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的天气格外的热,我为了调查一个劫车杀人的案子在太阳底下整整跑了一天,连午饭也没顾上好好地吃。最后一个调查对象的家离金海很近,我索性给秦队打了个电话简要汇报了一下调查结果,然后就直接拐到了金海。

  坐下没有多久我就开始觉得浑身不适,大厅的空调开得很低,空气阴凉如水,也许对那些客人来说十分适宜,但对刚从热浪下脱身的我而言,似乎是一个过于突兀的转变。骤冷骤热的变化令本就疲惫万分的我头晕恶心,刚刚在外面喝下的一整瓶冰镇矿泉水在空荡荡的胃里上下翻搅,开始还能勉强忍耐,后来便完全失去控制,我只得脚步匆匆地冲进了洗手间。

  翻江倒海的一阵呕吐,胃里变得空空如也,终于暂时恢复了平静。我靠着隔板喘息了一阵,刚准备推门出去,大门轻轻吱呀一声,两个人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接着,砰的一下,身后的隔板猛然震动,因为承受了两个身体的压力,发出不胜负荷的细微呻吟。

  我停住手,皱眉,有点犹豫是不是应该在这个时候出去。

  果然,衣料的悉索声,肉体的摩擦声,唇舌的吸吮声,激烈的喘息声,开始混杂交错地凌乱响起,伴随着隔板的震动和摇晃,可以依稀望见门缝里肢体的紧密交缠,好一个有声有色的激情场面。

  太巧了吧,居然刚好选在我隔间外面的信道,这可让我怎么离开?

  外面的声音并不太大,却近得清晰可辨,年轻男孩腻人的鼻音夹杂在另一名男子急促的喘息声中显得分外煽情,伴着偶尔的几声低低呻吟和模糊的咿唔,几乎象久经练习的色情表演,使我听得异常尴尬,僵硬地靠在隔板上不敢移动,脸上隐约一片热烫。

  过了好一阵子,喘息的声音渐渐平息,一个男人的声音带着满足的倦意轻笑着说:“小伍,没想到你也挺不错吗,我怎么早没注意到你?”

  年轻男孩轻轻哼了一声:“你们都喜欢当冤大头,价钱越高才越有胃口,眼睛里除了‘王子’还看得见谁?”

  小伍?声音好象有一点耳熟,名字也是。我想了一下,记起他就是第一天过来招呼我的服务生,那个俊秀明朗的漂亮男孩。看上去很年轻也很阳光的一个男孩子,没想到也是做这个的。可惜了,我在心里轻叹。

  “怎么?嫉妒啦?可你确实比不上‘王子’,气质跟他差太远了。”男人说。

  “我知道。他是这里身价最高的头牌嘛!可他还不是让人捧出来的?”男孩的声音有点忿忿不平,“哼,男人都一个毛病,越吊胃口就越眼馋,吃不到嘴的才是好的。其实他又有什么稀罕的?又不比别人多长两只眼,怎么就让你们给捧到天上去了?”

  “咦?那么不服气啊?谁叫你没有人家的本事?人家能让客人看一眼就惦记上,你行吗?”

  “你也惦记上他了?”有点气恼,还有点撒娇地反问。

  一阵低低的笑声,尾音含糊不清地消失在一个吻里。

  我暗自好笑,无论主角是两个男人还是一男一女,吻与爱抚似乎都是解决问题的最有效手段,百试不爽,也不嫌老套。

  “‘王子’怎么老不来了?”过了一会儿,男人又问。

  “谁知道?好象惹上麻烦了。”

  “他能惹什么麻烦?那么安静老实的一个人。”

  “哼,装的吧。平时装的那么一本正经,好象比谁都清高都干净似的,还以为自己多了不起。看他坐在那儿弹琴好象挺高雅,还不是亮在台上让你们挑?说什么琴师,好象身份比谁高多少似的,其实还不就是跟街上一样的货色,骗得了谁?”

