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其它小说>人间收容所[无限流]>第55章 镜像

  自杀事件后不久,白渐潇被他爹逮了个正着。那个男人开门见山地宣布:“我和你妈离婚了。”

  白赫先生自拍了《惊蛰》以后, 小有名气, 很快又筹拍了下一部电影。那部的主角虽然不是白渐潇,但也是以前受过他人情的朋友, 是个不小的腕儿。这一部同样取得了成功。

  于是白赫先生八百里加急地向日渐歇斯底里的冯春采女士提出离婚。

  在异国的咖啡馆里, 白赫先生带着赢家的微笑,向他讲述了《惊蛰》剧本的产生:

  “惊蛰”这个角色, 是他以白渐潇为原型创作的,电影的主角画家, 原型则是白赫他自己,而画家妻子,就是冯春采。

  “你就像默不作声的虫子,”白赫先生搅动着咖啡, “躲在黑暗的角落打量周围所有人, 心又冷又硬。你剖析周围的人,把他们切成碎块, 吸收他们的养分, 自己为能掌握人心, 但这不过是可怜小孩的自保手段罢了。”

  白渐潇耐心地听他说下去,一定是经受了每天超高分贝摇滚乐的洗礼, 大大提升了他对噪音和狗屎的耐心。

  见他没有表情, 白赫先生继续道:“你对你妈妈有种病态的情感, 我送你的那本《俄狄浦斯王》, 你有翻开来看吗?”

  “你说我有恋母情结?”白渐潇感到不可思议。

  “这就是你讨厌我的理由。”白赫点头, “否则怎么会有一个男孩,从小到大都对父亲抱有这么大的敌意?我缺席了你的童年,所以在你心目中我一直是外来的雄性,让你在潜意识中产生了保护自己领地的想法。单亲家庭中成长起来的男孩,非常容易产生恋母情结,这是有社会学依据的……”

  这个自负的男人,无法相信自己被儿子单纯地讨厌着,竟臆想出了这样一个理由,为他在父亲角色上的失败开脱。

  “我不知道对一个一直在暗中转移我妈妈资产的男性,该抱有怎么样的好意。”白渐潇气得手抖,捏着叉子把盘子里的蛋糕戳得稀烂,“你来教教我,我该怎样面对一个复婚后,还在外面养着情妇和私生子的男人?”

  白赫惊得打翻了咖啡,弄脏了他崭新的定制西装:“白渐潇!你、你在胡说什么?!”

  “别再犯蠢了,你和冯春采,每一个都让我感到恶心!”白渐潇丢下叉子,站起来就走。和这个亲生父亲在一起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让他感到浑浊不堪。

  咖啡馆位于一个风景优美的河岸,一出门便能看到阳光下闪着粼粼波光的碧蓝河水,白渐潇无心观看美景,满脑子都是《惊蛰》的情节。

  白赫把自己想象成那个画家,一开始画家以为自己靠惊蛰获得了成功,最后才发现靠得是自己的才华。对应白赫自己的话,就是说他认为能成功全靠自己的本事,真他妈不要脸!

  而在白赫的剧本里,自己是那个被五马分尸的少年,他会把无辜的路人切成碎块,汲取他们的智慧,甚至爱上了自己的母亲……白渐潇感到一阵恶心,情不自禁地捂住胃弯下腰干呕起来。

  清澈的河水如一面平滑的镜子映照出丑恶的人世间,连自己的脸都显得面目可憎。

  荡涤的水流水妖一般扭动着肢体,发出了无言的诱惑。白渐潇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一步踏入水中。回望十余年的人生,竟然没有哪个时刻是真正快乐的,他没体验过亲情,也没拥有过爱情,他患上了无法爱上某人的后天性残疾。活着似乎仅靠某种惯性,他的身体兢兢业业地完成呼吸吃饭的乏味仪式,仅为奉养那个百无聊赖的灵魂。

  他很好地藏起了厌倦感,过着让人艳羡的生活。他能又快又好地完成学业和事业,但这只不过是天生的禀赋赐予他的才能,他从未为某件事特别努力过,也从未试图讨好任何人。他根本无法理解剧本中那些声嘶力竭的情感,所以他演出来的戏才会那么空洞乏味,像是他灵魂的镜面反射。

  只要他死了,就能结束这恶心的一切,让那群人后悔,让这个操蛋的世界全都去他妈的!

