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焕与那位神秘教官并非只有一面之缘。

  次年春,调查局三阶段筛选完毕,林焕落选后被层层推荐为外部民营机构的搏击教官,回到大本营办理调离手续。

  他去得早,队伍尚未集结,盘桓的几日,他发现营区隔壁有一片肃穆的山区墓园。

  林焕常独自在那里走走,直到有一天,隔着苍翠的小松林,他再一次望见了他。

  他的车停在石阶下,他从车上下来,脸上依旧带着面具,怀里捧着一束雪白的花。

  在一位军区首长的陪同下,他拾阶而上,停在一座新碑前。

  他凝视着那碑许久,把怀里的花轻轻放在墓碑下。

  首长对他说:“鬼,柳的事,我们都很遗憾。”

  他目光灼灼,没有说话。

  首长试探着问:“等所有队员集结完毕,我准许你从整个大本营里挑人,只要是你看中的,任你选来填补柳的空位,怎样?”

  “不了,首长。”他客气且冷淡的说:“朱雀的九位精英本来也不是什么军人。您太高瞧我们了。”

  “什么意思?”

  “我们都有家,有亲人朋友,我们已经把他们都丢下了,却还让我们忘了自己。”他顿住,极轻的笑了一声:“人都是自私的啊,您不该用荣誉蛊惑这些正直的年轻人,让他们在什么不知道的前提下,以一生为誓言,奉献出自己所有宝贵的东西。”

  首长渐渐变了脸色:“鬼,就算你不是一个兵,你也是为国家战斗的人!你竟然说这种诋毁国家、自私自利的混话?如果连你我都不愿为祖国奉献……”

  他叹口气,打断他,并顺着他的话接下去:“如果连你我都不愿为祖国奉献,谁还能来保卫我们的国土安宁?护佑我们的人民幸福?可是首长……您大概知道柳是背着怎样的罪名走的吧?”

  首长愣了愣,语气沉下去:“他是烈士。”

  “嗯,他有个这么大的儿子。”鬼在自己胸口比了一下:“我见过他,上初中,打架斗殴不学好,几次进局子了。我问他怎么看他爸爸,开始他拒不回答,逼急了才和我说,他爸爸是个坏人、通缉犯,因为他爸,同学、邻居都瞧不起他,他恨他。”

  鬼望着墓碑沉默了好一会儿:“柳一直有个愿望,希望有朝一日死在外头,可以由国家替他正名,可以堂堂正正的做回一个人,可是现在呢……烈士的墓碑上只有一个可笑的代号,而尚英杰仍是一个通缉犯,自始至终。”

  首长亦望着墓碑上的那个“柳”字,缓缓说:“这件事的确对不住他,是形势所逼,迫不得已。”首长抬起头,神情坚定:“可为了祖国,柳的位置一定要有人顶上,鬼,作为朱雀小队的新人教官,你不该闹情绪影响大局。”

  “我知道。”他弯着眼睛笑了笑,以军姿立正,短促而响亮的说:“首长,我申请顶替柳的位置,请您批准!”

  首长一惊,瞪大了眼:“你?”

  “首长,难道我不够格吗!”

  “……当然是够格的,可是柳的位置有多么艰难危险你是知道的,你已经是朱雀的‘鬼’了,何必又……”

  “请首长批准!”

  “……”

  “那我就当您批准了,报告我会尽快递上去,另外鬼的位置,我会把物色好的人选递交给组织。”

  首长心绪不宁的摇摇手:“你先别冲动决定,你们朱雀小队不属调查局编制,我对上头也只有个建议权,你回去再想想。”说着就下了台阶往车那边走。

  他站在高高的台阶上面,眉眼弯弯的样子:“首长,那我不送了,我想再和尚英杰同志说句话。”

  他在墓旁坐了一整个下午。

  傍晚,夕阳的柔光下,墓碑、松林连带他的轮廓都被镀上一层浅浅的赤金色,他微微叹了口气,终于站起身。

  就在林焕以为他就会这么离开的时候,他挺身站正了,向着墓碑敬了个军礼。

  林焕听见他开口说:“再见了,朋友。或许你的名字会被同事遗忘、会被祖国遗忘、甚至会被亲人遗忘,但是我会永远记得你,今后每一位继承‘柳’这个字的战士,都会永远记得你。

  “安息吧。”

  ……

  林焕常年带队在境外,参与各种国际级别的体能赛事。

  他们在艰险无人的热带雨林、戈壁沙漠实战,在极地、空中、海洋进行体能训练,一路见了许多生死。

  林焕有个习惯。

  无论是队友还是普通民众,如果林焕目睹了他们的死,在有时间、有条件的情况下,他会仔细的将之殓葬,并在他们的墓前敬个军礼,说几句话。

  追根溯源,这个习惯来自于他。

  林焕记得松林后的这一幕,犹如记得海边的那一场送别,这一幕给他极大的触动,使得他自此开始释怀,释怀鬼没有选他为继任的朱雀小队成员。

  那不是高高在上的鄙薄,而是切切于心的维护。毕竟只有过来人才会知道,入得这一行就意味着粉身碎骨,从来没有过退路。

  林焕再度听到了那个缥缈的声音,仿佛来自心底深处:“你为什么会好奇他的名字?”

