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其它小说>怪戏/孤啸绝岛>第66章 另一半玉佩

  ※一※

  季舒流和孙呈秀跟随彭孤儒寻找东岸山壁上的洞口,始终无果。据说海水较高时,洞口位于海面上方两丈左右,但海面高低不定,以前也不曾有人想起来给它做一个标记,海边山势又十分曲折,洞口实在难觅。

  岛上呼唤宋钢之声此起彼伏,始终没有任何回音。宋钢竟毫无征兆地消失在了这座阴云笼罩的孤岛之上。

  到最后,季舒流和孙呈秀都感觉也许就地挖土才是更快的,一同返回“铁桶”门口。

  蒋苇正带着一群青年女子挖土。女子们个个挥汗如雨,有的很懂运力技巧,看得出身负正统武功,是天罚派女弟子,也有的只会用蛮力,当为罪人之女。她们三五成群,并不按照出身划分,很多天罚派女弟子和罪人之女配合默契,看得出平时便是好友。

  蒋苇双手握着一把锹,神情严肃,也在帮忙。季舒流走到她们附近,想起之前的冷箭,顺便往周围的山上扫视一圈,忽然看见一个正在施展轻功疾速奔跑的人影。

  他一怔,那人影越跑越近,既快且稳,显然就是他无比熟悉的秦颂风;秦颂风还抱着一个一动不动的人。

  季舒流满腔焦躁散去,心中却狂跳起来,上前几步问:“她还好吗?”

  “得赶紧医治。”说话间秦颂风终于从山上跃下。孙呈秀猛冲过去,秦颂风随手把昏迷不醒的萧玖递给她,走过来对蒋苇道:“劳烦前辈找个地方给她治伤。”

  蒋苇立刻扔下铁锹,叫身边的女子们收拾器物,自己痛快地回身打开铁桶的大门:“你们都请进。”

  季舒流进门前担心里面全是女子多有不便,进去才知道错了,从这里进入的是铁桶外围,专供藏身内层的女子与亲人相会,和内层之间还隔着一堵高墙。

  蒋苇把他们带进一间干净整洁的屋内,点燃了油灯。她看见萧玖身上触目惊心的大片血迹,并未露出畏惧惊骇的神色,反而洗了手,挽起衣袖上前帮助孙呈秀处理伤口,动作对一个不会武功、似乎也不大通医术的人而言,堪称娴熟。

  刚才萧玖只是暂时昏睡过去,沾床即醒,在众人施救时极力配合,让她吸气便吸气,让她翻身便翻身,因此她肋下的血很快被止住。

  她筋疲力尽,闭目养神。

  秦颂风悄声对季舒流和孙呈秀说出地道中的经历,蒋苇听完便研墨记录下来,问清那地道出口的大致方位,一并写下,折好信件,叮嘱几名天罚派女弟子去交给彭孤儒参照。

  报信的人刚刚动身,外面便有人叫门,是上官伍听闻妹妹身受重伤,前来探望。

  蒋苇道:“我去叫他明天再来。”亲自走到门口。季舒流远远跟在她身后,只见上官伍依然彬彬有礼,见了母亲便伤感地道:“阿玖如何了?”

  蒋苇道:“阿玖伤重昏迷,你一个男子多有不便,明天再来看她吧。”

  上官伍皱起眉头:“她在外面吃了不知多少苦,终于放下心结回家一趟,竟然遭人暗算,真怕她就此伤了心,再度和家里断绝来往。母亲,等她醒过来,你一定要告诉她,我心中一直以她这个妹妹为傲,感激她在剑法上没有辜负父亲的期待。”

  蒋苇叹了口气:“等她醒来再说。”

  上官玖又道:“我能不能见见她带来的几位朋友?”

  蒋苇道:“明天再说,他们现在都很焦虑,无心言语。”

  上官伍只得道:“请母亲先替我多谢他们。以前只听说阿玖性情大变,孤僻寡言,没想到她交的朋友个个能够性命相托,实在令人欣慰,若非他们仗义出手,后果实在不堪设想。唉……我还记得阿玖小时候文文静静惹人喜爱的样子,希望她早日想通,选个般配的夫婿……”

  蒋苇并未回答。

  上官伍又关切地叮嘱母亲保重身体早些休息,然后才带着跟在他身后、状似护卫的天罚派弟子离去。

  季舒流眨眨眼睛,觉得蒋苇对儿子有点微妙的冷淡。

  蒋苇目送儿子离开,回到屋内坐下,示意其他人也坐,低声说道:“诸位,在我这院内放箭的两人,姓井的当场自杀身亡,姓胡的由于掌刑宋先生失踪,已经被彭先生押到洗心堂审问,尚无定论。

  “刚才出事前,我有些话还来不及对阿玖说。本不该在阿玖重伤的时候拿这些东西让她劳神,但从前的蹊跷,和今天这件事,未必全无关联。”

