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其它小说>紫雾弥漫>第九十三章 值得的归处

  尽管陆为身上有老家的钥匙,却还是规规矩矩敲了敲门。

  是邹国翔来开的门,这着实让薛寒暂且松了一口气。

  邹国翔板着脸让开了身,沙哑道:“来了。”

  陆为神色寡淡地“嗯”了一声,在视线触及到撒翻在餐桌上的小米粥后,十分自然地去厨房找来了抹布,干脆利落地收拾起来。

  倒是薛寒,一进屋就左瞅右瞅,见陆为妈妈不在家,索性双手插兜站在玄关处无所事事,活脱脱一大爷样儿。

  脸上就差挂个“少爷不搭手”的牌子了。

  “进来坐吧,堵在门口像什么话。”

  “哟。”薛寒受宠若惊地一挑眉,笑眯眯地反问道:“邹前辈这是跟我说呐?”

  邹国翔将冒着白烟的茶缸子往桌上一墩,冷哼一声道:“谁杵得橡根棍子就是跟谁说的。”

  卷起袖子擦地的陆为抬起深邃的眸子轻描淡写地扫了两人一眼,没有掺合一老一少的斗嘴。

  薛寒眉眼弯弯地挪到了邹国翔身边,大马金刀地坐下,贫嘴道:“邹前辈这一大清早的,怎么火气大得不了啊?怎么说我现在也算您半个老板不是?”

  这句话说得倒是一点也没错,薛彬此时没了股权,基本上就属于是闲人一个。

  可白白得了便宜的薛寒却不一样,说他现在是蜜语的当家人也不为过。

  而邹国翔作为蜜语珠宝集团内极其特殊的“股东”,前前后后为蜜语“鞍前马后”做了不计其数的事情,自然也算半个蜜语员工。

  但是老狐狸总是吃不得哑巴亏的,于是邹国翔神态平和,慢条斯理道:“照薛总这个说法,薛总也算我半个儿子,这关系怎么算得清?”

  闻言,薛寒眯了眯雾哑的眸子,不动声色地斜了陆为一眼,“没看出来啊,邹前辈心态这么好。”

  邹国翔藏在袖管里的手腕不自然地扭了扭,面上却不显山水,“和监狱里的比起来,你们这顶多算是小打小闹罢了。”

  薛寒长长地“哦”了一声,尾音微微扬起,忽然道:“那在监狱里‘意外’死亡自然也不算是什么大事儿吧?”

  平静的表象骤然被撕破,仿佛遮天蔽日的乌云被拨开来,刺眼的阳光照进人人避之的阴暗角落内。

  邹国翔却恍若未闻,镇定自若地端起茶水抿了一口,缓缓扭过头冲陆为道:“文沁是个很传统的人,你自己找时机慢慢让她接受你们两个人的事儿,不要操之过急。”

  薛寒和陆为两人皆是一怔。

  他面上那两条法令纹似乎又深了许多,看上去相当严厉,冷声道:“你妈心理承受力有限,不能由着你们两个毛头小子胡闹,知道了吗?”

  “……知道了。”陆为最终还是皱着眉点了点头。

  一时间,反倒是薛寒抿不过来味儿了……

  他眨巴眨巴眼,心说这老狐狸玩儿得哪一出?父慈子孝?

  就在薛寒询问的目光刚刚触及陆为时,邹国翔苍老的嗓音又响起了。

  “都听说过狼来了的故事吧?”

  他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浑浊的眼珠望着墙上的不停歇的挂钟,缓缓道:“就算放羊的孩子不说谎,谁都知道狼总会来的。”

  “可狼什么时候会来,会来几只,会吃掉几只羊,会不会叼走孩子,都是无法预估的变量。”

  陆为手下一顿,心中对邹国翔接下来要说的话有了计量。

  短短两句话,却让邹国翔有咽喉炎的嗓子起了痰,他不得不又一次端起沉甸甸的茶杯。

  薛寒目光幽幽地望着那几滴茶水晃出了杯沿,洒在了茶几上。

  “皇帝就是皇帝,再小的皇帝也总有长大的一天,这就是人们说的天命。”

  邹国翔的喉头艰难地滚了滚,冷笑道:“没有皇帝命,还做着当皇帝的梦,魏冉咎由自取。”

  其实,秦泊的死对邹国翔来说就像一道旧伤,不痛,却刻下了永不消退的疤。

  秦泊这个名字是邹国翔起的,他原本希望秦泊能够时刻谨记自己是一个漂泊无定的人,他无法给这个离家出走的孩子一个家——他的计划不允许秦泊成为他的牵挂。

  可莫名的,每每和人谈起,他都会称呼秦泊为‘孩子’。

  而真正他法律上的儿子陆为,则被称作‘狼’。

  可能他自己都无法理解自己下意识的称呼中的云泥之别。

  薛寒危险地眯起双眼,眸间寒芒若隐若现,他端详着邹国翔的侧脸,竟看到他斑白的鬓角边全是密密麻麻的汗珠。

  ——糟糕。

  联想起刚才邹国翔的一举一动,这恐怕是急性心梗的前兆……

  薛寒暗暗咬了咬牙,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就要拨120,却被邹国翔猛然摁住。

  不远处,陆为正在默默无言地收拾着碗碟,丝毫没有察觉到这边的异状。

  薛寒眸光一暗,压低声音快速道:“你这样下去会丢命的!”