  望着河水中自己的倒影,白渐潇伸出了一只脚,半个身子悬在堤岸与水的交界上,仿佛不平衡的动态一个稳定的支点。

  “镜子。”他说。

  河水荡漾,散乱了他的倒影。

  “你让我经历的,就是你认为能够毁灭我的东西。”白渐潇自嘲地笑道,“但是你没想到,差不多把我的一生都回放了一遍——那真是漫长又乏味的一生,对吧?”

  没有人接他的话,他活像个精神错乱的疯子,对着空气喃喃自语。

  白渐潇回过头,看到白赫先生的脸贴在咖啡馆的玻璃上,双眼怒视自己,神色狰狞。

  “Finn割腕自杀那天,我一直在想,我不会选择死在那种黑暗的地方,”白渐潇说,“如果不知道生存的意义,那就继续走下去,发光发热,早晚有一天会找寻到一些东西。”

  周围的景色开始变得模糊黯淡,一阵不属于这个优美河岸的的冷厉疾风,迎面呼啸吹来。

  白渐潇从堤岸上后退一步,周遭忽然传来“咔嚓咔嚓”的碎裂声,世界裂成一片片闪光的玻璃碎片。

  画面再度变幻。白渐潇发现自己正站在破损的栏杆前,往前一步就会从教学楼上跌下去,尹橙惊慌失措地从后面死死地抱着他,斯旺怀里的镜子已经碎成了一块一块。

  白渐潇突然腿一软,朝后跌在了尹橙怀里,这镜子太给力,连他一个瘸的都能给忽悠直了。

  “你看到镜子后,忽然就像被催眠了一样往栏杆边走,我拉不住你。”尹橙说。大概是第一次,他对自己扛起七袋大米不喘气的力气产生了怀疑,无论如何都不能把白渐潇从栏杆边拉回来。

  白渐潇倒是很冷静,看到周围的迷失天鹅领域已经完全消失了,便问道:“陆之穹呢?”

  没想到他第一句话是问这个,尹橙愣了一下,说:“还没下来。”

  “没下来?”白渐潇皱起眉头,“我进去了多久?”

  “五分钟。”

  “原来是这样……”白渐潇松了口气,这死镜子还算有良心,没让他真身在鬼楼里呆十八年。

  “你到底遇见了什么?”尹橙问。

  白渐潇便简单地给他讲了,这面镜子会回放一个人平生遭遇过的痛苦,引诱这个人自杀。刚才他站在河边,其实真实的身体已经自发地走到了栏杆的边缘。如果他在镜子里选择自杀的话,现实的身体也会真的跳下去,外人拦都拦不住。

  不过很可惜镜子选错了对象,白渐潇的精神壁障厚如城墙,心志坚定稳如磐石。

  白渐潇说着说着,倒是想到了什么,把关于夏优和杨早早的所有记忆都在脑袋里打包成了一个压缩包,塞进了尹橙的脑袋里,“这些剧情你看一下。”

  突然被塞进了巨大的信息量,尹橙捂着头晕晕乎乎了好一会儿,才消化完毕,他小声地抱怨道:“干什么?”

  “你看看,有没有眼熟的地方?”白渐潇问,“我是说,像是曾在你身上发生过的?”

  尹橙想了想,说:“不知道算不算,我小时候身体不好,我奶奶给我喝过香灰水,害我拉肚子……”

  “是吗!”白渐潇眼前一亮,“还有吗?”

