战报,封界北域的阵盘被改,苍梧世的增援进不来……”他抬起浑浊的眼看林祈云,“大家都得死。”

  恶寒顿时从林祈云的脊背闪上脑海,他电光火石之间就明白了王闲眠在说什么,却还是感到不可置信,也不敢置信。

  战场无人增援,疆域封锁。

  那他们跟魔物的盘中餐有什么区别?如何挣扎都是引颈受戮,北域疆土千里不到半月就能完全沦陷,血与骨会堆满北域的每座城。

  林祈云想质疑,但王闲眠不是会拿这种事跟他开玩笑的人。

  喉口干涩滚动几次,最终还是面沉如水道:“北域地方百里,凡人上千,苍梧世不会坐以待毙,不能放弃抵抗。”

  “他们不会。”王闲眠眼神中不带一丝情绪,声音在来往人流中压得更低,“可北域撑不到那时,琅琊剑修不过百人,把命都填进去也不过一月,你能如何?”

  “……”林祈云深吸了口气,“不止百人。”

  王闲眠听懂了他的意思,无奈的摇了摇头,“不成气候。”

  “能成。”林祈云转头看向战场,“想活就都能成。”

  老人定定看了他一会,没有回话。

  他们的目光都落在了战场清尸的修士身上,苍茫浓烟里,修士像战场稍纵即逝的一个白点,猝不及防就被血色和黄沙掩盖,落在了庞大的魔物尸体边更显得渺小。

  林祈云看着他们拔出尸体上未破损的长箭,心里飞快想着破局的办法,忽而思绪一顿,看见了一个熟悉的红衣人。

  那人衣袂和抹额都在在沙风中飘飞,执剑前行,径直走向战场中最远,也最为狰狞的一具尸体。

  跟其他在尸骨里翻找遗留灵器的修士相比,他无论行为还是装扮都显得格格不入,林祈云眉心一跳,捏紧了剑柄。

  那人正好察觉城墙上两人目光,撇过脸来。脸色苍白,眉目漆黑,清俊至极,他和林祈云对上目光,漂亮的眼柔和弯下,红瞳便半遮在眼睫里。

  这副模样,不是萧宴池又是谁?

  林祈云扫了王闲眠一眼,赶在他发问前踩上了城墙凹陷垛口,灵剑一闪便御剑而下,披着夕阳辉光朝萧宴池走去。

  萧宴池朝他笑了笑,便默不作声的下阵起界,站在魔物尸骨前,把所有人隔在了尸体之外。魔物未干涸的血散出如丝如缕般的浓黑魔气,缠上他的小腿。

  “别这样,”那个怨毒的声音仿佛贴在他耳边说话,“我还想见见他呢。”

  “滚。”萧宴池冷冰冰道。

  那声音遗憾的叹了口气,像鬼魂一般缠着他,亲昵道:“可我跟他还有很多你的事没说……他一直被蒙在鼓里,我瞧着很可怜……”

  话音刚落,萧宴池神色霎时变得极为恐怖,血瞳如同刀刃般逡巡在魔物尸体上,手中剑闪着残冷的光,语气中仿佛混了冰渣。

  “我让你滚。”

  “萧宴池,”那声音变得甜腻起来,像是裹了剧毒的糖,“你何至于对我如此,毕竟……”

  “我也曾是你多年前昭告天下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