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其它小说>无双>第187章

  只要萧履想,与他交往过的人,无不如沐春风,引他为知己。

  就连崔不去也不例外。

  但萧履清楚,他内心实则极为骄傲。

  容不得半点不完美和瑕疵。

  讽刺的是,他的前半生,从头到尾,处处都是不完美与瑕疵。

  出身世家,门第却已没落。

  博闻强识,却遇上昏聩君主,得不到重用。

  天分极高,过目不忘,武功资质百十年来难出一二,偏偏生来带毒,纵有深厚内功,也大多用来压制毒素。

  他原本的计划,是从南朝内部开始渗透,因为那毕竟是他的地盘,陈主势弱,南朝势力错综复杂,能够利用的机会也多。

  但若干年前,宇文宜欢的出现改变了他的想法。

  当时北方周朝还在,宇文宜欢身为北周太子之女,将来还会是皇帝之女。

  她一出生就被误认死亡而遗弃,可她又与太子嫡女是双生姐妹,这个身份微妙而又用处极大,萧履明暗结合,经营数载,终于有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元宵三日,日蚀,郑译刘昉的死,秦王府之变,大兴善寺佛会,种种条件结合起来,天时地利人和,原本十拿九稳胜券在握的事,却在一夕之间风云突变。

  若非崔不去等人的从中阻挠,若非盟友窟合真的临时变卦,若他不求尽善尽美,先一步解决隋帝,也许现在外面的天,早就变了。

  然而,世上本没有那么多的若非。

  从一开始,萧履就知道,他要走的路,壁立千仞,方寸悬崖,别无选择。

  即使他耗尽心力,布置经营了这么多年,依旧逃不过死劫。

  逆天改命,到头来,不过是个笑话。

  萧履闭了闭眼,在短短片刻之内将自己半生走马观花翻完,内心竟浮起一丝滑稽。

  “我,不赌。”他听见崔不去如此道。

  “你怕了。”萧履笑道。

  “是,我怕了。”崔不去淡淡道,不欲多作解释。

  但萧履一眼就看透他的想法。

  “崔不去,我以为你比任何人都学会审时度势,破釜沉舟,但现在,你明知自己没有退路,却不敢再往前一步,为什么?”

  无声静默。

  崔不去没有说话。

  萧履笑了:“你有牵挂。你怕你接受我的提议之后,连这里都走不出去。你在外面,还有想见的人,是不是?”

  崔不去恍若未闻:“萧履,你总说我们相似,不错,你我际遇、资质,甚至曾被范耘教授过,的确颇为相似,不过,我没兴趣颠覆天下,也没兴趣谋朝篡位,更没有兴趣,去赌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

  说罢,他冷冷道:“你还有力气说这些话,不如起来探路。”

  萧履叹了口气:“若有希望,虚无缥缈又如何?你现在越努力想要离开这里,耗费的心神精气就越多,就算你不肯赌,只怕也走不了多远了。”

  崔不去现在的情况的确很不妙。

  虽然神色平静,语调也无多大起伏,但那是因为他惯于隐忍压抑痛苦。

  此刻若无身后的石壁支撑身体,恐怕人也站不住了。

  每呼出一口气,都像呼出一团火,烧得心肺灼热滚烫,几欲燃烧。

  洞窟内冰凉阴冷的气息与之交杂,非但令痛苦减轻,反而如同冰火相撞,无法相容。

  崔不去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吐出一口血。

  萧履眯起眼。

  他的眼睛已经无法像之前那样辨物无碍了,但借着崔不去手上的火折子,依旧能依稀看见地上的血暗红近黑。

  萧履还有心调侃:“没想到我们二人,斗了这么久,最终却要同年同月同日同地死,说不定来世还有结识的缘分。”

  崔不去冷笑一声:“我可不想跟萧楼主再相逢了,还请萧楼主死远一点,还我清静就好。”

