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然带进来的那束花是林岑买的。
过了这么久景丞都还没醒,孟然觉得林岑买束花来还不如买点儿吃的,在他鼻子下面勾引一下,说不定个傻逼就饿醒了呢。
毕竟昏睡了那么久,是个人都得饿了。
“饿么?”孟然问。
“不饿,”景丞摸了摸肚子,没什么感觉,“我睡了几个月?”
“快四个月,”孟然把花摆放到床头,按了床头的铃,又继续说,“邱岘说你早就该醒的,但是你被什么东西困住了,一直醒不过来。”
“邱岘……”景丞提起这个名字就皱了下眉毛。
当时邱岘引他用苦宏石去读阿癸的记忆,他的确读了,可他没能参透邱岘到底要他做什么。
“景丞?”孟然低声喊了一声。
“啊。”景丞回过神,看着他笑了笑,“怎么了?”
孟然还没说话,那边叶潜已经一把推开了门:“醒了醒了?我看看!”
“你嗓门再大点儿,”孟然啧了声,“不知道的得以为他生了。”
叶潜嚷嚷着冲进来,带着一堆医生护士把景丞按回床上做了个彻彻底底的检查,检查结果自然是好的,景丞身体里已经没了任何异样。
他们把自己病服扒拉开的时候,景丞还看了眼,胸膛上依旧有那些带着青色的奇怪的痕迹,像被人用小石块砸出内伤了似的,孟然就在旁边站着看,景丞还以为他会惊讶,实际上并没有,孟然的表情很平静。
“我为什么会睡这么久?”景丞又一次坐起来,拉好衣服,“当时……到底怎么样了?”
几个人对视了眼,先让其他的医生护士退出了房间,才围着景丞的床坐下,说得有点儿乱,毕竟当时真正在场的目睹了全程的只有孟然一个,不过景丞还是很快就理解了那天发生的事。
苦宏石镶进女人的身体后,女人被彻底封印下来,她压死了她想保护的那个怪物,轮回边境里所有的npc和鬼怪、关卡主人都争先恐后地逃了出来,即便他们只要踏足外面的世界就会化为灰烬,他们还是义无反顾地往前冲着。
至于那些还在关卡里闯关的人,阳寿已尽的由邱岘带去地府,应该继续活下去的由陆柯词带着重返人界。
他们这一通闹,直接摧毁了整个轮回边境,让那条咬尾蛇停止了蠕动。
此时此刻,陆柯词和邱岘正在带着人清扫轮回边境中不愿意离开的鬼怪和npc们。
“邱岘说你必须去接收那个女人的记忆,以她的记忆堵住你能力的扩张,”孟然说着,捏了捏景丞的手,“否则那些npc和鬼怪涌出来的时候,他们的记忆会直接涌到你的脑子里,你的脑容量会因此爆掉的。”
景丞张开嘴,轻轻“啊”了一声,不知道他这一声是什么意思。
“反正事情告一段落……应该永远不会再重启了,”叶潜笑着说,“等你休息好就出院吧。”
“炙停呢?”景丞问。
“跟着邱岘去地府啦,晚上才回来,”叶潜啧了声,“当时你们俩还硬把我丢出去,这事儿还没完呢我跟你们说,迟早找你们俩打一架。”
“好,”孟然显然已经听说过这件事了,点点头,“打吧,我去给你俩喊个啦啦队。”
景丞笑了会儿。
林岑现在被宴尘远收入队里,作为替补外勤的工作人员活动着,今天得了空刚好来看他。她左耳彻底失聪了,不过她本人倒是挺乐观的,一直都很乐呵。
没有人再提起轮回边境的事,仿佛景丞只是生了场大病住了个院,大家都是来恭喜他出院的这么一个亲切友好的角色,就连宴尘远和萧渡水来看他时也仅仅是聊了些身体方便的事。
没有人再理会过去的事。
景丞把阿癸的事告诉邱岘他们之后,他们沉默了很久,说要把这件事回报给天启那边,景丞没有再管。
天启那边会不会做出什么应对或者改革他不知道,但他觉得这个故事挺荒诞的,不去深思还好,一旦多想了就会觉得,天启那帮选人的所谓神族和阿癸其实没什么区别。
他们要的大爱,他们要的心,是他们这辈子都不会拥有的。
景丞的身体恢复得很好,小半个月后就出了院,出院那天谁都没有来接,只有一直陪着他的孟然和他一块儿走在小路上。
“寂寞啊,”景丞伸了个懒腰,“好不容易出个院,居然没人来迎接一下。”
“我让他们不要来的。”孟然拎着景丞的衣服,轻声说。
“为什么?”景丞扭头看着他。
“就我俩啊,”孟然看他一眼,“我一直在想,等没事儿了之后就我俩,这样走在路上,谁都不会来打扰。”
“二人世界。”景丞笑着打了个响指。
“嗯。”孟然笑了笑。
两个人打了个车回到景丞家,景丞这趟把钥匙弄丢了,孟然直接撬锁俩人才进的屋,景丞乐得不行:“老本行啊,以后我俩老了混不下去了,还可以去备个案,当锁匠。”
“好,”孟然点点头,“为了实现你锁匠的愿望,我争取让我们老了混不下去。”
“不愧是你。”景丞竖了竖拇指。
“我一直想问,你这房子是哪来的?”孟然把行李放到一边,抬手在茶几上抹了把,一手灰,他们太久没有回到这里,屋子里满是灰尘和蜘蛛网,令人窒息的压抑感。
景丞走过去把窗帘拉开,又把窗户推开,看了孟然一眼:“租的,当时……你记忆太混乱,不能见我,但你随时都有可能跑到爷爷家去,我不能在爷爷家呆着了,就……只能找个地方住,就租在这儿了。”
孟然愣了愣,点点头没吭声。
“先打扫吧,”景丞说,“房子租了两年呢,我们可以暂时住在这儿。”
“之后呢?”孟然问。
是啊,之后呢?
