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其它小说>烈火行舟>第106章 “莫摇辰,那是我的第一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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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回坐在木桩上,神情有些恍惚。

  抬眼望去,能看见柘山关外起伏的山地,时值春末,从塞外吹来的风依旧寒冷。

  带着凉意的朔风从他盔甲间的缝隙里钻进去,被血染湿的衣服瞬间变得冰凉,激得周回浑身一抖。

  这些血来自不久前交手过的焉弥人,今天早些时候,有个小男孩跑进军营,说他见到一队焉弥士兵往附近的村子去了。

  长官立刻命令周回所在的伙前去迎敌,一个伙下辖五位什长,每个什长各领十人。

  这支五十人的队伍出发后,很快就在小男孩指明的地点遭遇了敌军。

  这群焉弥人约有三十多个,个个精壮剽悍,脸上透着藏不住的杀意,他们的弯刀都见了血,有的人手中的刀还在往下淌血。

  每个人的马背上都装了不少东西,看来是刚刚劫掠了一番。

  周回暗道糟糕,小男孩提到的村庄恐怕凶多吉少。

  长官一声令下,双方陷入激战。

  一番交战后,两方都各有死伤,焉弥人不愿恋战,下令撤退。

  伙长命令追上,周回急忙制止:“启禀伙长!他们的长官刚才说了,前方的谷底有埋伏!我们不能再追了!”

  “当真?!”

  “我从小就学焉弥语,听得千真万确!”

  伙长喝道:“都停下,不要追了!把兄弟们都抱上马,随我到村子里走一趟!”

  受了伤的将士被扶上了马,死去战友的遗体被捆到了马背上,剩下的人在长官的带领下,去到了附近的那座村庄。

  村子里的小路上走几步就能见到血,幼童的哭声响彻天地,年迈的村长正在招呼还活着的人,把村民的尸体集中起来。

  举行完葬礼后,这些尸身要集中焚烧,以免生出疫病。

  周回始终目视前方,因为他不敢看四周的惨状。

  可无论是刚经历过掠杀的村民,还是队伍里的其他战士,他们的神情都十分平静。

  在伙长的命令下,周回和众将士帮着搬来了所有死去村民的遗体,有男有女,不分老少。

  替村长安顿完还活着的人,伙长便带着手下将士离开了。

  回到营地,刚从马上跳下来,脚步还没站稳,周回就听伙长在身后叫他:“新来的!叫什么名字?”

  “周回。”

  “第八什的什长没救挺住,死在马背上了。从今天起,就由你来接替他的位置。”

  周回还没反应过来,过去几个月的新兵训练就让他本能地说了句“是”。

  伙长点点头,面无表情地从他身边离开了,没有多一句话。

  他不知道的是,今天其实是周回第一次正面对上焉弥人,也是他平生第一回 杀人。

  受伤的战友被扶去了军医营中,战死的战士被摆放在专门的地方。

  所有人看上去都神色如常,似乎对发生的一切早已习惯。

  周回低下头,掌中露出一条伤口,这是刚才被某个焉弥人的弯刀划出来的,可他太紧张了,直到返回军营,才终于感觉到疼痛。

  盔甲上残留的血渗进衣服,戈壁上的砂砾时而被大风卷起,铺天盖地砸在身上。

  周回垂下手,他无心去找军医医治,也刻意忽略了火兵放饭的喊声。

  他看了看四周,找到一根木桩,缓缓走过去,怔忪着坐下。

  没多久,一个小男孩的身影吸引了他的注意。

  ——是刚才那个跑来营地通风报信的小子。

  他手里拿着一把匕首,正蹲在沙地上磨刀。

  周回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站起身,几步来到他身边。

  男孩察觉到他的靠近,抬头看他一眼,很快低下头去,手上的动作没有停顿。

  周回也在他旁边蹲下,默默看了一会儿,突然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用力摩擦着匕首,试图把刀刃磨得更锋利些:“我姓莫,不知道叫什么。”

  周回一顿,似乎猜到了原因,想了想,又问:“你刚才是怎么发现那群焉弥人的?”

  “我躲在草丛里,就见到他们了。”

  “你不害怕吗?你小小年纪,就有如此胆量,不光能不被他们发现地跑出来,还有勇气来军营报告?”

  姓莫的孩子斜眼睨了睨他,像是听到了一个很傻的问题:“我是夜不收,这本来就是我的职责。”

  周回瞪大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多大了?!”

  “十二。”莫迟硬邦邦地回道。

  周回半天都没吱声。

  没人能理解,当十七岁的周回从十二岁的莫迟嘴里,听到他说他是夜不收的时候,心里有多震惊。

  “你还这么小!为什么要来当夜不收?”