  短短几秒钟,邹国翔已然汗如雨下,胸间的钝痛让他眼前发黑,嘶吼道:“不用你管!”

  陆为诧异地转过头来,问道:“怎……”

  “陆为!家里有没有阿司匹林!”薛寒焦躁地打断了陆为的话,一边皱着眉将手从邹国翔鹰爪似的掌下挣扎出来一边大喊道。

  陆为一眼望见邹国翔颤颤巍巍的身形,脑中顿时警铃大作!一个箭步冲出厨房凭着记忆在家中翻箱倒柜起来!

  那厢薛寒眼疾手快地拨通了120,急急火火地冲急救中心报了地址和情况。

  邹国翔却忽然疯了一般放声大笑起来,嘶哑的苍老声线宛如沙漠中翻飞的残旗。

  黄沙漫天,满眼悲怆。

  薛寒几乎是将手机丢了出去,腾得站起身将邹国翔按回了沙发上,怒目圆睁,“你冷静下来!!!救护车马上就到!!!”

  可此时的邹国翔仿佛已经魔怔了,他笑得喘不上气来,不断干呕着,深紫的嘴角边流着不受控的唾液,一字一句艰难道:“我!我!杀的!”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犯了罪的人可以逍遥法外!!!”

  “活该!他们都活该!!”

  邹国翔通红的双眼死死盯着薛寒,宛如一只铁笼里濒死的猎狗,咬牙切齿着,“我!薛林开!叶一遥!”

  “都——不——得——好——死!!!”

  “我们都不得好死!!!哈哈哈哈哈哈——”

  薛寒震惊地望着那近在咫尺,满眼滔天的恨意,手下无意识地一松……

  那是要杀人灭口,恨不得食人血肉的眼神……

  ——为什么?!

  ——他们做了什么?!

  去而复返的陆为瞳孔骤然紧缩,眼睁睁看着邹国翔抄起茶杯就往愣在原地的薛寒头上砸去……

  “——薛寒!!!!!”

  一声巨响,阿司匹林胶囊撒了一地。

  窗外的电线上,两只麻雀腻腻歪歪地蹭在一起,猝然双双被惊飞……

  一只朝南,一只向北。

  ……

  一天后。

  “陆副……你就再休息一天吧?这么急着出院干嘛呀?”

  温馨飞快地倒腾着两条小短腿,试图拦住还穿着病号服就要去办出院手续的陆为。

  陆为神色森冷,浑身散发着的低气压让路人都不自觉地给他让开路来。

  见陆为依旧一言不发,温馨硬着头皮向前一冲,展开双臂拦住路中间,紧闭着杏眸声嘶力竭道:“张队不让你出院!下了死命令要你住够一星期!后面的事情不要你管!陆副你走了……!你走了我就要卷铺盖走人了!!!”

  医院的走廊上,顿时弥漫着一阵诡异的沉默。

  一个冒着冷汗的小护士小心翼翼地凑过来,挂着甜美而尴尬的笑容道:“那个……两位,这里,这里是医院哈……麻烦注意一下音量。”

  温馨顿时闹了个大红脸,赶忙朝那小护士深深鞠了一躬,秃噜出一连串的:“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陆为趁着温馨道歉,冷着脸脚下一错,让开了温馨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

  等到温馨几个躬鞠完一抬头,哪里还有她陆副的人影啊。

  陆为健步如飞的下了住院部大楼,忽然身形一顿……

  住院部庭院内的长椅上,一抹熟悉的身影静静坐在那里,后颈枕在靠背的边缘上,用手臂盖住了自己的双眼。

  他不知在那里坐了多久,仿佛已经和背景融为一体。

  他不敢上去,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从急救室推出来的邹国翔冰冷的尸体,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邹国翔的妻子陆为的母亲,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挡在他身前的陆为……

  邹国翔固然手上沾着人血,可他却迷茫了,假如没有他近日来的咄咄相逼,这个家庭是不是还可以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维持很久很久……

  他没有换的衣服此时已然满是褶皱,一夜凉风甚至吹来了星星点点的灰尘,却让原本强迫症晚期的陆为全然无视。

  陆为看了几秒钟,才缓缓迈开长腿,走到长椅旁坐了下来。

  感到身旁有人,薛寒盖在双眼上的手臂轻轻一颤,不用来人开口他也知道这是陆为。

  陆为不急着说话,方才神挡杀神的姿态却柔和了些许。

  他思量一番,又向着薛寒的方向平移了一些。

  肩并着肩,薛寒外衣上的寒意透过薄薄的病号服传到了陆为身上,又带着些暖意渐渐过渡回来。

  晚一步奔出来的温馨气喘吁吁地望着长椅上的两个气质截然不同,却又异常和谐的身影,终于是一屁股坐在了台阶上,长长松了一口气。

  她撑着脑袋遥遥望着他们的背影,默默从口袋里翻出来一张皱皱巴巴的餐巾纸,小手将那纸巾轻轻抚平,掏出随身的签字笔描描画画起来。

  良久,温馨再一次抬头时惊喜地发现薛寒终于缓缓移开了手臂,似乎只掀起一条缝来,朝陆为侧过脸去轻轻问了句什么。

  而陆为也侧过脸来,额头上缠着一圈显眼的白纱布,薄唇轻启,说了几个柔和而温暖的字。

  温馨的小脸上不自觉得露出欢喜而放心的笑容,两个小酒窝都透着几分感慨。

  ——生离死别,世间常态,也总有值得的归处。

  ——也有足以支撑你重新站起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