  “不,我好奇的不是他的名字。”

  “那是什么?”

  “仅仅是他这个人。”

  “什么意思呢?”

  “……他孤独冷漠,却怀着最大的慈悲心。”

  “他就像是不同境遇下的我,又远比我老练、成熟。”

  “我想靠近他、了解他,哪怕我们永远不会有交集。”

  “这个世界上还没有任何一个人让我如此挂怀。”

  “是的……从没有过。”

  ……

  感觉到身下的颠簸,林焕慢慢睁开眼。

  那些破碎的片段和呢喃般的对话如潮水般隐退而去,清晰明亮的真实世界随之扑面而来。

  竟……又是一个梦?

  环顾四周,他正坐在一辆小型巴士里,在偏僻的山间公路上行驶。

  路是条柏油路,不知多久没有修缮过了,路面甚至钻出些杂草来,是以一路颠簸的厉害。

  路两侧是苍翠的山景,时值秋季,正是漫山的老绿苍黄,空气里带着股萧瑟的草木气息。

  没有路标、没有人迹,没有剧情介绍,系统只在上个副本的最末宣布了此次副本的名字:长青殡仪。

  那么这是要去往一个殡仪馆?

  林焕习惯性的看向身侧,是一个空着的座位,他愣了片刻,猛的在行驶的车厢里站了起来。

  车里连带司机只有六个人,前排坐着个五六十岁的妇人,戴着个灰色的毛线帽子;同排坐着个短发的年轻姑娘,气质干净利落;后排则是一个小黄毛和一个十八九岁、带着眼镜的男孩。

  肖一游不在!?

  犹记得上个副本最末,他拼力截下手雷,消失在漆黑的海浪里,无论林焕怎样努力都无法找到他,难道……他真的死了?

  他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死了?

  “林焕?你先坐下。”同排的短发姑娘轻轻对他说。

  见到她关切的神情,林焕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你认得我?”

  “当然了。”姑娘微笑着说,“你在大家面前做过自我介绍。”

  林焕苦笑:“哦。”怎么连这个都忘了。

  姑娘友好的伸过手:“那么我也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薇薇,是个小片警。”

  “你好。”林焕与她握了手,“警察怎么也进了游戏?”

  “谁知道呢。”薇薇耸耸肩,“我在追一个入室盗窃的小偷,一辆货车闯红灯开过,我就到这了。”

  “……哦。”

  看来,玩家的人员构成也不尽然是病号、罪犯和地痞流氓,准确说的形容,应该是一切与之有关的濒死者。

  薇薇:“你刚才心神不宁的,在找什么?”

  “没什么,有些担心上个副本的同伴。”

  “那个第一名?”

  林焕微讶:“你怎么知道?”

  薇薇笑笑:“三轮热身,我见你们在一起很有默契的样子。”

  林焕:“……”

  “你不用担心,之前组队的玩家是有可能被系统拆分掉的,我之前的搭档也没在这。只要他没在上个副本中死亡,你们就还有见面的机会。”

  林焕默了默:“但愿吧。”

  片刻后,巴士下了柏油路面,驶进一条更为偏僻的小路。这里完全是土路,两侧密集的枝叶刮割着车体,发出细细碎碎的响声。

  前排的中年妇人和后排的眼镜男也相继被吵醒了。大家互相睇了眼,点个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薇薇轻轻的和林焕说话:“说起这个副本,你有没有觉得,玩家太少了?”

  林焕“嗯”了声。

  的确,这一轮开始,车上只有五个人,而系统也并没有宣布玩家的个数。

  除了人数问题,还有一点使得林焕非常在意:他们每个人上方的行李架上都有个大的超乎寻常的行李箱。除此之外,林焕还带了个随身的公文包,就放在座位一侧。

  他把公文包打开,里面是一迭厚厚的文件,取出第一份一看,竟是他自己的求职简历。

  简历上有林焕的照片,对于他搏击教官的经历描述的非常详细。

  竞聘意向则是:安保、保镖、司机。

  林焕反复翻看这份履历,一时不解其意。

  在他看文件的时候,后排的黄毛也醒了。他用手抓抓乱糟糟的头发,看清环境,低声爆了句粗口。

  五秒后,他在摇摇晃晃的车里站起来,穿过过道径直走向司机。

  “喂!这哪儿啊?”

  司机带着帽子口罩,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前方,对黄毛凶神恶煞的质问充耳不闻。

  “我……靠。”大概是从没被人当做空气对待,黄毛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接连说了好几句脏话。

  “没看见你爹我吗?”他胳膊一抡,直接把司机帽子掀了。

  只一眼,他吓得连退了两步。

  司机没有头发。

  而且他的秃头不是圆的——眉骨往上,整个的凹陷成了个阔口的大汤碗。

  就像被人当头重击了一记铁棍,打碎了坚硬的头盖骨,头皮却还完好的包在外头。

  黄毛是个混混,打了半辈子的架了,脑袋锤成什么样没见过?

  可对着这可颗瘪下去的脑袋,他开始牙关打颤:这人都这样了,居然还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