  “呵呵,这个你就不懂了吧?一看就知道是卖的男人有什么意思?越是这样清高正经的玩起来才越过瘾……哎哟!别……”

  男孩恼火的冷哼声,男人意外的痛叫声。

  “生气了呀?又不是说你……”又一阵低笑,唇齿交缠,隐约的呻吟声轻轻响起。

  这一次我却再也笑不出来了。靠着隔板的身体仿佛在轻颤,胃里虽然已经空无一物,却又开始激烈地绞扭翻腾,嘴里满是酸苦的味道。额间的冷汗缓缓淌下,漫过眉毛流到眼中,视线模糊一片。

  几乎能听到自己的骨骼在颤抖中碰撞的声响,想要平静,却无法自控。

  ‘王子’是我这些天来常常听到的一个名字,太多客人曾经问起他的行踪,带着充满欲望的眼神,有一点贪婪。也曾在无意中听到客人谈起他,彼此暧昧地笑着,小声开着隐晦的玩笑,说到他的口气总是带着点色情的成份,虽然不大明显,却也不加掩饰,仿佛他是一个最有趣味的玩具,或是什么待价而沽的商品,高档,新奇,难以到手,因此格外值得炫耀。

  与正常的凡人一样,我也曾经一直带点兴味与好奇地猜测那个神秘的‘王子’会是个怎样迷人的尤物,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勾魂手段,竟能令这么多人对他留恋不舍,念念在心。可是我却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们嘴里所说的‘王子’竟然就是萧远!

  那个众星捧月一样的表演台,原来它的功能不是让萧远专心演奏钢琴,而是把他摆在上面任人品评,竞价拍卖!如果不是亲耳听到,我怎么也无法想象那个看起来庄重典雅,高高在上的位子原来竟不象表面上那么风光,居然还有着如此黑暗,如此不堪的一面。

  真不知道萧远每天都是怎样忍受过来的。

  想象着萧远坐在上面的心情,想象着他在那样的目光环绕下弹奏自己心爱的曲目,胸口象被一块石头紧紧地塞住,有点窒息。紧握着拳的双手一片汗湿,手心冰冷。

  如果说在此之前我对于萧远的情形还只是猜测的话,那么现在,最后一丝推翻假设的希望也已经彻底破灭了。所有不情愿的设想都成了事实,最坏最不堪的事实,就象一只力道万钧的巨轮,毫不留情地将我的幸福压成粉碎。

  等我的头脑重新恢复功能时外面的两人已经走了。我摇摇晃晃地走出自己的隔间,到洗脸台前胡乱抹了一把脸,清凉的水流从指间滑过,带着脸上咸涩的液体流到嘴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那一整个晚上我的意识都象在汪洋大海里盲目漂流,找不到任何目标和方向,精神恍惚,目光茫然,行动迟缓,就象一个轻度丧失行为能力的精神病患者。别人的说话声听在我的耳中全都变得不知所云。周围的服务生显然也发现了我的异常,远远地对着我指手划脚,带着诡秘的笑容低声私语,大概是以为我不小心误上贼船,被人骗得服用了什么毒品。

  我不记得自己是几点离开的金海,甚至直到走了一半的时候才想起自行车还放在金海的门口,也懒得再回去取,就那样拖着沉重的脚步在漆黑的小巷里穿过大半个市区。空气燠热而沉闷,气压很低,带着小里弄常有的淡淡腐臭味道,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大概马上要下雨了,我想。

  雨果然在我回到局里之前就下起来了,不算太大,但是极密,细碎的雨滴挤挤挨挨地落下来,在柏油路面上溅起无数细小的水花,发出沙沙轻响。听到这个声音使我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萧远,有一次下雨也是在晚上,那时我还跟他住在一起。夜深了,萧远还坐在窗前练琴,我斜倚着床头,带点睡意地看着他弹,头困得一点一点的,可是舍不得去睡。就在我快要睡着的时候萧远突然停住了手,推推我的肩膀,说:“嗳,外面下雨了。”

  “啊?下雨了?”我半清醒半迷糊地跳起来,“我去收衣服。”

  萧远忍不住笑了:“外面没晒衣服啊。”

  “那你叫我干吗?”我摸摸头,有点懊丧。在萧远面前我总是显得有点傻气,虽然他从不取笑我,可我总觉得不大情愿。

  “叫你一起来听雨的声音啊。”

  “什么?”我瞪大了眼,“雨有什么好听的?上海一年四季都在下雨,现在这个黄梅季节尤其多,下得我烦,工作多不方便!”这是实话,刑警最头痛下雨下雪,因为会严重破坏室外现场,抹掉一切可能有用的线索。再说,我想没一个警察能在淋着小雨趴在泥浆里勘查现场的时候还能保留听雨的心情吧。

  萧远拍拍我的肩,笑容轻淡而温暖:“你工作得太投入了,连放松和调节都不知道,这样早晚会累垮的。来,你听一听,夜里的雨声特别清晰,韵律和节奏特别分明,有一种让人安心的味道。你不觉得吗?在下雨的夜里,能干燥温暖地坐在家里,点着一盏灯安静的听雨,也是一种幸福啊。”