  手上的火光慢慢熄灭,周遭又一度彻底暗下。

  但在明亮消失之前,崔不去看见了石门后面的光景。

  那是一条甬道,两旁还有凿入石壁的烛台。

  若他没有料错,他们所在的这一层,应该是地宫一层,有烛台,说明是供人通过的道路,沿着路前行,说不定能找到出口。

  但前提是,沿途没有陷阱机关等着他们。

  崔不去吐出一口浊气,勉力撑起手肘,慢慢站直。

  就算萧履走不动,他也要继续走,直至离开这里。

  “别走了,留下来陪我吧……”

  萧履在身后诱惑。

  声音仿佛一道无形枷锁,锁住崔不去的脚踝,让他迈不开步伐。

  崔不去的确很累了。

  这具身躯已经陈腐得经不起任何折腾,却被他拖着,在鬼门关徘徊了一年又一年。

  他需要花费极大的意志力,才能指挥身体,跟上神智。

  却还总是慢半步,沉重而迟滞。

  “崔不去,你这么拼命想要离开这里,若你想见的人却不想见你,你又该如何是好?”

  “你活得那么辛苦,成日辗转病痛之中,却不为追逐天下至尊之位,有何意义?”

  “不如与我一道死在这里吧,好歹下了黄泉,我也不寂寞!”

  背后,萧履咳嗽连连,边咳边笑,边咳边说。

  崔不去没有回头,也没有理会。

  他依旧一步一步,缓慢而艰难地往前迈步。

  跨过了石门,进入甬道,眼前伸手不见五指,如同万丈深渊,阴司地狱。

  唯有四肢百骸传来的痛楚,提醒着他,自己还活着。

  身后忽然一阵柔风袭来。

  崔不去有所察觉,但无法避开,后颈很快被一只冰凉的手捏住。

  “你不想与我同死,我却想拉个垫背的。”

  萧履轻轻柔柔道,点住他的穴道,手掌顺着后颈往下,贴在他的后心。

  “崔不去,就算你不肯赌,我也要跟你赌。”

  崔不去说不得话,动弹不得,挣扎不得。

  洞窟千百年深埋地下不见天日的阴寒之气萦绕周身,但他后背随着萧履的手贴近,却像对方突然把一团太阳塞入自己身体,瞬间将数十根骨头焚烧化为灰烬粉末,在冰火之间辗转反复痛苦无常不得解脱。

  皮肉被无形的钩子翻搅扯弄,仿佛要将整个人都撕碎了重来,滚烫的热浪岩浆在周身滚动冒泡,却无法融化森寒入骨的阴气,双方僵持不下,彼此以崔不去的身体为斗法之所,不将对方吞噬殆尽就不罢休。

  但凡人之躯,又如何承受得住这样的折磨,更何况这具身体,原本就脆弱不堪,根本无需这样的激烈变故,只稍轻轻一推,立时会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他微微睁眼,无神望住前方虚无处,嘴唇不自觉张开一点,似想发出呻吟,最终却归于无声。

  痛苦到了极点的时候,神智魂魄不堪忍受,竭力挣脱了躯壳的束缚,飘飘然往上走。

  再差一点点,他就可以彻底解脱,永远不必缠绵于病痛之中。

  生母的仇,他已经报了。

  左月局有长孙和宋良辰在,也不必他多费心。

  世上聪明人多得是,朝廷必然可以很快找到一个新的左月使,走马上任。

  至于这桩案子,萧履将与他一道,长埋地宫之下,尸骨与泥土同腐,几月之后,想必就已面目模糊,不复名字。

  所有恩怨情仇逐渐远去,最终飘荡消失。

  一切执念,不过虚妄表象。

  你看,清清静静地待在这里不好吗?你有我这个对手,就算下了黄泉,也不会寂寞。

  不知名的声音在耳畔飘荡,流连渗透,温柔带毒。

  崔不去混混沌沌,被人牵引着,从石门下走过,穿越漫长的甬道,时辰凝止不动,冰火交加的灼烧寒冻之苦也完全消失,身体轻盈,连步履的迈动都可忽略不计。

  他许久没有如此轻快惬意行走了,那是过去不敢妄想的感觉,崔不去甚至从未觉得,自己还能有想像常人一样的时候。

  不,比常人还要还要舒适,照这样走下去,不出多久就能……

  就能——

  即使被一股力量不由自主牵引向前,他也忍不住以相反的意志,逼迫那股力量停下。

  冥冥之中,似还有什么东西未想起来。

  那东西,好像还十分重要。

  他疑惑地举目四顾,又低下头,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那股力量又在后面,推着他一步步往前。

  到底是什么想不起来?

