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其它小说>人间收容所[无限流]>第104章 撞南墙

  2月14号, 一个没有月光的夜晚。

  “今晚就由我守护您, ”跃川恭敬地站在门口,以一种寸步不让的姿态, “为了避免未知的危险,请您不要离开这里。”

  “你所说的‘危险’是什么意思?”阿莫尔平静地与他对视, “你觉得我站在这里, 站在这个由我信任的同伴守护的塔中, 会遭遇什么样的危险?”

  “危险一直都存在, ”跃川雕像一样伫立着, 但雕像恐怕没有他那么汹涌澎湃的心理活动,“我之所以违抗您的命令, 是因为您的双眼被蒙蔽, 已经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

  “每个人都会有觉得‘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时刻, ”阿莫尔好笑地摇了摇头,“但是谁能确保自己坚信的一定是正确呢?跃川, 看着我, 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跃川遵从命令,抬起了恭敬低垂的头颅——每一次获得抬头的资格, 他都会用尽全力地凝视,恨不得把阿莫尔溺进自己眸中的深潭。然而这一次,他抬头看见的不是那个男人, 而是一个虚空之中扩张的旋涡, 现实被扭曲成五彩斑斓的碎片, 将他的心神一口吞噬。

  跃川倒了下去, 披挂全身的鱼鳞铠甲磕在地上,发出铮铮的金属鸣响。

  “谢谢。”阿莫尔向着阴影处点头致谢,灵瑞走出来,脸上带着焦急的神色,“会长,我们快去找陆之穹吧,我好担心他!连跃川都敢违抗你的命令,我都不敢想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来!”

  “多亏你的‘白昼幻梦’,否则我就无法脱身了,”阿莫尔并无半点焦急,“你会听我的命令吗?”

  “当然!”灵瑞恨不得掏出自己的心来给他看。

  “那好,我命令你留在这里……”

  “什么?!”灵瑞叫起来,“您听不明白吗?陆之穹可能有危险!”

  “你留在这里,”阿莫尔慢条斯理地说完这句话,“然后对自己使用‘白昼幻梦’。有些伤害是你不该承受的,你有向梦境逃避的权力。”

  灵瑞足够聪明,她听得懂这句话里尘埃落定的意味,“来不及了吗?难道真的无法挽回了吗……”

  “等一切都重新变好的时候,再将自己唤醒吧。”阿莫尔倾身向前,将别在自己发梢间的一朵蓝色鸢尾交在她的手心里,“这是离别的礼物,再见了灵瑞,即使有一天我们分别,我也会在你看不见的地方祝福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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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渊做事向来我行我素,先莽了再说。唯独这一次,他考虑了种种可能性,布置了周密的计划,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他们都必须将陆之穹投入南墙副本。只要第一次成功,后续的步骤就会变得简单。他们做好了一场恶战的战备,甚至想到牺牲的可能,毕竟鬼才知道变为天使的陆之穹还是不是原来那个人。

  然而计划出奇地顺利。这场会面有一个友好的开始,彼此亲切地问候寒暄,陆之穹仿佛毫无察觉,自然地走到了南墙之下,他怀恋地抚摸荆棘墙壁,从这一切的源头说起,慢慢讲到了很多过去的事。他像一个从很远的地方风尘仆仆赶来的友人,尽说些陈旧褪色的故事,绝口不提近在眼前的仇恨与割裂。

  银蛇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他的耳朵嗡嗡作响,他从骨子里害怕陆之穹,要不是身边站着无法无天的唐渊,他几乎要因为恐惧逃跑。蛇群潜伏在草丛中,毒牙蓄满毒液,他最强力的毒蛇,最强壮的巨蟒,能阻挡陆之穹几秒?如果失败、万一失败……

  他开始头晕目眩,看到身旁的迦陵不停地交换身体的重心,两只脚轮流踩着地面,蓄势待发。他的喘息一声比一声粗重,压过了陆之穹喋喋不休的话语。他在说些什么?他的武器藏在哪里?他可能从哪个方向攻击?

