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人民医院的今夜,不得安宁。76号的人包围了整个医院,戒备森严。夏季的夜晚却透着凉意,走廊传来一股阴冷的风,携带而来刺鼻的消毒水味。医院,是人间与冥界的交界处,有的人进来了,还能自行离去;有的人进来了,将最后一次叹息永远留在了这里。医院终年弥漫着死亡与悲伤的气息,它从不是圣地。

“她想单独和你谈谈,”潘明扬平静说道,“我在外面等你,有意外就喊一声。”

楼亭只是点头,便进了病房。病房,白色,像灵堂。病床上倚坐着一位女子,长发略微凌乱,肆意垂落肩侧,精致的脸抹着病态的苍白,缓和了那份妖媚,多了些清秀。身着黑色蕾丝裙,神秘之美。想来她还没来得及换上病号服。

楼亭将房中的椅子拖到床边,坐下,面无表情看着她,女子一见他便露出了一丝微笑,却也不说话,两人安静对视。许久,女子先开了口,带着笑意,“我等着二少的‘好久不见’呢。”

“伤在哪了。”楼亭实在没心情和她开玩笑,一路上他还期待着被抓的不是她,他想华颐是个狡猾的女人,不可能被潘明扬抓到,进入病房的刹那,一切美好的期待化成灰烬。他和华颐不熟,可能连朋友都算不上,但他们不是陌生人。楼亭可以毫不犹豫杀那些暴露的同伴,但面对华颐,他不确定自己能狠心灭口。华颐和那些陌生的同伴,终归是不同的。

“拖二少的福,只是小腹被叛徒捅了一刀,死不了。”

叛徒。无论哪方阵营,都免不了背叛。“加入我们,你可以不用死。”

“二少,这辈子我最后悔的,便是当初没杀你。”华颐轻笑,妩媚风情。

“华颐,从前的一切都是假的吗。”

“二少,不必装得这般深情,”华颐笑意中带着嘲讽,“我了解情报处处长的手段,心理战对我无效。”

楼亭陷入沉默,无人猜透他的真实想法。

“二少,你对我是真心的吗?”华颐浅笑,苍白的脸多了份生气,“那你陪我死,可好?生前不能在一起,死后作对鬼鸳鸯,也不枉那段日子的付出。”

“为何不能在一起,只要你说出……”

“二少,我找你可不是想听你说这些废话。”华颐打断了他,语气压抑了冰冷。

楼亭不再说话,静静看着她,仿佛想看到地老天荒。

“二少,忍心看我死么,”浅笑,眼角勾起诱惑,“救不了我,替我报仇总能做到吧,杀了李世群和潘明扬。”

“鸢尾小姐,我想我们的谈话到此结束了。”楼亭起身,离去。

“二少,你很适合汉奸这一角色。”楼亭身后传来浓浓的嘲讽与轻蔑的笑,无视离开。

潘明扬见到楼亭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双手抵着垂下的头,颓废。心疼走近,在他身边坐下。潘明扬知道被人背叛的滋味不好受,小周一次,华颐又一次,下一次会是谁?

“老潘,我是不是很傻,”声音闷闷的,似乎在哭。潘明扬没有回他的话,现在楼亭需要的是一个听众,“当初我看到她被人欺负,帮她解围。事后她却要自杀,她说我帮她反而害了她,她说得有理,我便赎了她。”

“老潘,我骗了你。其实她很好,会照顾我,每次我去找她,她都会安排好一切,她温柔细心,”楼亭的话断断续续,似在回忆曾经与她的时光,“原本我想把她带回楼家,她说她配不上我,她只想默默陪在我身边。为了不引起大哥注意,我每隔一段时间才去看她一回,即使这样我也觉得幸福。”

“有一天,我去见她,她告诉我她爱上了别人,对我只是感激,并求我放过她,”楼亭的语气透着无奈,与悲凉,“我堂堂二少,竟也有被抛弃的一天。”

“她在上海没有家,我就把公寓留给了她,当作分手礼物,”楼亭表现得一直很平静,“老潘,这个噩梦会醒吗。”

“你爱她。”潘明扬不知道自己说出这三字为何有着一种怒意,也许是在气华颐欺骗楼亭的感情吧。

“我不知道,”楼亭的回答模棱两可,话题一转,“老潘,会不会弄错了,她的身份不是早就查清了吗,军统特务厉害到可以骗过76号的情报?”

