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其它小说>蜃影>第67章 假皮

  孟然看着景忆鸣把刀收起来,动作利落得像个身经百战的杀人犯。

  鬼的血没人人血那样鲜红,漆黑粘稠得像勾了芡,景忆鸣应该没有注意到他袖口沾上了一些鬼血,孟然也没有要提醒他的意思。

  他的记忆很乱,繁杂得线都搅成一团又拧成一股,最后齐齐奔涌向郭瑶最后那句“你为什么对同一件事有两份记忆?”

  孟然坐在沙发上,脑袋往后靠着,眯了下眼睛,景忆鸣的身份证放在茶几上面,身字中间那两横依旧没有和右侧的竖连起来,这张身份证是假的。

  当初第一次看见这张身份证时孟然就知道这玩意儿是假的。

  怀疑的种子团吧团吧塞心口了,孟然没有急着去揭穿景忆鸣的谎言,连他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可能有点儿怕吧。

  怕景忆鸣是景丞,他自己的记忆全都颠覆,真正不对劲的是他自己。

  怕景忆鸣不是景丞,景丞还在轮回边境里受苦。

  他站在孤零零的绳索上,左右动弹不得,任何一个多余的动作都能把自己打进深渊里,所以还不能那么确信地掌握证据,世界上的所有事,不是黑白分明才最好的。

  更何况……郭瑶已经说出过那样的话。

  但有些时候,再怕也要去试探,只能说试探的方式有些不同而已。

  孟然试探过很多次景忆鸣,最过火的应该是说出衣冠冢那次,很可惜的是景忆鸣的表情没有太大的变化,眼神,身体动作都没什么反应,这把孟然推进了一种两难的境地里。

  第一波情绪爆发开来后,剩下的就是恐惧。

  随着时间推移,愈发膨胀的害怕。

  “饿么?”景忆鸣跟过来坐下,把身份证放到下方的柜子里,“要不要点点儿吃的?”

  “好。”孟然依旧眯缝着眼睛。

  景忆鸣摸出手机,点了烧烤和啤酒,隔了快一小时才送来,包装得挺严实,居然还有点儿热乎,景忆鸣拿到厨房去加热,再出来的时候孟然刚好拉开阳台门。

  落地窗的门横着扯什么似的才拉开一点,发出十分不适应地吱呀一声,孟然一愣,问:“你这门重新装过?”

  “啊,”景忆鸣把烧烤什么的都放到桌上,“那玻璃被我撞碎了,我自己扛了扇窗户回来重新装的,装反了,底下那个槽没凹对。”

  孟然又试着拉了一下,很难拉开不说,噪音还巨大,估计硬拉下去能响个半分钟,然后楼上就扛着刀下来杀人了。

  “开另一边。”景忆鸣说。

  孟然这才放弃了和阳台门继续斗争,扒住另一边的玻璃门轻轻一推,冷空气立刻灌入房间里,暖气被吹散,景忆鸣瞥了眼桌上刚热好的烧烤,待会儿估计还得去热一遍。

  推开窗户后孟然也没有更多的动作了,阳台是用防盗窗那种铁条封上的,从这里看出去外面的天空也是一条一条,连不成一片完整的天。

  孟然站在那儿呼吸了很久才扭头,搓了搓被冷风吹得发麻的脸,问景忆鸣:“冷么?”

  “还行,”景忆鸣说,“就是烧烤冷了。”

  孟然看了他一眼,退回屋里,关上门把烧烤拿到了厨房里,景忆鸣很快跟进来,短时间内把烧烤回锅了两次,再出来时,屋里已经被暖气覆盖,热熏熏的扑过来,裹挟烧烤的味道一块儿,孟然还真觉得自己有点饿了。

  肚子很给面子的咕噜了一声。

  景忆鸣笑了笑,随手开了一瓶啤酒递给孟然,孟然喝了一大口,跟渴了似的。

  “我是晕了么?”孟然低声问,“郭瑶说了那些话以后……我晕了?”

  “啊。”景忆鸣应了声,不知道他的记忆究竟断档在什么地方。

  “我们没能救到她,”孟然深吸了口气,“林岑怎么样?”

  “哭了一路,”景忆鸣说,“你又刚好晕过去,她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哭得那叫一个惊天动地。”

  孟然扯了扯嘴角,最后还是没能笑起来,他拿了串脆骨吃着:“你不怕么?”

  “什么?”景忆鸣问。

  “我突然晕了,身上没什么伤但是长睡不醒,”孟然说,“这样你还敢带我回你家,不怕我直接死这儿么?”

  “我打算把你送医院去的,想了一下,我们没有死在轮回边境就绝对不会死在现实世界里,”景忆鸣说,“不是说过了么?会给我们一个重生的机会,结果我们直接死在现世世界了,算什么啊?”