  银蛇眯起眼睛,一滴汗水从额头滚落,糊进了眼睛里。就在这时,唐渊动了!

  银蛇一愣,身旁的迦陵也向前冲去:“快!别愣着!行动!”

  银蛇早就无数遍回味过自己的任务,本能地跟着朝前跑,径直撞进了南墙之中!

  这个游戏会消除人的感觉和记忆,但银蛇早就准备好了记忆U盘,U盘中反复刻录着一个信息:杀死陆之穹!

  游戏将他投进了一条陌生的街道,眼前是一个宽敞的小院,门牌上写着一行烫金的大字:Amor's Garden。银蛇知道这个地方对陆之穹的意义,迅速按响了门铃,然后等不及地一脚踹开了门。

  “汪汪汪汪——”隔着一道围栏,数条狗朝自己狂吠,大的小的黑的白的瘸腿的断尾的,一应俱全。

  陆之穹就站在狗群里,怀中抱着一只浑身是血的小狗。茫然无措的眼睛望向了他。

  比起他熟悉的那个冷酷狠戾的暴君,眼前的陆之穹显得年轻而阴郁,他失去了所有的记忆,完全不明白周围的处境。他甚至有些不知所措,以至于把希望投在了自己身上。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说起来你不要觉得奇怪,我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名字,”陆之穹打开围栏,朝他走来,“但是你看,这只小狗受了很严重的伤,帮我个忙吧,再不止血它就要死了。”

  银蛇立刻后退一步,恐惧让他浑身麻痹,即使眼前只是一个貌似无害的青年,抱着一只垂死的小狗。

  栏中的狗群不安地狂吠,爪子拼命地抓挠着栅栏,它们比人更能感觉到危险的存在。陆之穹低着头,试图捂住小狗淌血的肚腹,但是血渗过他的手指,淋漓地落下来。他干净的眸子望向银蛇,难过地问道:“谁这么残忍做出这样的事,它还那么小啊。”

  “啊啊啊啊啊——”银蛇忽然狂叫一声,冲上前去,他忘记了一切战斗的技巧,只是疯狂地掏出刀子,朝着陆之穹的心口刺去。第一刀他就刺得很准,心脏的碎裂泵出了大量的血。因为感受不到疼痛,直到死陆之穹脸上还带着该死的迷茫无助,好像这个疯狂的世界让他一点都不能理解。

  他亲手把恐惧杀死了!他战胜恐惧了!银蛇疯了一般拔出刀子,高高举起,然后是第二刀!第三刀!

  小狗呜呜叫着摔在了地上,就这样死掉了。

  没有任何人得救。

  在游戏中无痛觉地死后,现实中的陆之穹睁开了眼睛。唐渊正抓着他的头发,在他耳畔轻轻问道:“感觉还好吗?”

  “还好,还没疯……”陆之穹低低地笑了笑,“我有为你们准备礼物,准备好拆开了吗?我为有些人准备了漂亮的花,为另一些人准备了……”

  唐渊没有让他说完,抓着他的头撞向南墙。

  游戏中陆之穹感到胸口又闷又重,难受地睁开双眼,发现原来是一只胖橘蜷在自己身上睡觉。

  “臭小猫,起床了。”陆之穹拎起橘猫的后颈皮,环顾了一圈陌生的房间,“这里是你家?我是被你捡回来的失忆人类?总之谢谢你的床。”

  他推门出去,一屋子的猫顿时喵呜喵呜地嚎叫起来,缠着他的脚绕来绕去,还有的奋起四足,噌噌噌往他身上爬,全是饿死鬼成精。陆之穹没找到猫粮袋子,只好一只只把身上的猫摘了下去,“别急,我去给你们找吃的,都饿坏了吧?唉,说实话我也有点饿。”

  一只猫的爪子划过他的手指,留下了一条血痕,陆之穹没觉得疼,拎起肇事小猫盯着它无辜的圆眼睛:“你这家伙,果然是最没良心的东西。我以前还听说过,有猫被锁在家里,饿极了啃食主人的尸体呢。希望那扇门没上锁,不然我肯定要被你们吃掉了……”

  他拧动把手,还好,门是开的。

  门外站着一个艳光四射的女人,脸庞却因为仇恨、恐惧或是一些别的情感扭曲着,手中的枪射出子弹,命中了他的头颅。

  “我说——”陆之穹再度睁开眼睛,难免因为接连的死亡而感到阵阵晕眩,他抬手抓住唐渊消瘦的手臂,“至少让我说完遗言吧!”

