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梧世主峰大殿内。

  老者负手站在雪山白玉前,面沉如水,一双苍老的眼目光如同鹰隼般钉在眼前数位修士上。殿内安静沉冷得似乎霜雪都要凝冰。

  “……你们的意思是,”老者声音响彻大殿,“三峰峰主,两阁阁长,全都丢了眼下大选的要事,跑了去蓬莱峰?”

  “剑阁裴铮长老特地让晚辈来通知代掌门,”其中一个修士察觉老者压着的怒气,作揖恭敬道,“说是蓬莱长老有要事,权衡之下,不得已而为之。”

  见他如此,其他修士也跟着作揖。

  “御灵峰也如此。”

  “藏书阁亦是。”

  最后一个没跟上节奏的修士尴尬的挠了挠头,身上的羽毛被抖落几根,他也作揖道:“额,神兽峰不是……我们峰主纯粹就是,在外面杀疯了,还没回。”

  那老者越听神色越冷,从鼻子里嗤了口气,猛地震袖,厉风便呼啸着从神兽峰修士脚底刮过,那修士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整个人身形顿缩成一小窝黑色旋风,变成了一只瑟瑟发抖的鸟落在身旁修士的肩上。

  “一群不知道孰轻孰重的小子!”老者怒道,“大选关乎仙门失地收复,岂能如此寻常对待!”

  白玉宫殿空旷了他的声音,回声传响,盛怒下四个小修士都不由自主的被震退半步。他们互相发怵的看了一眼,眼神交流间,不知是谁一脚把剑阁的人踢了出来。

  剑阁修士差点摔了,幽怨的朝后扫了一眼,身后人瞪他:快上!

  他嘴角抽了抽,无奈抬头,抬手把肩上的鸟护在怀里,再度致歉道:“代掌门,裴长老此番行事欠妥。同晚辈说过,您若是有要事相商,可去蓬莱峰寻人问罪,他们自会领罚。”

  老者听完,不仅没熄气,眼中寒芒反而更甚。

  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辈,竟然还要他屈尊纡贵去蓬莱峰问罪?

  要不是二十多年前玄漱大婚和仙魔大战重创仙门,仙门无人,哪里能让这群目中无人的小修当上苍梧世峰主如此任性!

  思虑一会后,他指着黑鸟,凉道:“神兽峰怠慢要事至此,你便去一趟蓬莱峰让他们前来主峰领罪。”说着,冷哼一声,“峰阁之主,如此任性,自是要认错表率。”

  躺在其他修士怀里装死的鸟:“……”

  在满堂冰寒中,它缓慢的从剑修怀里爬起来,用一双羽翼先作揖领命,然后一双又黑又圆的眼睛眼含热泪的看着身后一群人,试图用眼神祈求同行。

  所有人都默默移开了眼。

  黑鸟欲哭无泪的飞走了。

  而此时的蓬莱峰,剑光四溢,湖面如同风暴将临般波涛汹涌,青苔乱石不断被长剑余威划出剑痕,再在复原术法中回归初貌,爬上密密麻麻的蛊虫。

  林祈云往大殿内夺命奔逃,跑着跑着脚下大殿地毯就成了一张纯白卷轴,硕大的朱红毛笔在其上龙飞凤舞的书写着,成了一个圆滚滚的“缚”字!

  林祈云双眼瞪大,刚想挥剑,下一刻无数金色藤条就从脚下钻了出来,牢牢捆住了林祈云!

  长剑哐当一声落地,林祈云抬头看向坐着笔悬浮的笔仙。

  “你挺能跑啊,”笔仙微笑道,“祈云云。”

  林祈云心情复杂,“你们真的有必要吗?”

  “有啊。”乌洵捏着蜈蚣从廊后走出来,一张阴冷的脸上加了几分沉郁,“又加了一百四十六只蜘蛛。”

  “……”林祈云无言以对,他挣扎着朝旁边看去,裴铮和顾青榆一暖一冷,靠在蓬莱殿的水晶柱上,裴铮脸上还带着笑。

  “咱两没有私仇吧,裴铮,”林祈云抱着些微希望的问道,“我刚回来,他们集体欺负我,你不管管?”