  不用听雨,在这样的夜里能跟你坐在一起我就觉得很幸福了。我在心里悄悄地说。

  那确实是我当时所能体会到的最真切的感受。可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份幸福得来的是如此的轻悄,失去的却又是这么的轻易。

  真像是一场亦真亦幻的梦境。

  在不知不觉中我已经走到了分局所在的街区。转过那个熟悉的街口时,我终于从漫无头绪的凌乱回忆中收回了思绪,摇了摇昏昏沉沉的脑袋,仰头就着冰凉的雨水用力抹了把脸。

  放下手,一个我仿佛已寻找了一生一世的熟悉身影就那么一下子撞进了眼帘。

  不是真的误服了什么毒品产生的幻觉吧?我有点自嘲地笑了一下,眨了眨酸涩的眼睛,努力分辨眼前景象的真伪。

  雨丝细密如烟,纷纷扬扬地阻挡了视线。雨幕后朦朦胧胧的是一道稍显模糊的孤单身影,静静地,几乎是一动不动地坐在分局门外的石阶上,映着路灯昏黄黯淡的微光,看上去单薄得有些过于瘦削,隐隐散发着一股说不出的寂寥味道,不是我苦苦寻找的萧远还会是谁?

  在那一刻,我想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语言能够完全表达出我心里的滋味。

  如同在寂静深幽的黑夜中陡然绽放了一朵炫烂的烟花,在那一瞬间,惊讶、狂喜、辛酸、苦涩,思及往事的五味杂陈,焦切之后的如释重负,混合着因极度的渴望与压抑而产生的痛楚,一下子全都猛然涌上了心头,将我的一整颗心挤得满满的,每一次跳动都带着难以负荷的痛。

  我想开口说话,可试了几次都发不出一点声音,好象整个身体在巨大的冲击下丧失了所有功能,只能象块木头一样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萧远,不舍得移开一下视线。

  在我认出萧远的同时他也看到了我。隔着如烟如雾的重重雨幕,萧远微微抬起了头,与我静静对视。

  他的目光清冷如水。

  后面的一切对于我钝木的感官而言就象在放一场特效电影:画面定格,短暂的停顿,镜头切换,从近镜的面部特写拉到远镜的全身--萧远缓缓地站起身,垂下眼,举手掠了掠垂到眼前的一绺头发,又抬起头,以一种近于镜头慢放的速度缓缓走到我的面前,站住,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望着我。

  而我仍然无法开口说出一句话,只能站在那里,有些贪婪地凝视着他,搜寻着每一个我能看到的细节。萧远的脸色异常苍白,那是一种没有温度的,冰冷的白色。经过雨水的一番冲洗,他的脸看起来极其清爽而干净,不带一丝俗世的肮脏污浊,被雨水打湿的头发贴在额头和脸颊上,不但一点不显得狼狈,反而有一种特殊的味道,格外地引人心动。

  除出又瘦了一点,萧远的样子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可我却明显地感觉到了有些异样。在萧远的身上有什么东西跟以前不一样了。对了,是他的眼睛。那本来是世界上最动人的一双眼睛,清澈,纯净,目光永远是那么的宁静而柔和,亲切而温暖,看了就能让人觉得安心。但是现在却变得完全不同了。在我面前的萧远,脸上平静得没有任何表情,眼睛深邃幽黑,目光异常明亮,却亮得没有一丝热度,反而透出异样的空洞。尽管看上去并不显得木然或是呆滞,却仍然给我一种强烈的感觉:没有生气。

  那是我从未见过的陌生的眼神,看得我有一点心悸。

  “萧远?”经过几次挣扎,我终于勉强地吐出了两个字,声音低哑干涩得连我自己都认不出。

  “你不是一直在找我吗?”萧远淡淡地笑了笑,说,“我来了。”

  我看着他,无言可答。

  萧远又平静地加上一句,“我是来自首的,方警官。”

  “自首。”我呆呆地看着萧远,一时还没能从他所带来的巨大冲击中恢复过来,只能机械性地重复着他的话,“自首……什么?”瞬息之间,这个我时时接触的熟悉词语突然象尖针一样猛然刺痛了我,让我一下子跳了起来。

  “自首!为什么?你的事……”我陡然顿住语声,把说了一半的话又咽了回去。我不知道该怎样开口,该怎样保持平静的口吻跟萧远讨论这个灼人的敏感话题,尽管我极想知道他有什么必要为了非法提供色情服务这种情节轻微的罪名做出眼下的举动。

  “没关系,你问吧。”萧远还是那么敏锐地看穿了我的心思,“这是你的工作,不是吗?”

