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初，叶璟来到了拉萨。
碧蓝如洗的天空下，雄伟的布达拉宫静默无语，五色的风马旗在高原的风中招展，在大地与苍穹之间飘荡摇曳，似乎连接了天地；不远处的雪峰连绵起伏，沉浸在泛着金色的天光下，在红袍喇嘛诵读的藏音经文声中，一切都圣洁得让人想流泪。
父母对于假期让他一个人出来旅游很是放心。在他们心目中，这个儿子为人谦和，处事冷静，在这之前，他已经去过了无数多个地方，西藏就像是他人生旅程中的一个小小中转站。
然后，叶璟一路向北，在开始沉淀的暮霭中，到达了念青唐古拉山脉边缘。
高原的空气中透着凉意，呼出的热气在眼前弥漫成一片朦胧的白色。叶璟站在红白相间的藏屋前，戴着兜帽，双手插在口袋中，望着平原尽头绵延的雪色山脉，沉默不语。插在口袋里的双手开始慢慢收紧，他觉得自己已经适应了高原的空气，但头脑仍像产生高原反应时一样无法平静。
他决定进山。
在他这个年龄，男孩子总对未知的探险充满了好奇与热情，哪怕是表面上冷静的他，在鬼斧神工的自然景物面前，也仿佛受到了野性的呼唤，内心无法平静。即使他要去的，只是一个处在山脉边缘，坡度较小的山地。
他课余攀过岩，运动神经很不错，早在来到这里之间，他就已经做好了准备，各种登山探险的器材，路线的制定，驴友的建议……计划周密得就像他考试时解的证明题。
但旅程总是未知的。
在他做出这个决定时，他就犯下了他最大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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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璟做了梦。
没有陷在一片无望的漆黑之中，没有只剩下他一个人在梦中来回彷徨，他看到了很多人，认识的，亦或是不认识的。一张张人脸模糊在眼前，一个个身影在前方晃动，不停切换的场景让他想起了人死前播放的走马灯画面。
他有些茫然，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死去。他恍惚的记起自己去了拉萨北端的念青唐古拉山脉，然后他独自一人去了一个山区，再然后，在那未知的旅途中，他迷失了道路。
梦中的人脸在叶璟眼前晃动，全都看不清面孔，只隐隐显出双眼，或狭长或浑浊，直直的射出诡谲的光芒。他猛地想起，一脚踩空摔下雪坑的那一刻，在下边深邃的黑暗中，他看到了两双眼睛。
一双如野兽般锐利，一双如黑渊般深邃。
叶璟从喉咙中撕扯出一声惊叫，猛地从梦中惊醒。
模糊的橙黄色光线慢慢溢到他的眸中，他大口喘着气，紧缩的瞳孔直直的看向前方。他的视线还没有完全恢复，只觉得自己不是在先前摔下去的那个雪坑里，而是在一个半封闭的地方，还听到了柴火燃烧时的轻微炸裂声，和外面隐约的高原风声。
他有些头疼的揉了揉太阳穴，转了转头，然后，他看到了两双眼睛，和梦中一样的两双眼。
叶璟一惊，本能想要挪动身体，但一瞬间力气过大，脚猛地一僵，抽痛让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嗨，我说你这小伙子真是的，才刚醒就急着动，看吧，抽筋了吧？”一个浑厚的男人声音缓缓响起，随后一双手在他抽筋的脚上按摩了起来，抽痛感这才慢慢减轻了下去。
叶璟的身体微微放松了一些，他眯起眼，努力想要看清楚眼前的景象。双眼慢慢适应了眼前的光线，他发现自己现在处在一个很浅的石洞中，一个穿着深色藏袍，戴着毡帽的中年男人正蹲在他面前，皮肤微黑，五官硬朗的脸上，带着爽朗的笑容，一双精神奕奕的眼中，隐隐透出一种精明锐利。
“看你这小伙子是内地游客吧？敢一个人进山，胆子不小啊。”男人的汉语带着很重的口音，他看着有些发愣的叶璟，一屁股坐到了他面前，然后感叹似的继续说道，“我和阿妈摔到了雪坑里，正准备爬上去，就听到了上面有动静。当时我正高兴‘好啊有人来帮我们爬上去了’，就看见你小子摔下来了，一屁股坐到了我身上不说，把你拖上来还废了我不少力气。”