  “唔……”裴铮温润如玉的眼中蕴着清光,“可他们想抽你想了二十七年,我这会阻止,他们会连我一块打的,我已经帮你备好药了,不会死的。”

  “……”

  这个黑心的笑面虎!

  林祈云放弃了,他干脆借着藤条拉力躺在了上面,“要杀要刮来吧,”他摆烂道,“反正你们一群修士欺负凡人,是欺凌弱小,犯戒要领罚的!一起挨抽!”

  笔仙收了笔,将手中折扇一展,眯着眼走近了林祈云。

  他刷的在林祈云身前展开一幅卷轴,林祈云定睛一看,笔仙独特的圆润字体上赫然写着《林祈云欠抽大赏》。

  “?”

  林祈云扫了一眼卷轴,又看了一眼笔仙。他揣着一副“你们没事吧”的表情,发现这卷轴最开始的时间竟然开始于四十年前。

  再粗略看下来,卷轴上他的欠抽行为已经快铺到十米之外了。什么“用蛊虫炸串吓人”“骗裴铮醉酒把师叔削成地中海”“烧蓬莱仙草把顾青榆外套撩了”“在笔仙脸上画乌龟”赫然在列。

  林祈云先是坚信自己绝对没有这么祸害,然后看了几条发现自己好像真尼玛干过。他沉默着跟笔仙对视两秒,有点尴尬的笑了。

  “我们年少相识,感情甚笃,”林祈云语气服软,“二十七年不见,不好好吃一顿,就这么一起挨打也不好吧?”

  “一起挨打?”笔仙双眼笑成一条线,“青榆是峰主和长老,我和裴铮掌管两阁,乌洵手下也有一峰弟子,你觉得谁会跟你一起挨打?”

  林祈云:“……”

  合着就我混的死无全尸是吧?

  他刚想说话,目光一怔。

  一团乌漆嘛黑的东西从空中径直飞了过来,看起来像只鸟,被顾青榆设在蓬莱殿内的防护阵一挡,猝不及防摔在了防护罩上,整个都差点被拍成泥。

  什么玩意。

  众人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就见那团黑成球的鸟滑落在地,然后变成人形晕晕乎乎的爬起来,抬手跟殿内众人作揖。他身形摇晃,尚且站不稳,声音倒是很清晰。

  “长,峰主,长老们,”那修士人看着要跪下去了,眼瞳都在转圈,“代掌门说,说,仙门大选不可寻常对待,让你们,表率认错,去,去玄漱峰领罪——”

  扑通一声,他晕了下去。

  殿内沉默了,朝林祈云逼近的几人全都停在了原地。

  林祈云环视过周遭四人,最后朝笔仙挑了挑眉。

  “领罪挨打?”他笑道。

  “……”笔仙啪的一声收了扇子。

  *

  林祈云承认,他是有那么一点幸灾乐祸的成分在的。

  但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苍梧世分外门内门,内门弟子拜入各大门派署峰,外门弟子统一在峰外山修炼,偶尔只能通过天梯八千阶进入内峰受诏。正值春色,林草翠青,又赶上了仙门大选,天梯上的人只多不减。

  而往日行色匆匆的弟子们此时都三三两两在天梯旁的小道聚成一团,面露奇异的看着天梯正中的一行人。

  特别是中间被捆着的那个。

  就算旁边的人已经足够神仙玉骨,般般入画,中间人依旧鹤立鸡群。眼尾上挑若春桃,偏气质同雪月雾松,眼眸横扫而来时,感觉像寒雪迎春,又温和又疏离。漂亮的几乎让人移不开眼。

  但随着一众外门弟子探究的私语,中间人耳朵越来越红,神情几乎带上几分咬牙切齿。

  林祈云用力踩上天梯台阶,声音都从牙缝里挤出来:“这到底是跟我有什么关系啊?!”