  “呃,”尹橙说,“我也很喜欢在天台上晒太阳。”

  “很好很好,再想想有没有别的……”

  他们一边闲谈一边等待,不出十分钟,陆之穹和贺华庭便从楼梯上走了下来,神色都相当古怪。

  与这边的狼狈惨相不同,他们两人都称得上神清气爽,特别是陆之穹,胳膊上搭着一件血淋淋的衣服,赤裸的上半身却没有一处伤口,肌肉匀称皮肤光洁如雕塑一般完美。

  “太好了,看来你们那边都结束了,殇猎身上有几张纸条?”白渐潇连忙问。

  他记得分开的时候陆之穹背部的惨状,惊喜地问,“你伤都好了?”

  陆之穹闻言不语,看了眼贺华庭。贺华庭知趣地拉着尹橙,去了楼层的另一侧。

  “怎么?”从他的神色中,白渐潇尝到了一丝不安的味道。

  “既然敌人已经被消灭,”陆之穹拉着他的手,神色却是冷漠的,“是时候谈谈分手的问题了。”

  十五分钟前。

  在殇猎难以置信的目光中,迷失天鹅的领域彻底粉碎,斯旺小姐的气息如清晨的露水,朝阳一出便消逝得无影无踪。

  殇猎仿佛被抽掉了脊梁骨,呆呆地坐在地上,如痴如傻,安静得反而让人担心起他的心理健康。

  陆之穹也没有出言嘲讽,倚在栏杆上静静地抽烟,风吹过他身上的空洞发出呼呼的啸声。

  “我不明白……”半晌,殇猎低低地说,“他明明已经被我说动了,为什么会这样……陆之穹,你告诉我,他明明知道你是错的,为什么还要杀了斯旺小姐?”

  “什么?”陆之穹没有理解他的意思。

  这时,一只缠绕着黑色电流的金色飞鱼缓缓地飞了回来,落在了殇猎手里,道具已经被损坏,彻底无法使用了。

  陆之穹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殇猎凄惨地抬起头,“我把你的过去,你刻意隐瞒的真相,你对阿莫尔和组织做到那些事,全都告诉那个精神系能力者了……为什么他还选择相信你?你对他用了什么邪术吗……唔——”

  快到肉眼无法察觉,陆之穹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抓着他的衣襟把他拎了起来。殇猎头一次看到陆之穹露出如此可怕的神色,一字一顿地咬牙问道:“你说你做了什么?!”

  “我全告诉他了!”殇猎没想到无意中戳中了陆之穹的软肋,感到一阵复仇的快意,不由大笑起来,“哈哈,原来你也有怕的事,哈哈哈哈……”

  殇猎笑着笑着,笑声就弱了下去,因为陆之穹居高临下盯着自己的眼神,让他感到一股从骨子里泛起的寒意。同时他心中不禁产生疑惑:身体已经损耗到了这个地步,陆之穹手上为什么还会有那么大的力气?

  “我本来是想让你安详地去世的,”陆之穹松开了手,嫌脏一般把他丢到了地上,“但你让我改变主意了。”

  说话间,他身体上的伤口迅速恢复,断掉的骨头重新接起,破损的脏器完全修复,对穿的破洞以奇迹般的速度重塑血肉,皮肤愈合宛如新生。

  就连背上的人脸,也被这奇迹般的力量彻底消融,不过数秒,陆之穹完好无损地站在他面前,仿佛从来就没有受过一丝伤害。风吹乱他银白的发丝,幽蓝的瞳孔宛若鬼蜮之灯。

  “本来我宁愿死,也不愿动用这份力量。”陆之穹叹息道,“你说你该怎样被惩罚才好?”

  殇猎吓得魂飞魄散,拖着身体不住地往后退,他根本没注意到陆之穹身体的异状,眼睛只顾死死地盯着陆之穹的头顶,连瞳孔都在发颤,“那个流言……流言是真的!”

  陆之穹的头顶,闪现出一个金色的光环,正如那些至高无上的天使所佩戴的,神子的金色桂冠。

  陆之穹顺着他的目光往头顶看了看,仿佛才注意到那里出现了什么,他抬手把歪了的光环扶正,笑着问:“什么流言,嗯?”

  “是关于我被乐园放逐后,以天使的身份重返人间的流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