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其它小说>紫雾弥漫>第三十四章 西瓜汁的痕迹

  虽然柴芳君已经有些年纪了——至少她已经开始佝偻的后背还有面容上的皱纹是这么说的。

  但她骨子里似乎还住着个发顶戴着花环的姑娘一般。

  她银白的头发烫着山羊小卷,穿着一件雾霾蓝色的双排扣大衣,胸前别着一朵奶白小花,涂着棕红色的口红,指甲上细致的涂着水红色的指甲油。

  她已然开始枯老的双手优雅的交叠在腿上,目光坦然而和蔼地望着并肩而坐的张舜和陆为。

  柴芳君和陆为就像商量好了一般,将对方视为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仿佛两人在茶餐厅里的热络都是黄粱一梦。

  可柴芳君了解陆为,她看得出来陆为看似沉稳镇定的神态举止中那一点点细微的差别。

  他在焦躁。

  这让柴芳君嘴角一翘,不合时宜的回忆起上小学时的陆为来。

  某个夕阳渐晚的夏日午后,那个小家伙闷声坐在自家门口,浑身青一块紫一块。自己的开门声吓得他后背一颤,似乎是扯疼了哪里,他却硬是咬着牙没有出声。

  柴芳君端来一牙牙切好的西瓜,唤来了自己的女儿柴熙,两人一左一右坐在陆为身边吃了起来。

  那西瓜又脆又甜,红润又馋人。

  那时柴熙还小,不懂事,只顾着自己埋头吃得像个小花猫。

  眼看西瓜少了一牙又一牙,一直眼巴巴望着她们吃的陆为终于咽了咽口水。

  于是柴芳君小声在陆为的耳边呢喃道:“想要的东西就要去抢。”

  那是小家伙第一次伸手从别人家的盘子里抢吃的,还是在那家大人的教唆下。

  好在柴熙并不小气,很大方的就把最后一牙西瓜让给了渴坏了的陆为哥哥。

  直到陆为狼吞虎咽地啃完了那牙西瓜,柴芳君才让柴熙自己去玩。

  “你爸爸又打你了?”柴芳君轻声问道。

  小家伙点了点头。

  “他不是我爸爸,他是个坏蛋。”

  年轻时的柴芳君很是漂亮,笑容极温暖,她歪了歪头,长发如瀑布般散落下来。

  她粉嫩的指尖上还沾着西瓜留下的浅红水渍,西瓜汁里的糖份让那抹甜腻挂在了那里,随着夏日的晚风吹来,带着丝丝清爽的味道。

  这本是平和如常的一个午后。

  而她吐出的话却如烙铁般烫在了陆为的脑海里,留下了如今都无法抹去的焦褐——

  “既然他是个坏蛋,那你长大以后杀了他好不好?”

  “在他心脏上捅个大窟窿,他就再也不能打你了。”

  “你知道心脏在哪里吗?

  “来,我指给你看。”

  那挂着红润糖渍的指尖在陆为豁然张大的眼瞳中放大。

  她的指尖沾着人血——那是当时幼小的陆为慌不择路逃跑时记忆里最后的一个画面。

  后来陆为再也没有见过柴芳君和柴熙。

  直到柴芳君被警察抓走时,他自人于人之间的窄缝中和她匆忙对视了一眼……

  ……

  讯问结束后,陆为与张舜推门而出。

  张舜面色沉沉,拍了拍陆为的肩膀,示意他跟自己走。

  两人来到他的办公室,办公室大门永远敞开的张舜第一次仔仔细细将门关好,颇有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他才斟酌着开口:“你和柴芳君认识?”

  陆为抬起如海般的眸望着他,良久才承认道:“是。”

  “果然。”闻言,张舜呲牙咧嘴地挠了挠头,略带埋怨道:“那你倒是直说啊!我要是不问你,你是不是就没打算坦白?”

  陆为背靠在墙壁上,好笑道:“我说了,张队你还打算让我来讯问她吗?”

  “你和她又不是亲属关系,更不可能是情侣关系,我为什么要把你排除在外?!”张舜怒道。

  经过讯问,陆为似乎心情放松了一些,竟还有空打起了趣来:“张队就这么相信我?你的严谨呢?”

  张舜顿时鼻子都快被陆为气歪了,他手指指着陆为点了好几下,才憋出来一句:“你小子不要以为我打不过你你就给我蹬鼻子上脸啊。”

  公事多年,张舜信任陆为的专业素质,就如同信任自己肩上五角星的权威一般。很多时候陆为的冷静与临场反应比他更像个大队长,连张舜自己偶尔都会在毫无思路时习惯性依赖陆为的判断。

  “你相信柴芳君的话吗?”

  陆为收敛了表情,仿佛那份沉稳又随着他的三魂七魄回归了。

  张舜没有问陆为相不相信柴芳君的话,而是反问他道:“那你为什么相信她呢?”

  一个曾经当啷入狱的杀人犯,说自己不是杀害女主播储思绮的凶手,有几个人能相信她的否定呢?

  那栋别墅里只有她和死者储思绮的指纹,即使凶器还没有确定,但这对于柴芳君来说已然是压倒性的劣势了。

  陆为沉默了,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他不想说出直觉这种毫无根据又虚无缥缈的理由。

  他太想要相信柴芳君了,太想相信她没有杀害储思绮。

  就像相信自己没有杀害那个童年里的坏蛋一样。

  几个小时后。

  外出调查的几人陆陆续续回来了,连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谢小宝也拨回了电话汇报:“您猜怎么着张队?真他奶奶的邪门儿,宝哥我查了从一周前到现在为止的死者自家门口的监控,除了送快递和外卖的,愣是一个鬼影子都没见过!”