还想着养老呢,他俩闯关前才多大,现在才多大,一没技术而没钱,除了杀鬼什么都不会,拿什么养老,哪来的钱养老?
非常没有未来啊孟然然。
而且……
景丞看了看周围。
他有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
心底一直有个声音在问,结束了吗?真的结束了吗?
关卡真的放过他们了,他们真的封印住了轮回边境……?
很不脚踏实地。
景丞总有一种走在大街上,走着走着就会发现周围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然后察觉到这里是幻境,或者是走着走着就被拉去闯关的错觉。
错觉再怎么存在,房子还是要打扫的。
单人床得换成双人床,孟然很讨厌打扫,带着个口罩五官都快皱到一块儿了,很不耐烦地问景丞:“当时怎么没想买个双人床?是早就想好了不和我睡一块儿么?”
“不是养老么?”景丞把扫把塞到他手里,“你见过谁家老人不分床睡的?”
“分,现在就分,”孟然指了指他,“晚上你敢爬我床我一脚给你踹楼下去。”
景丞笑了笑,走过来要搂他,孟然往后退了半步,眼神里写满了“莫挨老子”。
把房间打扫完,床也换了,景丞和孟然去洗了个澡出来,准备出去吃饭。
期间宴尘远他们打来了个电话,景丞当时正在一堆东西里找自己弄丢的车钥匙,找了好久才找到,没仔细听他们在说什么,不过孟然和宴尘远好像吵起来了。
我去找宴叔叔吵个架。
景丞想起了孟然留的那张纸条。
“吵什么呢?”景丞等他挂了电话才问。
“他们俩要我俩继续回去念书,”孟然烦躁地搓搓脑袋,“我不想啊,我都二十了,回去念高中,疯了吧。”
“二十了……”景丞愣了会儿,忽然回过神,“我醒来的前一天就是你的生日啊。”
“是啊,”孟然看着他,“您终于反应过来啦?真棒啊。”
说着摸出了手机。
“干什么?”景丞问。
“把我前两天下单的脑白金退了,”孟然说,“看你恢复得好像不错的样子,应该不用吃补品。”
景丞看着他愣了好一会儿,扭头笑了很久。
孟然把手机揣回兜里,偏偏头等他笑完。
房间里没有开灯,外面的太阳染得整个屋子都是亮堂堂的,灰尘在阳光下漂浮,升起又降落,孟然盯着他看了会儿,忽然喊:“景丞。”
“嗯?”景丞看着他。
“你是不是觉得没有什么实感,”孟然说,“就好像一切都还没有结束一样,我们还陷在关卡里。”
“……嗯。”景丞点了点头。
孟然放下扫把,走过来搂住景丞的腰,把脸埋在他肩膀上,低声说:“我也有这种感觉。”
但不是现在。
孟然没有告诉景丞,在他昏睡不醒的开端,自己被一种巨大的恐惧所笼罩了,他甚至开始怀疑这个世界的真实性。
他们身上一直背负着很重的担子,一朝被拿下了,似乎没有他们想的那样松快,取而代之的是更大的压力和猜疑。
他开始疯狂地寻找这个世界是错误的证据,景丞一直不醒来,他一直在想到底什么地方是错的,后来又想,会不会景丞一直不醒来这一点就是错的?
猜疑,恐惧,不安在一天一天地放大。
轮回边境带给他们的影响就是一个轮回,仿佛他们终究会走到他们最糟糕的那个时间段里去。
“但是现在没有了,”孟然一字一顿地告诉景丞,“因为我们确实经历过那段时光,我们确实封印了轮回边境,而你,真真切切地把苦宏石放到女人身体里了,那些都是真的,对吗?”
景丞愣了很久,没有说话。
“一切都结束了,”孟然低声说着,“可能……潜意识里还隐藏着那种危机感,但我们现在的确是安全的,是可以一起吃瓜养老的,明白么?”