楼亭低着头,自然不会看到潘明扬眼底一晃而过的凌厉。

“老潘,陪我喝酒去。”楼亭起身,形容憔悴。

“我送你回家。”

“我不回。”

“你现在的状态去喝酒想喝死自己,还是摔死自己。”潘明扬很生气,为楼亭竟然为了一个军统特务伤心而愤怒。强势抱起楼亭,风风火火离开。楼亭被潘明扬的举动惊得不知所措,反应过来已被他锁进了汽车。

“潘明扬,你疯了!”竟然在众目睽睽下把自己公主抱带走了。辛亏现在是晚上,他可不希望明天报纸头条又是自己。而且这次被大哥知道,楼亭觉得自己的下半生只能在床上度过了。

“我看你才疯了!”潘明扬把他送到楼宅,监督他走近屋子才离开。

楼亭进屋,发现三人竟在客厅,这是专门等着他?“大哥,我想和你单独谈谈。”

原本这话该由楼阙说,却被楼亭抢先,“肃之和怀珏不是外人。”

“大哥相信他们?”心情糟糕的楼亭说话带着刺,“知人知面不知心。”

气氛凝固,沉重,楼亭的情绪很容易看破,他们倒也不和他计较。“来我房间。”楼阙起身。

“我们去小祠堂。”

“……”楼阙猜不透这位被自己一手养大的弟弟。

当晚又发生了一件大事,楼二少被楼阙打到昏迷,送进了医院。医院的某个病房热闹起来,76号的人基本来了个遍,但二少一律不见。

“出去!”楼亭侧着身,望向窗外。今天天气不错。

“伤成这样脾气还这般大。”

楼亭一愣,翻了个身,扯到伤口,疼得脸部表情一僵。“我的小祖宗,你非得把我气出病才甘心啊,”李世群无奈一叹,“躺着别乱动。”

“还不怪你。”楼亭佯怒的语气带着撒娇。

“我听说昨晚你被楼阙打了。”

“连你都知道了,”楼亭无奈一叹,“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怎么回事。”李世群找了个椅子坐下,很好奇这位小祖宗怎么把楼阙气得失控动手。

“明扬昨晚来楼家找我,你也知道我大哥那脾气,我一回家就被拉走揍了一顿。”楼亭的笑满是苦涩。

“你都不反抗?”

“你看我这小胳膊小腿,哪里逃得了,”楼亭无奈,“长兄如父,我能有什么办法。”

“医生怎么说。”

“皮外伤,躺个几天就好了,”楼亭扯出一个自以为淡然的微笑,“反正我被打习惯了,没事。”

“你的腿还没好,这又添伤,你若是安分点,我也安心。”

“老李,你这语气听着显老。”楼亭一本正经感叹。

“还不是被你叫老的。”

“那以后改叫小李?”狡黠一笑。

“小混蛋!活该被揍!”

“老李,你很闲么,”楼亭语调突转,“管管你的76号,我这一进医院,一个个跑来看我,他们没事做?”

“你真是死要面子!”李世群一路而来就听说楼亭一概不见客,他了解这种大少爷心理,这种丑事能藏则藏,谁希望路人皆知,“他们不是关心你嘛。”

“有关心我的功夫,还不如去抓特务!”

“鸢尾的事我听说了,”李世群静静看着他,“这乱世,真心不值钱,别再做傻事了。”

“老李,我运气好,难得玩次真的,却被人耍了,”楼亭浅笑,阳光透过窗洒落,精致的脸泛着金色,竟有几分神圣的味道,“以后你别对我太好,我害怕。怕他们利用我们的关系接近我,我都不知该信谁了。”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对你好对谁。”

“你怎么又念叨这陈年旧事,我那是误打误撞,要是知道那些是专业杀手,我才不救你。”

李世群无奈笑笑,“我把你带回中国,也是害了你。”

“就说你骗我,享福是假的,玩命是真的。”

“后悔了?”李世群的语气很是随意。

“二少我最喜欢刺激,奉陪到底咯。”楼亭依旧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就你这半身不遂的样子,再刺激就把命搭进去了,”李世群笑着起身,“好好休息,医院有不少自己人,你使唤也方便。”

“那就劳烦李副主任帮我倒杯水。”楼亭笑得灿烂。

“你还真不客气。”楼亭是唯一一个敢使唤李世群的人,李世群也不恼,递上一杯水。

“扶我一把。”

“年纪轻轻就不行了。”李世群放下水杯,温柔扶起楼亭,在他背后垫了个枕头。

“慢点,慢点,”楼亭坐起时念叨不停,“轻点,我是病号。”

“没见过你这么麻烦的病号,”李世群看到楼亭抬手喝水时露出的一小节手臂,雪白肌肤上的红色印记十分明显,暗暗感叹楼阙的狠,“我走了,有事找人。”

“老李,你不再等等,”楼亭诡异一笑,十分暧昧,“我的美人医生快来给我上药了。”

“我看你乐在其中,故意挨揍的吧。”

“这叫苦中作乐,有美人医生安慰也不至于太疼,不是吗。”

李世群不再理会楼亭的废话,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