  他生出一点迫切希望得到答案的焦躁。

  怀中一物滑落出来,落在地上,玉石相撞,发出清脆璁珑。

  响声令他模糊的神思骤然清醒片刻。

  那好像,是一块玉。

  他依稀想起,回京之后的某夜,也许是上元灯节那晚,他前去东市赴约,路过一间铺子,看见一块玉,顺手便买下了。

  那块玉上,雕着的是——

  他蹙眉苦想,勉强搜索记忆里的每一点细节。

  好像是,一只凤凰。

  那凤凰栩栩如生,骄傲昂首,欲飞九霄,他一看就觉得神似某人。

  崔不去微微一震,忽然停住脚步,任凭那股力量再怎么推动,也不肯往前。

  他还有事没做完。

  他还有人要见。

  他不能走。

  他不想死。

  他要活下来。

  伴随这个念头一起,潮水般的痛苦再度四面八方入体,狂潮汹涌,几乎没顶。

  崔不去在半昏半醒的无意识中,根本不知道血从自己嘴角不断溢出,身体止不住抽搐颤栗。

  他并未看见,自己身后的萧履,业已形容枯槁,满头华发。

  萧履印在他后心的那只手,已经从原来的莹润修长,变得皱褶萎缩,状若白骨,极为可怖。

  一口血吐在崔不去后肩,萧履颓然松手,歪向一旁。

  他甚至没有力气再睁眼看一看这浑浊的人间。

  曾经以为自己会很不甘心,但到了这个地步,反倒有些天地尘埃落定的宁静。

  这个葬身之地倒也不错,起码供奉佛宝的地宫,不会像其它地方那样污秽肮脏。

  可惜,终究是斗不过天。

  萧履嘴角微微扬起,扯动苍老干枯的皮肤,不复从前半点丰神如玉,甚至连最熟悉的人,可能都认不出来。

  他的眼神从空茫遥远处收回,落在身旁的崔不去身上。

  崔不去,祝你好运。

  若挨不过去,就与我作伴吧,我们黄泉地狱,再斗个痛快便是。

  浑浑噩噩中,依稀有人对他说出这么一句话。

  崔不去已经分不清究竟是幻觉还是现实,正如他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神魂出窍,还是尚在人间。

  来自阴冥的力量一直想要将他的魂魄勾出来,神魂与身体在进行一场激烈搏斗,不死不休,哪一方都不肯先行认输退出。

  他飘荡徘徊在幽暗无边的不知名处,全凭最后一点清明维持,才始终不肯被外力推拉走,甚至在一点点往来路回去。

  未知过了多久,崔不去才感觉到意识在身体里的缓慢苏醒。

  疼痛更加剧烈,不仅是身体,还有脑袋,像被一只手伸进平静的池塘用力搅动。

  他不自觉,轻轻地,叹了口气

  叹息声传出很远,又被墙壁挡回来,层层回荡。

  他勉力睁开眼。

  自然,入目还是一片黑暗。

  但他敏锐地感觉到,身边已经没了第二个人的气息。

  “萧……履?”

  崔不去没有得到回答。

  很快,远处传来凌乱的脚步声。

  像是一个人走路不稳,踉踉跄跄,细碎不一,时轻时重。

  会是谁?