  这年约五旬的女子身上有一种沉着气度,言语条理分明,完全不像出身于节妇村那等愚昧之地。

  ※二※

  “我懂得查验尸体之术。”蒋苇之前亲自带领一群女子挖土多时,头发已经有些散乱,她神情恍惚一瞬,无意识地用瘦骨嶙峋的手指抚摸着鬓边夹白的乱发,“我外祖父是永平府最精细的仵作,父亲在卢龙县城里做小本生意,娶了他的独女为妻,寄住在他家中,所以我跟随外祖父长大,和他学过不少东西。后来我母亲急病身亡,外祖父悲痛之下一起撒手人寰,父亲生意繁忙,才把我送回老家交由亲戚照看。”

  似乎担心众人不信,她补充道:“我说的都是实情,可惜刚刚得知阿叁死讯的时候,我悲痛难当,来不及同彭、宋二位先生商量便自作主张,导致他们误以为我神智失常。希望诸位先听我一言再作判断。”

  季舒流对她点头:“我们明白,前辈曾说,令郎遇害之事尚有疑点,那么疑点何在?”

  蒋苇似乎觉得安心了些,也对季舒流点点头:“我数十年不曾查验尸体,手早已生了,但一些显而易见的东西,我还不至于看错——阿玖三哥出事以后,他们不顾寒冬行船危险,带着他的遗体全数返回岛上,因为天寒地冻,遗体尚不曾腐烂。我为他整理遗容的时候,当场发现了疑点。”

  提到亲生儿子的死因,蒋苇的声音有些发抖,但抖得不厉害,能支撑着她平稳地把话说下去:“尸身上有多处刀剑伤,致命之处应……应在、后腰,斜向上刺破了心脏。这些刀剑伤多数都正常,但阿叁的背心和腰侧还有两处很深的伤为死后所留,与死前伤截然不同,一看便知。

  “幸而发现他的两位先生知晓轻重,没有扔掉血衣,我拿血衣与伤痕比照,伤痕和衣物破口都对得上,问题在于,只有背心、腰侧两处伤痕留在衣物上的血迹符合常理,其余位置的刀伤,血迹像是事后泼上去掩人耳目的。”

  季舒流心中没来由地有些害怕,按住坐在身边的秦颂风的肩,说道:“前辈认为,他遇害时穿的根本不是这件衣服,却有另一个人穿着这件衣服,背心、腰侧受伤。他遇害后,有人将衣物换到他身上,为了掩人耳目,在他身体上伪造了两处伤痕,又在衣物上伪造了多处破口。”

  蒋苇缓缓对他颔首:“与他同时遇害的小杜,正是腰侧、背心中剑而死。小杜的尸身被发现的时候没穿上衣。奇怪的是,阿叁身上的那件血衣,确实是他自己的衣物,并不是小杜的。”

  秦颂风刚才一直微低着头沉思,此刻才抬头问:“前辈觉得事情经过是什么样的?”

  蒋苇道:“我们仵作行当只要能判断死因即可,其余应该是官吏的职责,但岛上没人相信我的判断,剩下的只好也由我来做。

  “我觉得,解释背后真相的关键,在一封信。你们是否已经听说,阿叁遇害的前一天,曾经给除了上官肆之外的所有人传信,叫他们一起去平安寺?”

  秦颂风道:“听过。彭先生说令郎心细警觉,可能已经意识到了危险。”

  “我却认为并非如此。”蒋苇道,“传给宋先生的那封信被他带回岛上,我看过之后,发现信上字迹工整、用词稳重,不像是危险境地中的求救。我以……以一个母亲对儿子的了解,认为阿叁的本意不是求救,而是拆穿他四哥的阴谋。他既然已经察觉到什么,更应该有所准备,不可能只是坐等其他人来相救。”

  季舒流道:“前辈说得非常有理。那么令郎做的准备,莫非是让同行的那位杜先生穿上他自己的衣服,以便诱敌?”

  蒋苇十分欣慰地看着他:“小杜和他身形相近,嗓音也相近,如果是在夜间,别人很难分清。阿叁让朋友代替自己涉险,说来令人耻笑,但他的确自幼胆小,武功也不如小杜,小杜又是个非常讲义气的年轻人,这种事,像是他们能做出来的。”

  “如果令郎发现了什么端倪,”季舒流道,“很可能是由于时刻跟在他身边、不停对外传信的袁半江露出破绽。但若真是如此,令郎当日实属知己知彼、以逸待劳,本不至于和区区两名敌人同归于尽。”

  “不错,”蒋苇道,“党循和袁半江的尸身上甚至有一些痕迹像是绳索的勒痕,可惜被人用利器划乱,看不清楚。我怀疑他们早已被制住了,杀害阿叁的真凶另有其人。”

  季舒流的心跳变得很快。真凶若另有其人,岂非正是灭口艾夫人、重伤潘子云,将尸体从万松谷运回平安寺的两名蒙面人!

