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林回了舱室,但没有回自己的舱室。

  浙江巡按御史刘体道秉烛夜书,将秦林、金樱姬如何狼狈为奸,如何欺压良民凌虐士绅,如何丧心病狂杀害朝廷天使的罪行,写的是声声血字字泪,简直就是无情的鞭笞、正义的声讨。

  他这封信,预备回杭州之后,立刻七百里飞骑传给南京都察院的座主耿定向,自打王本固畏罪自杀,耿老先生就是清流中的泰山北斗,只要他老人家一句话,南北两京都察院的众多御史、以及六科给事中必定群起而攻之,顷刻间就要将秦林打得落花流水。

  所拜座主既是同派系的领袖,也是名义上的老师,所以刘体道这封信不但要把秦林的罪行严加控诉,还必须写得骈四俪六文采斐然,这才入得了座师耿老先生法眼,将来扳倒了奸佞和阉竖,这篇文章印在文集上,还要流芳百世呢。

  辛辛苦苦做了一篇佳文,又恭恭敬敬的用楷书誊抄好了,刘体道已累得眼冒金星,这就伏在案上沉沉睡去。

  只见船舱斗室之中,灯光昏黄如豆,忠心耿耿两袖清风的八府巡按累得伏案酣睡,衣冠仍整齐肃然,几案之上,宽大的袖子压着直言不讳控诉奸佞小人的书信,如椽大笔上墨汁未干……好一个忠臣烈士冒死直谏的场面,几乎可与汉朝望门投止的张俭、本朝弹劾严嵩的杨继盛古今辉映啦!

  门轻轻地被推开了,一道黑影伴随着海风轻飘飘的走进室内,然后随手关上了舱门。

  伏案而睡本来就睡不大踏实,冷风一吹,刘体道模模糊糊的醒来,恍惚间看见身前那道黑影,登时吓出一身冷汗,睡意全无,哑声低呼:“秦……秦长官,你意欲何为?我可是朝廷命官!”

  唉……这句色厉内荏的话一出口,刚才那副忠臣烈士的情景,就全被破坏啦。

  “嘘……”秦林做了个动作叫刘体道噤声,然后好整以暇地坐了下来,一眼就看到桌子上那封书信,他毫不客气的拿起来慢慢读。

  刘体道脸上阴晴不定,实不知道秦林想干什么。

  他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对方却是个锦衣卫的武官,尽管他觉得秦林的态度明显是挑衅,于是考虑要不要拼一把,搏个舍生取义、杀身成仁,但最终仍选择了“大丈夫能审时度势”、“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和“留有为之身以图将来”。

  秦林读了半天,最后并没有像刘体道预想那样把充满不实之词的信撕个粉碎,而是慢慢把它放回原处:“这封信不好,一点也不好,我觉得刘巡按会重写一封的。”

  “你以为逼本官胡乱写什么东西,就能洗脱罪名吗?”刘体道好不容易鼓足勇气,色厉内荏地道:“大丈夫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秦长官所请,刘某恕难从命!”

  真的吗?秦林戏谑的笑起来,就像抓住了耗子的大猫,他也掏出一封信,递给了刘体道:“看看这封信,也许你会改变主意的。”

  刘体道疑疑惑惑的伸手来接,还没有接到信封,单单看到信封上标着的大字,他忽然就像触电那样猛地一弹,脸色刷的一下变作惨白,再看往秦林的眼神就不由自主地低了三分,惊恐之意宛如见了活鬼。

  

  第二卷 【江南烟雨】 第三〇四章 变脸高手

  

  秦林递给刘体道的信,乃是南京都察院副都御史耿定向亲笔所书。

  当日秦林趁刘一儒、王本固突然死去,以替两家封存财物之名,取得了这两位大臣的不少私密书信,其中记载着不少他们和耿定向结党营私的内容。

  本来这些绝密信件绝不可能落到外人手中的,可刘一儒是儿子犯下滔天大罪,父子俩身败名裂,心灰意冷之下自尽的,就没想到要处理书信;而王本固则是“被自杀”,更不会提前处理这些见不得光的秘密,于是全都便宜了秦林。

