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其它小说>紫雾弥漫>第七十四章 秦泊之死

  “不过是在再平凡不过的夏天里做了个梦

  在与某人相比来无聊至极的夏日

  除了悲惨之外一无所有的我在此蹲下了身

  每当我变得痛苦的时候啊 明天指挥离我愈发遥远

  这是个去死的好日子只因温度还未冷却(注)”

  “秦泊!”

  同事拍了拍他的肩膀,从身后问道:“小林订外卖呢,你中午要一起吃吗?这家的卤肉饭绝了!”

  秦泊指尖颤了颤,将屏幕黑下去的手机不动声色地缩回了袖口内。

  他转过身来,回复道:“不了,今天胃不太舒服,不大想吃东西。”

  同事上下打量一番秦泊,关心道:“你脸色好差啊,要不去医院看看?我帮你顶班。”

  秦泊勉强扬了扬唇角,摆了摆手道:“没事,老毛病了。”

  同事不疑有他,从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叮嘱到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再到万病良方多喝热水,全都拎出来叨叨了个遍才离开。

  秦泊缓缓呼出一口气来,神情复杂地抬起胳膊,用带着薄茧的指尖轻轻拂过这一小方办公桌里各式各样的小东西。

  用了多年的水杯,快要没墨了的中性笔,甚至键盘上的每一个键帽……

  动作轻柔,透着淡淡的不舍。

  直到手指落在鼠标上,他的动作才顿了顿,旋即掀开已经看不清印花的鼠标垫,从下面抽出一张模糊不清的照片来。

  照片表面隐隐发着白,是一张合照。

  可里面一高一低两个人的脸却被涂黑了,看起来像两个无头人,显得十分诡异,让人不禁怀疑这样一张合照的意义是什么?

  看穿着,个子低的似乎是个小男孩,略显局促地站在那里,手不是手脚不是脚,紧紧攥着衣角。

  身边一个男人将宽厚的手掌搭在小男孩的肩膀上,似安抚又似控制的将他按在了那里拍了这张合照。

  然而,秦泊的目光却是那样眷恋,仿佛能透过那团墨黑回想起自己被从孤儿院内领出来的那一天里的某个人。

  秦泊很讨厌孤儿院,不是因为在那里的待遇不好。

  而是因为他根本不是孤儿,秦泊也不是他原本的名字。

  他在出生前就被赋予了责任和使命——给他患病的姐姐进行骨髓移植。

  他的父母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为了给大女儿治病砸锅卖铁,甚至为了配对的骨髓而生了二胎。

  一定要治好女儿,是这对一生纯良的父母唯一的心愿。

  秦泊自有记忆以来,身体总是伴着疼痛。

  一个半大小子,真的有为了救姐姐而咬着牙忍耐的自我意识和觉悟吗?

  事实证明,秦泊是没有的。

  他像普通的孩子一样,痛了就会哭闹。可他哭了,父母的不理解就会接踵而至。

  ——为什么要哭呢?你是在救你的亲姐姐,这是天经地义的,这是理所应当的。

  ——你是英雄,你是超人,你不怕的,对不对?好了……不要哭了。

  他可不可以不要做英雄,不要做超人?他只想做他们的儿子,可以吗?

  ——不可以,你就是为此而生的。

  儿时的秦泊,就这么溺死在了父母强加在他身上的义务里。

  那个夏天,他逃跑了。

  顺着不见底的铁路,矮小单薄的身影一路向北。

  铁轨被烈日炙烤的滚烫,空气中隐隐有着扭曲的热流,却烧不尽小男孩眼中第一次绽放的华彩和生机。

  他喝过浑浊的溪水,吃过垃圾桶里翻出来的馒头,走了一天又一天,直到被眼尖的巡逻民警发现,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没有家了。

  重病的姐姐又怎么样了?

  一阵难以言喻的悲伤占据了他小小的心脏,泪水如决堤的洪水,却还不忘哭嚎着他没有父母。

  孤儿院成了他的家,直到那一天。

  那个男人出现,摸了摸他的头,如鹰般锐利的神色从他眼中划过,吓得秦泊向后一撤。

  可男人却立刻又露出温和的笑容来,蹲下身来和他说:“已经没事了,你不用再做英雄了。”

  他被男人送进了正规的寄宿学校,生活似乎重新走上了正轨,只是他几乎见不到这个将他领出孤儿院的“爸爸”。

  哦对了,男人不让秦泊叫他爸爸,只让他叫邹叔。

  没事不要联系他,通电话一定要用公共电话。

  渐渐长大的秦泊终于明白了什么,自己似乎再一次被冠以某种使命。

  可他并不排斥,只为了那句不用再做英雄。

  他遵从邹叔的意愿读了警校,做了一名网警,时不时按照吩咐从内网调出一些人的户籍信息与档案。有时他也会被吩咐做一些收尾工作。

  只是最近一次的收尾工作让秦泊有些不明白,这个叫云野的人的手机卡会有什么特殊作用呢?为了保护那个薛寒?