  唐渊果然停止了动作,陆之穹沉沉地呼出一口气,抬眼看向眼前的弟子们,唐渊、迦陵、银蛇,更多的人不知何时出现在这里,站在稍远的地方,面目不清,像一群栖息在树枝上的乌鸦,挤挤挨挨的,树枝都被他们压弯了。

  “我试图爱你们,我也曾把所有的爱都给你们……”在这样难堪的静默中,陆之穹想要大笑,但是干涩的喉咙里只能发出嘶哑的声音,“但是你们配不上!你们也不是真的想要……”

  濒死之时耳朵居然产生了幻听,陆之穹听到人群中有低低的啜泣声,“所以我要把所有的东西都收回,以后只会交给同样爱着我的人。我会送给你们一辈子难忘的礼物,哈哈——”

  “他在发什么疯啊!”迦陵忍无可忍地吼道,她冲上前去,将陆之穹推向南墙。

  这一次,冥冥中有预感似的,陆之穹径直打开了大门,他的院子里竟然站满了人,黑压压一片,像是来参加自己的葬礼的远房亲戚。

  陆之穹有些恍惚,他的视线越过人群,注意到小院门口的牌匾,Amor's Garden,爱神的花园,谁建造了这里?谁邀请了这些不速之客?难道他们没发现自己踩坏了草坪,踢翻了花盆,让可怜的小动物们都躲在墙角瑟瑟发抖吗?

  “请离开吧。”陆之穹决定客气一点。只身面对这一群杀气腾腾的客人,他的态度与其说是从容平和,倒不如说是全不在乎。

  “离开我的花园。”

  这一次动手的人没有一开始就直击要害,让很多人有了动手的机会。殇猎混在人群里,兴奋得手心发烫,握刀子的时候差点失手。

  陆之穹身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显得惨不忍睹,但因为无法感知疼痛的缘故,他仍然保持着该死的平静。他的手依旧有力,稳稳地托了殇猎一把,教他握紧刀子,他用很微弱的声音说道:“要我说几遍,杀人时要直击要害一击毙命……我说,这位穿西装的小哥,你能刺准吗?”

  殇猎被他黑沉沉的眼睛盯着,被蛊惑一般,一刀结果了他的生命。身后没轮到的人竟然发出了懊悔埋怨的声音,让殇猎觉得这世界真他妈疯透了。

  但这件事并不用着急,夜还很长,想要将陆之穹这样的顶级玩家“洗”干净,不杀个千百次他们是不会放心的。

  一次又一次被撞向南墙,刚开始陆之穹还能说出几句逻辑清晰的话,后来他昏迷过一段时间,头上被撞出一个巨大的口子,不住地淌血。不知多久后他又醒了,抚摸着棘刺,默念着南衾的名字,他一定是在为曾经做过的事情忏悔,谁都看得出他真情流露快要崩溃。

  忏悔吗?未必。

  陆之穹只是想到了许多过往,在这个十分可笑的时刻,看清了自己的心。

  他不是因为憎恨才将阿莫尔分离出来的,爱是他与生俱来的本能。他用坚硬的外壳武装起来的另一半灵魂,不过是扮演了一个忠心耿耿的守卫——不,恶龙——寸步不离地环绕在阿莫尔身边,守护着这个十分珍贵的东西。

