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其它小说>礼物>第11章

  

  陈继又开始做噩梦,并且所有梦中都有一个面目模糊不清的人站在黑暗中,伸手指着前方。

  往前。声音不是从嘴里发出的,那个人没有五官,是手在说话。

  陈继昏睡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雪白的床上,头顶的天花板也一样雪白,一个玻璃瓶挂在左上方,瓶中透明的液体正通过胶管流进他的手臂。陈继动了动,简直头痛欲裂,他转了下脑袋,谢玲正趴在床边睡觉。

  “玲玲。”他轻喊一声。谢玲没有睡死,几乎立刻抬起头看着他。陈继问:“我怎么了?”

  “你开车出车祸了,不过没受伤,车也只擦坏了一点。医生说观察一下,有没有什么后遗症。”

  “车祸?”陈继皱眉,他不记得有这回事,难道撞坏脑子失忆了?可回想昏睡之前的事,却每一件都清清楚楚,像电影一样在脑海里过了一遍。他费力地坐起来,头疼的症状似乎减轻了,看来确实没造成什么严重伤害。

  “我在什么地方出的车祸?”

  “离虞家花园不远的那个十字路口。看到的人说……”

  “说什么?”

  “说你睡着啦,一下就撞到对面的交通灯上,还好没出大事。你最近很累吗?”

  陈继摸着额头,又是梦?这个梦真实得太过分,焚化炉中伸出的手,尸体脚上拴着的尸牌,上面写着“宋良”的名字,这一切都如此清晰,甚至直到此刻,陈继的耳边还回荡着四面八方传来的哭声和哀乐。可谢玲却告诉他,他在开车途中睡着,做了一个噩梦。

  “我是不是生病了?”他苦恼地问。

  “什么病?”

  “不知道,但是我老做噩梦。”陈继揉着脸,“非常可怕的噩梦。听说经常做噩梦是身体状况恶化的征兆,我是不是得了什么病?”

  “医生说你健康状况良好,就是太累了,让你好好休息。”

  “你有什么事瞒着我吗?”

  谢玲不答反问:“什么事?”

  “我去见了中介,他,他不是鬼。”

  “谁说他是鬼?”

  “你说那天你看到一个女人,你没有看到胖子,我以为……”

  “你以为他是鬼?我没说到他,不代表我没看到他,你不要疑心。”

  “可是……”陈继忽然停住了,张大嘴说不出话。是啊,谢玲曾开玩笑说是骗他的,他把每件事每句话都记得清清楚楚,好像一分钟前刚发生似的记忆犹新,可这是现实还是梦?他发现自己已经无从区分。

  “你实在太累了,我不知道你遇到什么难题,但听我的话好好睡一觉,睡醒了会好的。”

  陈继依言躺下,他有点糊涂。现在这个是梦还是真实?谢玲是谁?他转过头去看她。谢玲握住他的手,一股温暖的热量传了过来。

  这大概是真的吧。陈继想。

  出院时,谢玲有事不能来,陈继自觉身体没问题,于是自己叫车回家。再次回到虞家花园,他开始心里发毛,幽静的小楼似乎隐藏着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这些秘密像角落中的杂草,默默无闻,看似不起眼,却在不知不觉中生长。植物是有无穷力量的,这种力量强大到可以掀翻建筑,从缝隙中破坏摧毁庞然大物。陈继站在小楼下,看到自己的车停在门外,前保险杠果然撞出一个凹陷,但不算很严重。他真的开车睡着了吗?为什么会连一点印象都没有,医生说受撞击后短暂的记忆缺失是有可能的,只要不严重到影响生活,就不必太在意。

  陈继离开自己的车往楼上去,脚下木头地板的接缝处有时会出现一条裂缝,下面漆黑一片,不知隐藏着什么。他尽量不去想象黑暗中的景象,比如从匪夷所思的角落里突然伸出一只手,一只脚,或是身体某一部分的零碎。他的神经已经脆弱得不堪一击,再也无法忍受一点点刺激。

  他决定搬出去,越快越好。等谢玲回来和她商量一下,一起搬出去另找住处。虽然预付了三个月房租,但再这样下去,要不了一个月他就会发疯。一起搬走,谢玲一定会答应,尽管她从小在这里长大,难免会有留恋之情,可是只要自己提出来,她就一定会答应。他像个孩子一样相信着爱情。然而夜幕降临,谢玲却一直没有回来。陈继不免担心,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窗外的天空有些泛红,是夕阳的颜色,陈继受了情绪影响,总觉得晚霞的红色有点脏,像泥泞路面上的血。他站在窗边面对漫天血红,在焦虑中度过傍晚。白天过去了,现在他又得面对一个漫长的夜晚胡思乱想,在噩梦中惊醒。他转身开门,决定到楼下去等待谢玲。