  官员之间结为朋党,相互书信往来通谋营私,乃是官场上的常态,连首辅张居正都常用私信授意亲信官员们,按照他的意思上奏某事,举荐某人担任某职。

  但这种书信是绝对不能见光的,一旦被政敌握在手中,立刻就能罗织罪名,借此兴风作浪。

  秦林拿到这些书信,就捏住了耿定向的命门,再加上王本固畏罪自杀,其党羽面临大厦倾颓的危局,耿定向不得不屈服于秦林,向张居正写了表示效忠的书信。

  这次秦林既然到浙江办事,当然要提前打听主要官员的出处,像浙江巡按御史刘体道是耿定向门生这种事本来就不是秘密,一打听就知道了,于是秦林便让耿定向给他这位得意门生写了封书信。

  现在,这封信就摆在刘体道的书桌上,昏黄的灯光,映照着他阴晴不定的脸。

  终于,刘体道从信封中抽出书信,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刚看了数行,他的心就一下子沉到了谷底,因为这封信上,耿定向口口声声说秦林是“今日少年英杰,他年国之干城,吾虽得享盛名,其实则自愧不如也”,请门生务必对秦林“以师礼相待”。

  巡按御史代天巡狩,举劾尤专,大事奏裁,小事立断,民间传说中的八府巡按,那威风可不是盖的。

  不过,巡按御史也是由都察院选授的,那都察院总揽宪纲,都御史则考核十三道监察御史、诸巡按御史和南北两京巡城御史称职与否,有任免黜陟之权,耿定向职任南京都察院副都御史、其弟耿定力为都察院佥都御史,不仅是刘体道的座主,还是他的顶头上司。

  从官场职务而论,得罪了顶头上司有什么下场那也不消说了;从座主门生的关系讲,忤逆座师那叫欺师灭祖,天下人必视其为忘恩负义、狼心狗肺之辈;最后以清流名望看,刘体道虽薄有浮名,和门生故吏遍及天下、身为清流两大柱石的耿家兄弟一比,他连个屁都不算啊!

  刘体道想到这些,后背上冷汗顿时浸湿了衣襟,冷冰冰的贴在肉上,心头犹如十五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

  就算当朝首辅帝师张居正,身为清流的刘体道也敢和他扳扳手腕,至不济罢官回家,还博得了忠直耿介、不畏权贵的名声,将来不乏起复原官、乃至扶摇直上的机会。

  可得罪了耿定向,那就是欺师灭祖、禽兽不如,非但在都察院呆不下去,整个士林都要视他为贼寇,变成声名狼藉之辈,一世功名付诸流水。

  刘体道十余载寒窗苦读,府试、乡试、会试、殿试,不知多少辛苦考得一个进士出身,又是好几年穷京官苦熬,拜座师、交同门同年、到处拉拢关系,总算外放一任巡按,其间的酸甜苦辣一股脑儿涌上心头,两鬓流出的汗水把头发都贴在了脸上……

  终于,刘体道将耿定向的书信恭恭敬敬的摆在桌上,接着离席而起,朝着秦林就叩首为礼:“下官鼠目寸光,竟然误会了秦长官,真是惭愧无地幸得座师耿老先生指点迷津,下官迷途知返,还请长官宽宏大量,受下官一拜!”

  秦林倒小小的吃了一惊:我靠,丫的练过川剧变脸?这叫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哪。

  巡按御史乃是代天巡狩,见督抚大员也只一揖而已,这次刘体道竟朝着秦林下跪磕头,真正是威风扫地了。

  秦林端坐着结结实实受了他一拜,才佯作失惊道:“使不得使不得,刘巡按何必如此?本官在南京时与尊师谈及门下诸位,尊师也曾说刘巡按乃是清正忠直之士,所以这次虽一时被奸佞小人蒙蔽,终究醒悟过来嘛。请起、请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