  “这年头儿的别墅区自家车库都安排在自家楼下了,那儿的摄像头实在是讨人厌,它就可着那车头和车牌拍,管什么用啊那玩意儿?!”

  “哦您问车位到家里啊?通道!对,可不是嘛。车位直接有个门就通家里了,嚯这现在的人懒得那个劲嘿,有正门不走偏要走后门,都什么风气。”

  “一周内储思绮开车出去了三次,最后一次出门是两天前了,那天她出去一来一回了两趟,据门卫说是看见柴芳君在车上,但人走没走他可没注意到。”

  “除了后门,那只能后面花园的窗户了不是?可那窗台挺高的,柴芳君那腿脚能行吗?”

  张舜挂了电话后就将眼镜取了下来,陆为斜着眼看他都快把眼镜腿啃变形了,才忍无可忍的屈指敲了敲他面前的桌面。

  “啊?”张舜回过神来,见几双眼睛直愣愣地望着自己,赶忙清了清嗓,道:“今天就到这里,让柴芳君回去吧,年纪大了别再耗出问题来,派谢小宝跟着。”

  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一时一心几用没反应过来,顿时宛如木头人一般愣在了原地。

  陆为潭水般深沉的眸子一划,自然地接道:“二十年前的案卷显示,柴芳君是采用分尸的手法杀害了周多驸,周多驸尸体被柴芳君用斧头斩成多达三十九块抛至各处,带有极强的报复色彩。而本案的死者储思绮,贯穿伤遍及整个背部,不排除凶手与柴芳君有着同样的报复性人格。”

  一直在燃烧自己脑细胞的温馨举着小手道:“陆副,也有可能是激情杀人吧?”

  “可是……”王鸿浓眉拧了几拧,疑惑道:“如果是凶手临时起意,死者手里的那把厨师刀怎么解释呢?那把刀握得太靠上了,手指张开,手一合就会割到自己,明显不符合正常的抓握方式,很有可能是凶手行凶以后放在死者手里的。”

  这不符合激情杀人的特性。

  激情杀人是非预谋的,在失去理智及自控能力之下的冲动犯罪行为。

  如若是激情杀人,为什么要将一把刀放在死者手心里呢?

  “更像一种仪式。”一直保持沉默的陈炳睿忽然幽幽道。

  他眯着眼望向眸间似有暗流涌动的陆为。

  莫名的,他联想起被关在笼子里的野兽。

  压抑着的低吼在喉间翻涌,收敛起爪牙与姿态左右跺步,眼中也有着如此暗流。

  那是在寻找着时机与破绽,等待着咬断猎物命脉的眼神。

  ……

  满心扑在案子上的陆为在结束加班时终于想起来自己好像忘了点儿什么。

  对,一头小黄毛。

  被陆为从警察局里带了出来,潘小白本来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可是到后来他坐上陆为的车,他觉得自己彻底要喘不上来气了。

  于是他终于咬咬牙,大着胆子打破了车厢内诡异的沉默,颤抖道:“陆……陆哥,你,啊不……您到底有什么吩咐啊?告诉小弟一声就行啊。”

  眉头紧锁的陆为似乎才发觉自己的车后座上还有个活物,突然一脚刹车停在了高架的紧急停车道上,他打开了双闪灯,抬眼望着后视镜里被骤然收紧的安全带勒得脸色发青的小黄毛,忽然温和的一勾唇角,悠悠道:“你以后准备干嘛?”

  潘小白小心翼翼地看着陆为的脸色,试探道:“混……混吃等死?”

  陆为依旧眼底带着浅浅的笑意望着他,没有说话。

  潘小白眼珠转了转,又道:“改邪归正?”

  陆为闻言一挑剑眉,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继续说。

  找对了回答方向,潘小白就开始绞尽脑汁的想啊,基本是脑子里出现什么就从嘴里蹦出来什么。

  “拜个教授当心灵导师?”

  “扫三年大街?”

  “再也不去网吧?”

  “坐公交车专给人让座?”

  他一连呱唧了一连串儿自认为改邪归正的证明,可陆为依旧不言不语的静静注视着他。

  满脑袋问号的潘小白忽然之间想到了什么,浑身打了个激灵,瞪大眼睛惊道:“你是想……!!!”

  想掀翻邢老黑!!!

  “不行不行不行我会被挑断手筋脚筋打断骨头丢到大铁锅里加一瓶二锅头加盖一锅炖了的!”

  他话音刚落,陆为眼中那点儿友善瞬间褪的无影无踪,在潘小白的畏缩中,他将视线转向窗外的车流,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道:“潘小白,你认识沈乾吗?”

  “沈……”潘小白差点咬了舌头。

  沈乾他当然是知道的,脸上有道刀疤,据说是有一次打群架的时候,他面门被人来了一刀,可这满脸直喷血的家伙反倒战斗力暴涨,差点把砍他那人脑袋开了瓢,自那之后很多人看见他都绕道走。

  邢老黑特地将沈乾安排到了他自己身边来,可昨天他被从小黑屋放出来的时候听了几句墙角,说沈乾因为没让座被人一膝击撞进了急救室,阎王殿门口溜了一圈,半条命都没了。

  “你下车吧。”陆为冷淡道,头也没有回,就随意地摆了摆手。

  潘小白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凶悍如沈乾,是被眼前这个大祖宗给制裁了。

  顿时他的冷汗如开了水龙头一般哗哗的流了起来,潘小白几经挣扎,扯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道:“陆哥……这……”

  “我说了。”

  陆为低沉的嗓音带着冰寒,直刺进潘小白的耳膜内。

  “滚。”

  他微扬起下巴,透过后视镜递给潘小白了一个丝毫不加掩饰的居高临下又威胁十足的眼神。

  那根本不是商量或谈判的模样,而是侵略者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