  “你耳红什么,”乌洵语气讥讽,“从前被灵霄真人打的从山顶逃到山底,在弟子面前把脸都丢干净,也没见你燥。怎么,重生一遍想起自己还有脸皮这东西了?”

  “师尊教育我,”林祈云反驳道,“你们针对我。”

  “非也,”裴铮在天梯上走的闲庭信步,“大家只是很难碰上你这么弱的时候,机不可失,打是亲骂是爱,都很想你罢了。而且,此番走天梯受罚,并非与你毫无干系。”

  林祈云呵呵笑了一声,对裴铮的“打是亲骂是爱”不可置否。

  裴铮见状也不恼,续道:“近日仙门大选重开,苍梧世要吸纳凡人入仙界,推举修士征战。事关仙魔大事,我们总统大局,其实都抽不开身。”

  “……所以,大事缠身也要赶过来落井下石,”林祈云无奈的看了一眼身后四人,“二十七年了,太记仇了吧你们!”

  笔仙正光明正大的坐着笔偷懒,闻言随意道:“报仇只是顺带啊,祈云云,大事缠身甘愿受罚的原因不是记仇,是二十七年,你死的那二十七年。”

  你死的那二十七年。

  话音一落,在林祈云耳里几乎盖住了一切嘈杂。

  故友重逢原应有的怀念和感伤忽然覆上了他的神经末梢。

  林祈云略微复杂的垂下眸,想说些什么。笔仙却回过脸来,问:“感动吗,我这么说?”

  然后把林祈云表情好好观赏了一番,一脸“我就知道你会这样”的笑了。

  “……”

  只觉得伤怀喂了狗的林祈云微笑:“滚蛋。”

  裴铮也在一旁低低的笑,“不见得是假。毕竟此番动作,真的是为了你。”

  “……”

  “你此番夺舍回来,空有剑境,在魔修地盘活不了,青榆才把你带了回来。”裴铮细细解释道,“但你毕竟是夺舍,又是玄漱弟子,其中敏感不必我多说。在仙门立足,你没有个名头,只会被人扣上妖邪的帽子。”

  “所以我们四人……本应该是五个人,应龙实在回不来,因此在魔修地盘那边暴跳如雷的杀人呢。”

  裴铮音色若清泉流水,温润至极,“我们四人地位够重,亲自动手确认你并非妖邪,之后便没人敢说闲话。但我等关系特殊,总归信服度不够,所以还需要一个处罚——在众目睽睽下带你走一回天梯,天梯灭邪,你无事通过,妖邪的怀疑才能被清除。之后的路也能顺当些。”

  “……”

  林祈云微微抿唇看了裴铮一眼,随后垂下眸,一时没有说话。

  他们也没有接着叙旧,一行五人忽然莫名沉默了下来。

  风过林叶,天梯越往上走便愈冷,石阶角落都结了一层浅薄的冰。人际也稀少了,窃窃私语的弟子尽数消失,林祈云就这么垂着眸走,不知走了多久,他缓缓抬头,看见了阔别已久的雪山白玉宫。

  那不是他记忆中的雪山白玉。

  林祈云眸色微暗,转身看向眼下四人,突然开了口:“……玄漱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四人一愣,神色犹豫,并不回他。

  “……你们把我当傻子吗。”

  林祈云蹙眉道:“只让我活下来,让我隐姓埋名当个仙山护佑的凡人就行,何必这么大费周章。证我清白,又众目睽睽下让仙山弟子知晓我,带我去玄漱峰,你们这哪是要我走路顺当,这是要我恢复身份去震惊三界吧。”

  “震惊三界远不至于。”乌洵补道。

  “重生甚至都不给缓冲,如此着急,”林祈云神色严肃起来,“所以玄漱出什么事了。抑或是……”

  “明书出什么事了?”他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