  隋帝、长孙,或者窟合真豢养的蛊人。

  也可能是凤霄,或屠岸清河。

  但不管朋友还是敌人,他都没有力气再动一下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

  还带着一团光,随着主人的步子而上下颠簸震颤,模模糊糊映出身形轮廓。

  应该是……一名女子。

  崔不去蹙眉。

  他的脑子现在有些混沌,起初还以为是乔仙,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乔仙早就被他打发去外地,断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不是乔仙,也不是秦妙语。

  他很快得到答案。

  对方趋前停住,喘息,微光照亮她的面容。

  原本姣好清丽的玉颜却多了几分不相称的狰狞。

  眉心一道竖痕,是被刀子生生划开,皮肉往外翻,血顺着鼻梁留下干涸的痕迹,额头上一鼓一鼓,似有什么活物在下面窜动。

  宇文宜欢怔怔看着他,又将目光移向他的旁边。

  崔不去这也才看见,一头画法,早已悄无声息的萧履。

  “萧郎!”

  泪混着血从眼眶流出,宇文宜欢猛地跪下将萧履紧紧抱住,丝毫不畏惧对方枯槁苍老的冰冷身躯。

  你为什么不等等我?

  少女无声呐喊,双目几乎凝聚了半生的悲哀。

  对她而言,萧履是天,是地,是她整个前半生。

  她出身富贵天家,却从未当过一日公主。

  乐平公主,宇文娥英,宇文赟,隋帝,独孤皇后,这些血缘至亲之人,离她太遥远了。

  即使奉萧履之命接近公主母女,宇文宜欢也从未将她们当作自己人。

  能让她毫无保留的,只有萧履。

  因为这个男人,从她记事起,就教她读书识字,教她武功阴谋,两人虽名为兄妹,但就算萧履要她脱衣献身,她也会毫不犹豫,为对方献上自己的处子之身。

  可惜萧履自始至终,都没有这样要求过,他身边从来不缺美女,而他的心思,也全在天下大业。

  甚至,萧履放在对手崔不去身上的注意力,都比她要多得多。

  宇文宜欢流干了血泪。

  而萧履的身躯,再也不可能重新温热起来。

  她缓缓抬起头,盯住崔不去。

  后者漠然回视,无所畏惧。

  “萧郎都死了,你为什么还没死?”

  宇文宜欢放下萧履,从自己眉间捏出一条长线蛊虫,另一只手则伸向崔不去,沿着他的脖颈往下,划开衣襟,暧昧轻柔。

  “你将萧郎害成这样,不能就这么轻易死去,应该比他还惨,还能稍解他九泉之下的痛苦。”

  锁骨以下的肌肤被指甲划开一条血痕,宇文宜欢将蛊虫靠近,后者迫不及待吸附上去,拼命吮吸鲜血。

  她一松手,蛊虫随即蹿入血肉之中,只露出短短一截尾巴。

  很快,就连尾巴也不见踪影,宇文宜欢扯开对方衣襟,看着蛊虫在皮下胸口缓慢游走,不由满意一笑。

  “接下来,我要把你的心挖出来,不过你放心,有这蛊虫在,就算你没有心,一时半会也死不了,也许还能仔细感受一下,没了心,是怎样一种感觉。”