叶璟听得迷迷糊糊的，仔细想了想才明白，在他摔下去之前，就有人先摔到雪坑里了，然后眼前这个人就带着昏迷的他，从雪坑里一起爬了上来。
他想起摔下去时看到的眼睛，心里不由了然，偷偷看了中年男人一眼，看见对方的双眸的确透出一种野兽般的锐利，让人有些不舒服，但对方憨厚爽朗的笑容很快打消了他的顾虑。他转了转脖子，试图去看另一双眼睛，但才一转头，他就全身猛然一僵。
他从未见过哪个老人拥有这么一双眼睛，哪怕是他那脾气很怪的外婆，她的眼中时常透出的，也是一种晚年时期的安详与无争。
蜷缩在角落的老妪穿着典型的藏族服饰，满头的银发盘成了复杂的藏式发髻，她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话，沉默的缩在暗色中，就像一个鬼影。感受到了叶璟的视线，她抬了抬头，一半皱纹横生的脸庞被火焰照亮，一半脸庞仍沉浸在黑暗中，一双老年人浑浊的眸子冷冷的望着叶璟，透着一种诡谲的幽然。
“啊呀，我光顾着自己说了，还没做自我介绍呢。”男人的声音拉回了叶璟的注意力，他有些慌乱的转回头，男人摸着头冲他笑笑，“我叫格桑，也勉强算是个藏族的猎手吧，那边的是我阿妈拉姆。”
“……我叫叶璟，如你所想，是个观光客，然后……我迷路了。“叶璟皱了皱眉，似乎为自己也会犯下这种低级错误而感到有些恼怒，名为“格桑”的藏族男人一边往篝火堆里添柴，一边说道：“你们这些年轻人总以为这些事好玩，做起来简单，我们这片山看起来没什么，每年迷路的可不少，要不是碰上我们，你冻死在那坑里都有可能。”
叶璟闻言叹了口气，揉了揉太阳穴，感到有些头疼，然后他放弃似的说道：“那……格桑叔，你能送我下山回去吗？”
男人听了，停下了拨撩柴火的动作，回头看了看老人，然后无奈的笑了笑：“恐怕不行……我阿妈要去朝圣。”
朝圣？
初听这个词时，叶璟的脑海中立马浮现出“广袤的高原上，虔诚的人在冷涩的风中三步一扣，向着心中的圣地前行”的场景。他看向老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格桑又继续说道：“朝圣是我阿妈这一生的追求，但如你所见，阿妈已经上了年纪，在这途中遇到不测的可能性很大。虽然这样做有些不符合规矩，但我还是希望这一路能和阿妈一起，食宿方面照料一下她，但愿看在一个儿子的孝心上，佛祖能宽谅我的行为。”
叶璟觉得有些稀奇，这样朝圣他还是第一次听说，而这时格桑翻了几下一根架在在火上的树枝，叶璟这才发现火上烤着一只动物，体型很小，看上去有些像狗。格桑撕下一块肉递给他，说：“先前在树林那边打来的，也不知道是什么的幼崽，就抓来当储备粮了。你们城里人也别嫌弃了，吃饱了好和我们一起上路，我阿妈要去的地方是纳木措，离拉萨这边还有点远，走去不知要多久。你要想回去，就和我们一起走吧，我记得途中似乎有个猎人的木屋，这个季节我的几个兄弟应该在那里，到时候我再让他们送你下山回城。”
叶璟有些犹豫的应了下来，突然觉得那里有些不对，但又说不出来。他接过那块考得焦黄的肉，犹犹豫豫的咬了一口，一股膻腥味立刻充斥了口腔，他马上吐了出来，皱起了一张脸。
格桑也皱起了眉，苦笑了一下说“想不到这么难吃”，而缩在角落的老人先前是拒绝吃那种肉食的，现在看来似乎是明智之选。
叶璟捂着嘴转身去翻自己的背包，翻出了几包压缩饼干，格桑也放弃了这种食物，从包里拿出了干粮和酥油，三个人勉强解决了晚饭。
夜深了，周围渐渐安静了下来，只剩下轻微的柴火炸裂声和格桑的鼾声。叶璟把衣领拉到最高，戴上了兜帽，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和衣躺在地上，却始终睡不着。
他翻开手机盖，莹莹的光打在了他的脸上。发现依然没有信号，他翻了个身，觉得心里有些烦躁，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表的感情，像是明日将要踏上新旅程的兴奋感，又或是其他什么感情。
他强迫自己合上眼，但没有发现背后，一双眼睛缓缓睁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