  小楼的走道里还没有亮灯,陈继不知道电灯的开关在哪,也不知道每天晚上谁把整幢楼里的灯打开,他在昏暗的走道里走着,克服恐惧。走到二楼时,一个黑影挡在楼梯口,陈继数着心跳,分辨那个影子的真面目,是顾婆婆。干瘦的老人站在楼梯口,身体前后摇摆,好像在打瞌睡。可谁又会站着打瞌睡?陈继退缩了,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胆子这么小,竟然会被吓得不敢下楼。他往后退了一步,脚下的地板发出咯吱一声。站在楼梯口的顾婆婆被惊醒了,不再摇摇晃晃,慢慢地转过头来。

  咯。不是地板在响,声音是从顾婆婆的脖子上发出来的。

  咯。顾婆婆骷髅一样的头转了过来,身体却没有动,干瘪的嘴像个黑洞一样张开,一直裂到耳根,慢慢伸出一只手,指着前面。

  一股寒意从陈继脚底升起。他又做梦了?还是根本就没醒过。顾婆婆的手越伸越长,终于碰到了墙,啪的一声,走道里亮起了灯。昏黄的白炽灯像天降救星一样悠悠地照亮每一个角落。陈继往前看,顾婆婆依然站在那里,手按在墙边的电灯开关上。她和陈继第一次看到时一样,瘦小,干枯,双眼昏暗,形同枯槁,但她的嘴没有咧开,而是像干裂的木头一样皱缩着。

  “顾婆婆。”陈继小心轻声,他对自己很失望,竟然吓得想掉头逃跑。顾婆婆慢慢朝他走来,啪一声又打开了另一盏灯。走道里更亮了一些,陈继终于知道每天是谁在开灯,灯光使他感觉好多了,不再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怪念头。顾婆婆旁若无人从他身边走过,可能有点耳背,听不到别人说话。陈继想等她走远了再下楼,可顾婆婆走了一半,忽又慢慢转身,一双浑浊发黄的眼睛看着他,接着微微张嘴,用一种铁勺刮锅似的声音说:“你来了,你跟我来。”

  陈继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她是在对自己说话,顾婆婆伸出枯枝一样的手抓住他的手腕。老人的手粗糙生硬,哪怕说她是一具早已干枯的尸体也不会有人质疑,但这把行将就木的躯体却力大无穷,抓得陈继手腕生疼。

  顾婆婆把他拉进一个房间,那是她独居的家。她的年纪很老了,独自一人住在这里,陈继看着破旧的景象,不禁有些难受。房间简陋凌乱,堆满各种毫无用处的破烂,这些东西来历不明,有的甚至依稀带着三四十年代的色彩,月历牌,挂画,褪色的旗袍盘扣,与这些东西相比,空易拉罐,玻璃瓶,压扁的纸板箱就没有任何价值和意义。

  顾婆婆拉着他蹒跚来到床边,打开柜子从里面拿出一个生锈的铁盒。她老树般的手在盖子上摸索,寻找着打开的缝隙。陈继想帮她一把,顾婆婆神色紧张地护住铁盒,并伸出手指放在嘴边做了个小声的动作。

  她压低声音,神秘地说:“不要说话,太太会听见。太太听见了要生气,不能让她听见。”

  陈继想起谢玲说的故事,这幢小楼是一个阔太太的,顾婆婆在她家做佣人,后来上吊死了。顾婆婆用力把铁盒打开,陈继往盒子里看了一眼,里面装满各种各样早已不再流通的货币票据,花花绿绿让人眼花缭乱。顾婆婆把铁盒送到陈继跟前,低声说:“给你,都给你,你走吧。”

  陈继不解地问:“到哪去?”

  “不要说话,不要说话。”顾婆婆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低语着,“阿芳回来啦,快走吧。”

  “婆婆,你认识宋良吗?”陈继的脑海中忽然冒出这个令他噩梦连连的名字。顾婆婆一直在嘀嘀咕咕的自语停了,停止得如此突然,好像收音机一下断电,顿时便没了声音。听见宋良这个名字,顾婆婆的脸上露出惊怒的表情,更用力地抓住陈继的手:“你说什么?你是谁?”

  陈继吓坏了,连忙说:“我是新搬来的,我姓陈。”

  “你不是,你不是。”顾婆婆尖叫,双手突然伸出掐住陈继的脖子。

  陈继大惊失色,对着这样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简直无从下手,挣扎了半天,几乎被掐到窒息。这时门外传来咚一声,有人走上楼。顾婆婆松开了手,陈继连忙从她身边跑开,铁盒滚落在地,几张泛黄的老照片掉了出来。为免和神志不清的顾婆婆纠缠,他不敢细看,以最快的速度狼狈不堪地逃出了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