  她轻声慢语道,双手慢慢将崔不去的衣服拉开,脸上有种近乎虔诚的认真。

  崔不去只觉身体像被分成三部分。

  一部分是自己体内原本的病痛。

  一部分是萧履方才渡过来的功力。

  还有一部分,则是蛊毒。

  三方都想以他的身体为战场独霸天下,彼此激烈搏斗,谁都不肯轻易退让,后果则是崔不去嘴角不断溢出黑血,显然身体已经到了强弩之末,经不起半点摧折。

  但宇文宜欢却不管不顾。

  她根本不在意崔不去有多痛苦,对方越痛苦,她才越开心,甚至崔不去若能将自己现在的感受具体描述出来,只怕宇文宜欢会高兴得拍起手来。

  她专心致志地抚摸对方的胸膛,挑选适合下手的地方。

  终于,宇文宜欢露出满意的笑容。

  她觉得可以从胸膛中间竖着划开,再将手伸进去,把心掏出来。

  突然间,一把剑无声无息递向她的后背。

  宇文宜欢若有所觉,心头警钟大响。

  对方从甬道那边走来,这么长的时间,她居然等到对方近身才察觉,可见对方武功之高,定不下于从前的萧履。

  这个想法从脑海里一掠而过,剑锋已经从她的后背穿胸而过。

  宇文宜欢面露茫然。

  从她在地上抓起蛊虫塞入自己体内时,她就已经做好作为蛊虫容器,痛苦死去的准备。

  她知道自己武功不行,所以只能靠这玩意儿,去帮萧履,哪怕自己的下场会很惨。

  可她最终找到萧履时,对方已经死了。

  她所有苦心与牺牲,悉数化为乌有。

  剑锋被血染红,须臾飞快抽出,她被直接踹飞出去,剑从她脖颈卷过,少女当即身首分离,血光泼溅上石壁,脑袋随之滚落远处。

  崔不去则被一只臂膀拦腰搂住。

  他隐约听见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接连数声,焦灼震怒恐惧。

  崔不去勉强睁开眼,待要说话,又吐了口血。

  然后他看见,凤霄整张脸都变了。

  骄傲的凤二府主,何曾有过这样的神情?

  崔不去忽然有点想笑,开口却是:“帮我把蛊虫挑出来……”

  凤霄紧紧盯住他皮下心口处的游动,咬着牙道:“我不敢下手。”

  他居然也会说不敢。

  崔不去更想笑了。

  “左右不过是,活与死。”他闭上眼,淡淡道,“我把命交给你,死亦无怨。”

  凤霄神色一动,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他点亮火折子,借着光,从袖中摸出一把匕首,在火上烤过片刻,刀尖对准崔不去的心口,却迟迟没有划下去。

  “快……”

  蛊虫似又钻得更深一些,崔不去痛得身体抽搐,已是神志不清。

  凤霄不敢再迟疑,他看准一处蠕动,手起刀落,黑点在血水中蠕动,企图隐匿身形,却被凤霄两手捏住,往后抽出。

  “嗯……”

  崔不去痛得瞬间睁开眼,满脸苍白冷汗,双目失去焦距。

  凤霄将蛊虫抽出之后,直接就用火烧死,动作极快,又拦腰抱起崔不去,远离宇文宜欢的尸身。

  崔不去模糊感觉他带着自己往前疾奔,双手却很稳,尽量不令他感到颠簸。

  换作一年之前,在六工城初见的凤二,怕是不会有这种关切的,崔不去有些感叹。

  对方却误以为他再度毒发,身形骤停,低首紧张道:“怎么了?”

  崔不去:“无事。”

  只要还能忍的病痛,他一律归结为无事。

  凤霄顺势将他放下。

  崔不去问:“你怎么找过来的?”

  凤霄:“我是追着宇文宜欢过来的,这女人不除,终究是个祸患,没想到正好遇上你了。”

  他与屠岸清河先后追入地宫,两人再度交了一回手,却因地宫塌陷,很快失散,凤霄在地宫下的祭坛兜兜转转,几次险死还生,亏得他武功奇高,屡屡化险为夷。

  这时长孙带着隋帝被蛊人一路追杀,却撞上屠岸清河。

  蛊人早已敌我不分,绝不会因为屠岸清河是窟合真一方的人,就放过他,长孙与隋帝被苦苦追杀,多了个屠岸清河,反倒解了燃眉之急,趁机逃走。

  “我在前方遇到他们,长孙找到了一条出路,我让他先送陛下出去,自己继续来找你,结果就看见了宇文宜欢。”

  他语气略急,叙述这些事情,也都是三言两语带过,将凶险化为寥寥几语平淡。

  因为凤霄知道对方肯定要问,他不能不说,却不希望将工夫都浪费在这上头。

  崔不去见过凤霄的许多面,却从未见过他如此心急火燎的一面。

  “这么说,屠岸清河还在这里,而且没死。”崔不去道。

  “我希望他被蛊人缠住,两败俱伤,最好永远不要出现在我面前了。”凤霄道。

  崔不去微微一笑:“你这个愿望,恐怕是实现不了了。”

  通道的尽头,出现一个人。

  他提着一盏灯笼,慢慢地,由远及近,缓步而来。

  若死在蛊人手下,那么屠岸清河,也就徒有虚名了。

  凤霄叹了口气:“真是阴魂不散!”