“……我需要一点儿时间去适应,”景丞很艰难地开口,“就这么突然告诉我结束了,让我恢复到正常人的生活里,我有点儿做不到。”
“我也做不到,”孟然说着,顿了下,“每次隔壁病房那个人唱‘我不做大哥好多年’的时候,我都好想过去剁了他。”
景丞乐了,他看着窗户那边的阳光洒过来,落到孟然的背上,那种温暖的感觉仿佛也流淌到了他的身上一样,那种阴冷的感觉在一点点驱散。
或许不是现在。
是在将来的某一天,他们会放下那种危机感,会掌握到彼此心底的真实,会驱散那些鬼魅又虚幻的影子,重新奔赴到生活里去。
至少他们现在有了新的希望。
“待会儿去看看爷爷么?”孟然松开了他,眼眶有些发红,“姑姑之前打电话来说爷爷挺想我们俩的。”
“嗯?好,”景丞回过神,笑着说,“你怎么哭了啊。”
“你最好下半辈子都别哭,”孟然抬起手在眼睛上很用力地按了按,“不然我一定给你抓拍下来印在A4纸上贴满你的房间,风里雨里睁开眼都是你自己。”
景丞抬手在他脑门上弹了下。
两个人随便吃了点儿东西就往爷爷家走去。
一路都是用走的,没有再开车,孟然似乎很喜欢这种两个人肩并肩一块儿走在大路上的感觉,路人和风从身旁走过,阳光落在身前,彼此在身边。
偶尔他俩拉个手还能引起几个小姑娘或者老大爷的回头观看。
他们俩走到巷子口的时候,回忆又被唤醒了太多,巷子口有一家用板车推着的水果铺子,堆着些青苹果,看着就酸得要死。
孟然盯着那些苹果看了会儿,忽然问:“当时你是怎么确定下来的?”
“嗯?”景丞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
“我的……那个叫什么来着,”孟然拧着眉毛想了会儿,“我的认知错误是在味觉上,吃苹果吃不出原本的味道就代表我还在幻境里,这件事,你是怎么确定的?”
“不是我确定的,”景丞叹了口气,“是萧叔叔给你一块苹果吃,你说里面烂得长虫了,那时候大家才发现你对苹果……似乎有自己的理解。”
“为什么是苹果?”孟然问。
“不知道。”景丞说。
为什么不是橘子香蕉葡萄柠檬西瓜,偏偏是苹果?
孟然买了点儿青苹果,拎着走进巷子,即将推开爷爷家的木门时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扭头看着景丞,眼睛都瞪圆了,说:“……你还记不记得,6月2号我俩即将进入最后一关,在天台的时候聊了什么?”
“嗯?聊了什么……就聊了回家养老啊,还有……”景丞的手搭在木门上,隔了会儿,突然回过神,“我们说等闯完关以后,要给爷爷送苹果。”
那天风很大。
两个少年撑着栏杆,站在那个地方,聊着养老的话题,聊着家人的事情。
“爷爷说姑姑给买的国外苹果都是坏的,”景丞边笑边说,“老头儿让我下次去的时候带几斤好苹果过去,给姑姑看看什么叫纯天然无农药。”
“爷爷真倔啊,”孟然伸了个懒腰,“死活不肯吃国外的东西……不告诉他是国外的不就行了么?”
“他眼神好着呢,箱子上的字母用拼音拼不出来他就说着是国外的,”景丞往栏杆上一趴,“我俩就在门口小摊上买两斤过去就行了。”
“等闯完关。”孟然笑着说。
“等闯完关。”景丞也笑。
此时他们俩真的拎着苹果到了爷爷家门前。
有些事是命运中的偶然,而偶然何尝不是一种命运安排的必然。
孟然拎着那袋青苹果,眼眶莫名其妙地红了,想笑,又觉得好无奈:“……是这样,原来是这样,我记住那句话了,我在等闯完关来给爷爷送苹果,所以……我陷在幻觉时,吃不到真正苹果的味道,因为我认为那还是在关卡里……”
是这样。
是景丞一句话成为了孟然一直记着的,一直依赖着的辨明所有的根据,是一句最不起眼,直到现在才回忆起来的话变成了最宝贵的钥匙。
景丞咬紧了牙才没让自己的胳膊抖得太厉害。
但眼泪有些莫名其妙地无法忍耐,最后景丞深吸一口气,扭头看着孟然。
“有些话已经说过一次了,但是我还想再说一遍,此时此刻,”景丞说,“就现在。”
就在这个他们熟悉的地方,他们即将走回正常生活的前一刻。
“我爱你。”孟然声音发颤。
“不准抢台词,”景丞说完,顿了会儿,眼泪还是落下来,“我爱你。”
“我知道。”孟然很用力地点头。
两个人最后还是没好意思在爷爷家门前抱头痛哭,等眼泪能止住了,他们才使劲儿擦了擦脸,努力让别人看不出他们哭过的痕迹,最后推开木门,喊:“爷爷!”
屋子里传来了一阵缓慢地脚步声,过了会儿,屋里的人似乎察觉到什么,脚步声变得更快了些。
爷爷走到门前,看见两个人并肩朝内屋走过来,好像看到小时候,景丞第一次带着孟然走进他家门内,怯生生地喊爷爷。
阳光在落下,被树叶分割,屋里有明晃晃的光和青色的苹果,他们会拥有安稳的生活。
在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