  是的,这的确是我的工作。追踪,勘验,调查,讯问,分析,推理,得出结论。这些正是我一直以来全心投入的理所当然的份内工作。可面对萧远平静的脸容,我却无论如何都无法依照正常程序提出哪怕是任何一个常规性的问题来。

  “觉得不好开口?”萧远看我吃力地蠕动了几下嘴唇却仍无法说话,居然颇为谅解地笑了笑,转身道:“那我去找别人好了。”

  “别!别去!”我慌慌忙忙地拉住他的手臂,用力把他拉了回来,“说吧,你要说什么就跟我说吧。可你又何必要这样呢?那些事没什么大不了的,真的,我不在意,一点都不在意。”

  萧远迅速地扫了我一眼,像是一下就发现了我的言不由衷,却没有出言揭穿,只是淡淡地说:“你以为我是为了你看到的那些事情来自首的吗?”

  不是吗?那又是为了什么?我紧盯着他,用目光表示疑问。

  萧远转过眼,避开了我的目光,长长吐出一口气:“你想得太简单了,方警官。我知道这些天你一直在调查我,可是你大概还没有查到,在过去的几年里,直接经我手运送和传播的毒品超过两百公斤。”

  “什么?!”我不敢置信地瞪着萧远,“别乱开玩笑!你知不知道你所说的这些会构成什么罪名?”

  “我当然知道。”萧远用一种极为平淡的口气回答,镇静得像是法官在庭上宣读法律条文。“刑法规定,凡制造、储存、运送、销售甲基苯丙胺五十克以上,视情节轻重,可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以上乃至死刑。我还不至于拿自己的命开玩笑,是不是?”

  “可是这又怎么可能!为什么!我不相信你会做这样的事!”我失态地大叫。

  萧远仍然在笑,那个笑容轻轻淡淡,象被水洗过多次后留下的影子,缥缈得几乎难以辨认。“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呢?我犯罪,我承认,我伏法,还要怎么样?你到底是警察还是社会学家?”他的态度居然比任何时候都要轻松,甚至还有心情调侃我的职业。

  不待我有更多的反应,他已经向我伸出了双手,动作从容而稳定。那双手仍然干净得一尘不染,雪白修长的手指随意地微屈着,做出一个等待的姿势。这是一个我司空见惯的,至为熟悉的姿势,有太多人曾经在我面前做出过,而我唯一的响应就是一副手铐。但这一次,萧远伸出的双手却象火一样灼痛了我的眼睛,使我的手无法控制地轻轻颤抖,无论如何也伸不到腰间习惯的位置。

  “萧远……”我迟疑地开口。可是萧远好象知道我要说些什么,抢先截断了我的话头:“来吧。伸张正义,铲除罪恶,把犯罪分子绳之以法,那不正是你最骄傲最热爱的工作吗?你还在等什么?”

  我全身一震,在他话语的驱使下本能地摘下了腰间的手铐。一阵熟悉的冰凉沿着手指一直传到心底。清脆的金属碰撞声传来,在细雨的沙沙微声中叮当轻响,不绝如缕。

  我茫然低头,才发现自己的手一直停在半空,止不住地颤抖。

  抬起头,萧远正静静地凝望着我。幽黑的眼睛明亮得格外异样,象冷冷燃烧的寒冰的火焰,衬着平静得一无表情的脸,绝然而空洞。

  我仿佛能从他的眼中读到最绝望最彻底的放弃。

  心脏不受控制地激烈抽痛,伴随着心跳的节奏,一下一下地传遍全身,几乎令呼吸为之停顿。

  “萧远!”我终于低哑地叫了一声,猛然摔掉手中的手铐,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抱住了萧远,再也不肯松开。

  在那一刻,我已经无法正常地思考。我无法确知自己是否已放弃了一向的坚持。靠在萧远单薄的肩头,我放纵我的眼泪肆意流淌,与冰冷的雨水混成一片。

  耳边传来萧远轻轻叹息的声音。他的后背在我紧紧的拥抱下挺得笔直,甚至有一点轻微的僵硬。

  “你这样又算什么呢?方永。别忘了你是个警察,也别忘记我现在的身份。”当我的泪水落到他的肩上时他轻轻地颤抖了一下,像是隔着湿透的衬衫也能感到泪水的热烫。“不要再节外生枝,让一切早点结束吧,快一点,我已经等得够久了。”

  “为什么?”我把脸埋在萧远的肩头,语不成声地反反复复问着:“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

  没有回答。响应我的只是萧远冰冷的手指,自我的发间至后颈缓慢地滑落,逐分逐寸地一路蜿蜒,最后轻轻垂下,如一颗流星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