  但他却不急着起身与对方交手,反是不知从何处摸出一块玉佩,递至崔不去面前。

  “这是你方才遗落的。”

  崔不去瞟了玉佩上的凤凰一眼,摇摇头。

  “不是我的。”

  凤霄:“那是谁的?”

  崔不去淡淡道:“也许是宇文宜欢的吧。”

  凤霄气笑了:“你说句实话会死吗?”

  崔不去:“我的确快要死了。”

  凤霄脸色微变。

  崔不去话锋一转:“不过,若你赢了屠岸清河,说不定我会说,你想听的实话。”

  凤霄:“我更希望我回来时,你还能好好活着,与我说话。”

  崔不去认真道:“我尽力。”

  凤霄低头吻住他,这回崔不去没有抗拒,也许是他已经没了气力,他仅仅是借着后面的石壁,微微抬起下巴,任凭对方需索。

  片刻之后,二人分开,凤霄将玉佩收入怀中,起身走向屠岸清河。

  崔不去望着他离开的身影,慢慢闭上眼睛。

  屠岸清河站住没动,弯腰将灯笼放在一旁。

  “如果可以,我希望我们这一战,是在地面上。”

  凤霄翻了个白眼:“你当老子愿意和你在这里打吗?”

  屠岸清河认真点头:“既然这一战不可避免,那么,我们就各凭本事。”

  凤霄哼笑,二话不说,身形迅若闪电,倏地扑向敌人!

  二人转瞬身影交缠。

  一人用刀,一人用弦。

  刀光炫目,远远压过了敌人的气势,凤霄袍袖扬起,在排山倒海的刀气之中甚至显得势单力孤,摇摇欲坠。

  但他袖中两道琴弦一出,立时破开对方的刀气,屠岸清河不得不随即变招,身形拔地而起,刀光以乌云盖顶之势澎湃推下。

  凤霄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手腕微振,灌注了真气的软剑旋即笔直刚硬,寒气萦绕。

  刀光转瞬即至,形若猛虎下山,急欲捕猎而食,势不可挡,忽而又若天际雷云翻涌,狂风席卷,摧折天地万物。

  就连离得稍远的崔不去,亦觉杀气森森而至,绵绵不绝,令人骇然变色!

  崔不去未曾见过数十年前风华正茂的狐鹿估,但他曾听范耘说起过狐鹿估的武功路数。

  当时范耘还曾亲身演示,虽然略有不足,又无法精确还原,但崔不去仍能从那寥寥几招里,看见当年第一高手的凌厉霸气。

  而屠岸清河,这个在此之前从未踏足过中原的青年,他的武功虽然来自狐鹿估,又与对方有所不同。

  常年在雪山上静修练武的屠岸清河,心中除去武道,再无其它,纯净的练武之心,也让他的武功更为纯粹,虽然少了几分霸道,却更多几分出尘之气。

  假以时日,此人定然青出于蓝,成为一代宗师。

  但,那应该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眼前他的对手,比起他,并无半分逊色。

  凤霄虽然极少涉足江湖,但他同样天资奇高,不久之前甚至刚刚突破瓶颈,更进一步,成就武道至臻境界。

  两人在此风云一战,除崔不去之外,竟别无旁观者,未免有些可惜。

  凤霄并无必胜把握。

  他很清楚,自己与屠岸清河的实力在伯仲之间,也就是说,两人的胜负,乃五五之数。

  一个很难察觉的差错,一个微小失误,都有可能铸成败局。

  而他不能败。

  他身后还有一个人。

  漫天刀光盘旋而下,凤霄却静立不动。

  他没有急着躲闪或应对。

  因为他还找不到对方所在的方位。

  布满视线的刀光,实则都是虚影,但虚中有实,若无法分辨虚实,下一把刀,很可能就会出现自己的身体里。

  凤霄忽然纵身而起!