  如果在这样扭曲的世界,只有邪恶才能存活,那么他愿意化身邪恶。但是他居然奢望保全自己的内心,既要犯下无法无天的罪行,又要自塑金冠,自己宽恕自己的罪孽。

  于是,审判之日终于到来。

  当然,并非这群蝼蚁审判自己,陆之穹想,审判的权杖在我手中。

  在得到预言的那一刻,他就看到了背叛的未来。在赴约之前,他将全部的灵魂都交给了阿莫尔,只留一个陆之穹的空壳走到了南墙之下。

  他卸下武装,放弃抵抗,同时给了他们最后一次机会,假如这群人放弃点燃引信,他准备的礼物便不会爆炸。

  然而,没有然而。

  唐渊温柔地抱着陆之穹的身体,不知何时陆之穹又醒过来了,眼神如孩子般天真无措。在无数次死亡中他终于被洗成了一张白纸,没有理由再苛待这样一个可怜的孩子了。

  “我会好好照顾你,这里是你的家,”唐渊吻了吻他的额头,“你都不知道我有多么高兴,直到现在,我才感觉你终于属于我和阿莫尔了。”

  即使银蛇自认是唐渊的同伙,在这件事上也甘愿任他拆迁,此刻也不由感慨唐渊的变态。这根本不是什么正常的情感,难道说真的只有一个变态能制裁另一个变态,就看谁疯得更厉害吗?!

  “我想他不属于任何人。”清朗的声音忽然响起,唐渊脊背躬起,猛地回头,瞳孔剧烈收缩。

  “阿莫尔!”

  阿莫尔向他走来,周围试图阻挡的人都被一种温和的力量缓缓推开,如同被裹挟在海浪里,这股推拒之力柔和却无从反抗——什么时候阿莫尔拥有了那样的力量?!

  “你终于来了。”陆之穹居然向着阿莫尔露出微笑,张开双臂试图拥抱他,天使的光环在他头顶显现,鸦黑的羽翼铺天盖地,也如同手臂般向着阿莫尔伸展。

  唐渊试图打断这可恼的插曲,可是他完全被压制了!那是怎样的力量,别说反抗,双腿居然连站着都无法维持!他紧咬着牙关对抗压力,却见到收容所的成员们一个个倒下,在恐怖的威压中贴伏在地面,颤抖如暴风雨中的虫豸!

  羽翼织成了一个椭圆的牢笼,将陆之穹和阿莫尔完全包裹,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但是据银蛇后来回忆,他分明听到了大口大口的咀嚼声,迦陵说他疯了,她说自己听到的是皮肉绽开撕裂的声音,骨头被嚼碎的声音,阿莫尔尖叫惨嚎的声音。

  不然,为什么当羽翼再度展开之时,阿莫尔会整个消失不见!

  “十一年了……”陆之穹叹息一声,他立在南墙之上,睥睨地看向脚下黑压压的人群。他还没发现自己的发色和瞳色发生了变化,但他很享受那种死一般的寂静,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弥漫着痛彻心的空气。

  接着,尖叫、哀嚎、痛哭、质问、攻讦、恳求、诅咒,轰轰烈烈地从那群虫豸口中喷薄而出,向他袭来。

  如果他还在乎,一定会被这种沉重的声音拽下来。看到昔日的同伴哭泣,他虽然不会嘘寒问暖,但一定会默不作声地把欺凌者揍得满地找牙。

  可是,他不在乎了。

  陆之穹扇动羽翼,轻盈地从墙上跃起,一次展翼便飞到很高的地方,人间的悲欢泥沙一般从他身上落下,四肢百骸里流淌着畅快的气息。在这个没有月光照耀的夜晚,光环直到很远的地方都看见得见,地上的人们会看到一颗很亮的星,自由地移向夜空的彼岸。

  他离去之后,南墙轰然倒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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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许是本文最沉重的一段剧情终于写完了,每章都写得很艰难,但我总觉得还是要完整地交代一下,陆的退缩胆怯、反复无常、玩世不恭,都有其背后的原因(或者称之为PTSD也不为过)

  还有两段记忆没写,先放一放,等以后用到再说,现在我要迅速给自己发点糖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