  他不需要思考这些,因为他只是棋盘上的一枚安分守己的小兵。

  可当故意遗失的手机回到他手上时,秦泊猝然回过神来,他不仅仅是一个小兵,还是邹叔的最后一块屏障。

  ‘狼’想利用他将邹叔引到屏障之外。

  秦泊捏着照片的手指骤然紧了紧,眷恋的目光缓缓褪去,只留下一捧错杂。

  这是他和邹叔唯一一张合照,上面的黑印是他自己亲手涂上的。

  自从他成为网警以来,就再也没有和邹叔见过面了,即使是通话,也都是邹叔说,他听着。

  秦泊很想念这个将他背后沉重的“英雄”标签撕掉的似父似师的男人,但他不后悔毁掉他们唯一的合照。

  他看了看警局墙上的黑白挂钟,觉得时间差不多了。

  于是,秦泊将还没来得及处理的几张A4纸以及照片卷起来,放进了怀里。

  那薄薄的几张纸仿佛带着无穷的暖意和力量,抹去了这几天不分昼夜的煎熬与折磨,引导着他一步步逃离了他以为一辈子也不会离开的警局。

  宛如儿时的那个夏天一样。

  秦泊面无表情地压了压头上鸭舌帽,迈进了蜜语大厦。

  ‘狼’既然一定要通过自己引出一个幕后人,他就送给他们一个。

  这个人比起邹叔,更为合情合理,更为引人注目,是最肥美的一尾鱼。

  他们会喜欢的。

  他在狭小冰冷的工具间里掏出了怀里夹着照片的A4纸,眼睁睁看着它们被一簇火苗燃成灰烬。

  ——邹叔,我讨厌英雄。可我想为此而生,也为此而死。

  直到猩红粘稠的血液模糊了视线,他耳边似乎传来了空灵的歌声……

  “永别了还是想忘记这一切活下去

  以这悲惨的姿态(注)”

  善始善终,这大概就是他的一生罢。

  ……

  城市中,硕大的石钟悠长地响了六响,老态龙钟地将夜幕摇摆不定地扯了下来,给车马水龙的街道盖上一层墨色的棉被。

  蜜语的线上新闻发布会也在一点点小瑕疵中顺利地落下帷幕,爆炸性的消息成了晚高峰的重磅甜点,噎得众人一片哗然。

  一辆拉风到风骚的电镀银玛莎拉蒂缓缓驶离了主车道,拐进了小区的地下停车场。

  薛寒方向盘一搂,将车停在了老老实实停在车位里的黑色SUV面前,彻彻底底挡住了SUV的出路,大有种拦路抢劫的山贼派头。

  他一边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一边用白皙透明的指尖转着车钥匙圈,一摇一摆地上了楼,看上去心情很是欢愉。

  然而当他轻车熟路地打开公寓的房门后,却发现家里一片漆黑。

  这都第三天了陆警官还没回来?

  薛寒丝毫没察觉到自己面上有抹转瞬即逝的失落,自顾自踢踢踏踏地换了拖鞋,也不着急开灯,直奔着一见到他就“瑟瑟发抖”的冰箱走了过去。

  少爷今儿个颇为难得地拿了瓶矿泉水,咕咚咕咚灌下了半瓶子,爽快地关上冰箱正打算去开灯……

  这一看,登时吓得薛寒一个机灵:“——卧槽!!!!”

  陆为正双手环臂,寂静无声地倚在墙边。

  深邃如星空的眸子在幽暗中闪烁着细碎的光芒,忽明忽暗地望着薛寒,犹如蛰伏在石洞内的猛兽。

  这架势不知为何,竟让薛寒有种被家中娇妻捉奸在床的错觉……

  啊不,看看陆警官这手臂上包裹的肌肉线条,怎么说也该是个虎妻吧?

  陆为睨着薛寒惊魂未定的神情,好笑地一勾唇角,嘲讽道:“薛大少爷不是学富五车吗?怎么关键时刻就会一句卧槽?”

  说罢,一抬手按下了开关,客厅内骤然敞亮起来。

  也不知是嫌光线刺眼还是颇感无语,薛寒一扶额,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又拧开瓶盖牛饮了好几口,才吊儿郎当地反唇相讥道:“陆警官但凡给我留点儿反应余地,我都能给你来一首感天动地的爱之篇章。”

  然而,却不知这句话怎么踩到了陆为的地雷,他危险地半眯起眸子来,上下扫视薛寒了一番。

  稍长的碎发被用发蜡打理得清爽帅气,露出了光洁而饱满的额头和泛白耳廓上的耳骨夹,张扬且挑人的白西服随意敞开着,露出了里面浅灰的修身马甲裹着一截紧绷的窄腰。

  陆为视线缓缓上移,望着那天生带着桀骜的精致五官,私心想着要真有白马王子那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可这副秀色可餐的模样丝毫没让陆为的怒气消散哪怕一点点,甚至有一股邪火莫名地燃烧起来,他幽幽地低沉道:“所以,你那感天动地的线上新闻发布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准备的?”

  薛寒:“……”

  这下完球了,陆警官真的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