  他持剑迎向其中一个方向。

  身随剑出,剑与人合!

  他的身形已与剑光合二为一,破入刀光!

  须臾,光芒骤然炸开,绞在一处的两团身影蓦地分作两处,各自落在石壁悬崖的凸起。

  屠岸清河的右肩斜下至左腹,裂开一道长长的血口,正往下鲜血滴答。

  而凤霄的手臂也多了一圈血痕,正渗透衣裳往外洇染。

  两人的脸色微微发白,显然不止受了内伤。

  再战下去,除两败俱伤,皆死于此之外,别无第二个结局了。

  凤霄不想死在这里,他还想带一个人出去。

  但他不会将这个想法说出,反是对屠岸清河道:“你心有牵挂,战意不诚。”

  屠岸清河面色微变,显然让他说中心事。

  凤霄:“不如改日再战。”

  屠岸清河沉默片刻:“何日?”

  凤霄:“三年为期,三年后的今日,峨眉山金顶见。”

  屠岸清河一言不发,转身便走,他的身形极快,转眼就消失在黑暗之中。

  凤霄看得出他内心急促匆忙,不掩焦虑,因为对方甚至连给自己止血都顾不上,眼角余光一瞥,凤霄看见方才对方立足处,宇文宜欢的尸首,心下似乎明白了什么。

  但他没空去琢磨旁人的心思,脚下未停,疾步走至崔不去身旁,然后猛地停住,弯下腰,以平生最大的温柔,慢慢将人扶起。

  手忍不住从对方心口拂过,感觉到微弱的温意,心下忍不住一松。

  凤霄轻声道:“我背你出去,好不好?”

  崔不去动了动,看了他一眼,又合上眼睛,点点头。

  凤霄将人背起,几乎一步一停,走得极慢,但也极稳。

  “你答应我,离开地宫的时候,你还醒着。”

  片刻之后。

  又或许是许久之后。

  凤霄才听见背后传来幽幽一叹。

  “我答应你。”

  崔不去从来不轻易承诺,但他一旦答应了,就一定会做到。

  但,凤霄非但没有因为这一声允诺而放松,反倒慢慢揪紧心情。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崔不去的求生欲,也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崔不去的伤势。

  就算再想活下去,这样伤痕累累,身体又要如何坚持?

  即使求遍天下名医,那也得是离开这里之后,才能做到的事情。

  “你若是做到,我就告诉你一件事情。”

  “……嗯?”

  “崔不去,我喜欢你,你若活着,我可以将就委屈一下,陪你一辈子,你若死了,就算左月局的人将你安葬好,我也会掘坟挖骨,挫骨扬灰,让你魂飞魄散,不得超生。”

  凤霄的声音极冷,冷得几乎可以将人直接冻住。

  崔不去却微微一笑。

  不知是否萧履渡给他的功力里,天池玉胆的确发挥了作用,又或者以毒攻毒,反倒互相压制,他在熬过最艰难的阶段之后,此刻已经没有方才那么难受了。

  但他并不打算那么快说出来。

  可以欣赏到凤二府主的告白与低头,怎么能不多享受一会儿?

  大不了,出去之后,少坑他一回,也就是了。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卷至此完结啦!

  不过宝贝鹅们可以别急着撤退,明天休息1天之后,后天周一晚上,会开始连载番外卷,凤二的生发记、窟合真等此案后续,也会在番外卷一一揭晓。

  完结感言,和新文预告,会等番外连载结束之后再写。

  今年我本来就是以休息的心态来写文的,所以慢慢写,大家也跟着慢慢看,谢谢陪伴蛐蛐和凤二走来的这大半年,后天,我们番外卷见!

  微博将会有正文完结抽奖,大家可以移步“梦溪石呀”参与,晚安好梦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