  蒋苇的双手握紧成拳,眼睛越发漆黑深邃,莫名与萧玖有几分相似:“其实过去的几个月里,我做错了很多事,才令彭、宋两位先生都怀疑我得了疯病。其中一件就是,我发现血衣上的破绽时,并没有马上同二位先生说明。因为阿叁尸体上还有一个更奇怪的地方,他的腹部有指甲划出的‘真凶’二字,应是他自己所划,众人都觉得他当时想写上官肆的名字,可惜没有写完,我认为他们想得太过简单。

  “阿叁腹部除了字迹,还有一圈用五指抠出来的伤痕,正对着胃,那伤痕看上去,就好像要把自己的胃活活掏出来一般。我看见那个伤痕,不知为何,像是着了魔,认为他一定在暗示着什么,于是我神情恍惚,真的剖……开他的腹部,把他的……胃,取了出来。”

  季舒流感觉自己的眼泪将要落下,轻声道:“里面有什么?”

  “有半块玉佩,但上面没有多余的字迹和线索,我至今摸不到头绪,宋先生又不肯信我,反而认定玉佩是我疯癫之下自行塞进去的。”

  如此处心积虑算计上官叁和上官肆之人,嫌疑最大的,自然是他们那个很会说话的弟弟上官伍。上官伍也是蒋苇的亲子,但她既然选择在萧玖和这些外人面前说出真相,恐怕并无包庇之意。

  应该告诉她实情。一个执意追查真相的母亲,应该知道自己的儿子是怎样死的。

  季舒流的声音略微有些哽咽,心中却无比清醒:“前辈,其实线索在持有另一半玉佩的人那里。那天凌晨,令郎制住袁半江和党循之后,的确曾被人袭击,其余四人大概都当场遇害,但令郎虽然身受重伤,却逃出了寺外。

  “他或许因为走错路,或许因为被凶手围追堵截,未能跑到人多的英雄镇,而是沿着一条小路隐藏行踪。那条路可能有些难走,他身上弄得很脏,但平安寺内却很干净,后来真凶改换衣物,除了掩饰他制住党、袁二人的真相,恐怕有这个缘故。

  “令郎走在小路上时,正值天寒地冻,路上人烟稀少,很久以后才遇见一对过路的夫妻,那对夫妻却丝毫不会武功,无力相助。当时,或许真凶已经逼近,又或许令郎伤势发作,预感到难以幸免,总之他认为如果死在此处,真凶很可能有机会接触到他的尸身,一切明示的线索都会被真凶掩盖。

  “所以他想出一个办法——掰开玉佩,一半交给那对夫妻,另一半吞下腹中,求他们把真凶的名字告知萧姑娘。他吞下玉佩,正是为了给揭露真凶之人留一个凭证。前辈当初剖腹取物,恐怕是因为母子连心,一瞬间便体会到他的真意。”

  蒋苇的眼睛已经红了,但是她看着季舒流眼角的泪水,低声道:“季少侠,你为什么哭,那对夫妻是你的朋友么,真凶难道……将那对夫妻也杀害了?”

  她已几乎说中,季舒流终于忍不住垂头捂住了眼睛。

  秦颂风抚着他的后背替他道:“那对夫妻只是普通的路人,但真凶想要灭口时,被我们的朋友发现。最后妻子被杀,我们的朋友为救丈夫受了重伤,至今没醒,即使醒来也……难料。”

  蒋苇颤声道:“抱歉,竟然连累了这么多无辜之人。那个丈夫,你们想必已经见过?”

  “前辈节哀,”秦颂风从季舒流怀中将玉佩取出,“玉佩还在,但那个丈夫受惊过度,我们想过很多办法,始终无法让他想起真凶的名字。我们仍在寻找其他线索。”

  蒋苇目光呆滞半晌,伸手接过秦颂风递来的玉佩,拿出贴身存放的另外半边,两片浅翠欲滴的碎玉拼在一起丝毫不差,只有边缘犀利的断口时隔数月,已经被磨得圆润了些许。

  “暂时不要声张,”秦颂风叮嘱,“我们知道得太少了,声张出去,怕是更难查清。”

  他自然也想到了上官伍身上巨大的疑点,碍于他是蒋苇的亲生儿子,没有说出口。

  他却没想到,蒋苇坦然说道:“今天这件事,大家都怀疑上官肆,只有我觉得解释不通。但如果平安寺一案是其他人所为,又有目击惨案之人逃脱未死,那个人,或许是……阿伍,便也有了谋害阿玖的理由。

  “上官肆虽然有可能故布疑阵,但他为人粗疏,这不像他的风格。如果真是阿伍做的,你们请放心,都是我的儿子,我不能因为其中一个已经死去,害怕无人养老,便去袒护剩下的那个。死者不能动,不能言,不能伸冤,不能发怒,所以活人也绝不能替死者宽恕,那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