  孟然这次是真的笑了,他仰头喝了一大口啤酒,然后把罐子放到一边,景忆鸣注意到他两口就干完了一罐啤酒,这么喝下去可能得醉。

  “真的会死的,”孟然说,“世界上最没有退路的事情就是死。”

  景忆鸣像是为了显示尊重也一口干了一罐啤酒,把罐子放到一边,孟然看了他一眼,说:“不用这样,我只是渴了。”

  “我也渴。”景忆鸣说。

  孟然看着他,深吸了口气,紧接着像呼吸不过来了一样猛地多呼吸了几次,喘息的节奏完全打乱,再吐出来时带着一点无法忽视的颤抖。

  “不聊闯关的事儿了,”景忆鸣说,“换个话题吧。”

  “嗯。”孟然应了声。

  “聊聊……之前的事儿?”景忆鸣看着孟然,眼神黏他身上了似的,“你之前在干什么?上学么?”

  “上高二,快高三了,”孟然又开了罐啤酒,咔哒一声,仰头又是一大口,“后来被拉到轮回边境里就辍学了,没再回学校。”

  “我也是。”景忆鸣说。

  孟然看他一眼,说:“你也高三?”

  “嗯,”景忆鸣笑了笑,“和你一样,直接辍学了。这么个情况也没办法继续上学,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死……哎,不会死,我们俩组队牛逼着呢。”

  孟然舔了舔嘴唇,这是他吃烧烤时一个很习惯性的动作,哪怕嘴唇上只有一点点辣椒或者烧烤料他也要全部舔到嘴巴里,像猫一样,吃个东西还得给自己洗把脸。

  当然孟然舔得没有那么夸张,也没有那种看着就像要抱着签子舔一样的架势。

  过了会儿,孟然叹了口气,说:“你嘴里是不是没有一句真话?”

  景忆鸣顿了顿,没应声。

  “你那个叔叔一开始和我说的什么你还记得么?”孟然说,“一开始他给我们介绍你的时候说你是出去旅游,你和我们说的是你出去自驾游。”

  景忆鸣开了罐啤酒,安静地听他说。

  “高三学生还他妈在上课呢,”孟然说,“你往哪儿游?”

  景忆鸣捏着啤酒罐别开头笑了会儿,想想叹了口气:“你记性挺好的。”

  “这么看来是比你好点儿,”孟然也叹了口气,“你真的……没有一句真话。”

  景忆鸣放下啤酒,手在孟然看不到的地方慢慢攥紧了,很久以前他觉得自己大概不会再因为什么而感到难受,没想到所有情绪的开关都跑到孟然身上去了。

  “我对你有很多疑问,很多怀疑,可能你自己也感受出来了,”孟然又往后靠,闭上眼睛,“但是更多的,我不敢问下去。”

  “为什么?”景忆鸣有些费力地问。

  “我……不敢知道真相了,”孟然说,“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发现真正有异样的,真正不正常的,是我,怎么办?”

  不能让他知道。

  景忆鸣看见孟然这个状态,心里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郭瑶说的话我只能信一半,但……信一半也很可怕了,知道吗?”孟然说。

  他像要消失在沙发上了一样,声音忽然变得很小,手里握着的啤酒放到一边台子上,磕出不算响亮的一声,他顺手拉开了这儿的灯,咽了口口水,喉结上下滚动,像是突然很难受似的,景忆鸣和他一样难受。

  “但是不管怎么样,我还是要去最后一关,”孟然说,“我必须去救景丞。”

  景忆鸣深深地叹了口气,不知道该说什么,想笑,嘴角扯了一下又垮下来:“我知道,你说过很多次了。”

  “你很像景丞,”孟然说,“这句话也说过很多次吗?”

  景忆鸣的手又一次攥紧了,他想起邱岘说过,他需要让孟然察觉到不对,不能全身心地相信幻境,否则幻境被击碎的那一刹那对孟然来说又是一次重大创伤,但他压根儿没有故意在孟然面前展露什么。

  或者说,还没有来得及展露什么。

  按照他的逻辑,孟然谁都不相信,谁都在怀疑,所以他需要先让孟然相信景忆鸣这个人,然后再在不经意间透露出什么,表现出什么,让孟然去怀疑,隔着一层雾那样可见度并不明确地怀疑。

  他会成为真相揭露那天,孟然身前最后一块盾牌。

  但孟然敏感得超乎任何人的想象,他竟然能说出景忆鸣和景丞很像这种话。

  景忆鸣连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性格都有点儿忘了,长时间强迫自己去假扮另一个人,很容易忘记自己是谁。

  孟然看起来又困了那样,眯缝着眼睛,景忆鸣没忍住,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坐下,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孟然很罕见地没躲,他手落下来的那一瞬间,孟然侧过脸在他掌心蹭了下。

  “别动,”孟然说,“……我受不了了,能不能让我靠会儿?”

  他闭着眼睛,想,宴尘远嘱咐得挺有道理的,千万别玩儿替身那一套啊,但景忆鸣真的太像景丞了,他有些受不了了。

  景忆鸣配合他着,没有出声。

  事到如今,他连假扮自己都会浑身不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