  小男孩吹了吹匕首上的灰:“我村里人都被焉弥人杀了,我要替他们报仇。”

  周回原地愣了半晌,不知怎地,忽然就对今天见到的一切释然了。

  他抬起手,犹豫了好久,才放到男孩的头上,对方只是瞧他一眼,继续手中的磨刀大业。

  小孩的头发很硬,干枯得像一把冬天的茅草。

  几天后,周回渐渐熟悉了柘山关营地,他记住了赵青池的脸,还见到了一个年轻的姓杜的将军。

  杜将军今年十八,只比他大一岁,容貌俊丽非常,又能征善战,兵法极佳。

  同时他也发现,原来军中几乎人人都知道那个姓莫的孩子,无论官位高低,见到他都会温和地叫他几声小莫。

  小莫不善言辞,不苟言笑,只要在军营里,不是在磨那把对他而言都算得上是短剑的匕首,就是跟着军中的夜不收学习刀法。

  周回偶然看过几次他们练刀,夜不收的刀法与其他军士演练的完全不同,他们的刀法中根本没有固定招式,只讲究一招制敌。

  只要能杀死敌人,无论怎样出刀都可行。

  起初,周回以为他们这样做,是为了给自己争取逃生的机会。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真相远比他想的要残酷。

  ——夜不收除了练习取人性命外,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就是找到最快的能杀死自己的办法。

  当听到夜不收的训练官教小莫找什么样的角度,才能准确无误地将匕首插入自己心脏时,周回又一次感受到了初见小莫时的震动。

  回到营房后,他久久不能忘怀,那个场面:十二岁的小孩将锋利的刀尖抵在胸膛,数着肋骨一点点往下对准心脏。

  那天晚上,他又一次主动和小莫搭话。

  这一回,他特意问清了小莫所住的帐篷,跑到人家床边,凑上去说:“我读过书,虽然不算很厉害,但我爹好歹也给我请过先生,还教了我好几年。你要是不嫌弃的话,就让我给你起个名字吧。”

  小莫盘腿坐在床上,腿上放着一本《千字文》,寻常人家用来开蒙的书,他到了十二岁才开始学。

  “真的?你还会起名?”怀疑的眼神朝周回投来。

  周回点了点头:“还有,要是你愿意的话,以后我可以教你念书。”

  小莫想了想,问:“那我是不是该叫你先生了?”

  周回笑了:“我叫周回,直接叫我名字就行。”

  “那你要给我起什么名字?”

  周回笑得更灿烂了:“还没想好,等想到了再告诉你。”

  小莫眼睛一横,对这位便宜先生的水平充满了怀疑。

  几天后,姓杜的将军召集全军将士发表讲话,大意是说感谢众将士多日来的鼎力相助,他接到调令,不日将卸任将军之职,返回京中。

  周回和小莫站得地方离他很远,看不太清楚他的脸,也不太能听清他说的话,只能隐约捕捉到几个字。

  周回留神听了片刻,对小莫说:“杜将军好像要回京了。”

  小莫点了点头,目光还集中在杜将军脸上。

  周回听了听,又说:“他好像还说,过几日与焉弥会有一场战斗,他会在指挥完那场战斗后,离开柘山关。

  “嗯。”小莫收回了视线。

  与焉弥的交战安排在五日后,据可靠情报显示,这次焉弥那边的指挥官,正是恶名昭著的处邪朱闻。

  周回作为下级军官,自然无法得知此等机密,他为了即将到来的交战惴惴不安,直到三天后才反应过来,他好像很久都没见到小莫了。

  出于好奇打听了一下,辗转从夜不收训练官那里听说了小莫的去向。

  “此战要对上处邪朱闻,为保用兵稳妥,所有夜不收都被派出去刺探焉弥大军的动向了。”

  周回怔在原地,连训练官走了都没有发现。

  那么小的孩子,就要潜伏到关外搜集情报了吗?

  这是周回第一次对“夜不收”这三个字,有了真切的实感。

  出兵时间定在五天后的凌晨,第四天的晚上,整座军营都被火光照得大亮,所有士兵都身穿铠甲,手持兵刃,排着队列整齐地等待在营地中。

  距离出兵还有两个时辰,出关刺探敌情的夜不收几乎都回来了,只有小莫一直不见影踪。

  夜不收的指挥官清点了人数,又看了看军中的更漏,表情逐渐凝重起来。

  周回看得懂他的神色,他知道,小莫可能不好了。

  夜不收的牺牲,是毓州军中最常见的事,就连他们的指挥官也只是默认了小莫的遇险,并没有施救之意。

  毕竟大战在即,而其余夜不收已经带回来了足够多的消息——焉弥人就陈兵在西北方百里外的戈壁边缘,兵强马壮,人数众多,此番交锋应是一场硬仗。

  杜将军治军严格,任何违反军纪的人,无论地位高低,都会一视同仁地受到惩罚。

  不管怎么想,周回此刻都应该乖乖地留在营地里,养精蓄锐,为接下来的激战做足准备。

  但周回显然还不能接受小莫的失踪,他的想法其实也很简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周回越过人群往后方走去,有第八什中的战友问他:“什长,你要去哪里?”

  周回指了指军营西南角的树林:“我去方便。”

  他假装无事,迈着镇定的步伐一步步朝前走去,直到离开得足够远了,确定身后无人注意,他突然开始发足狂奔。

  跑进树林,穿过横生的树枝,翻过营地的围墙,周回朝着眼前漆黑无明的夜色,一头扎了进去。

  他也不清楚小莫到底身在何方,方才他隐约听见指挥官说,小莫被他派往了西南面。

  之前数次交战,焉弥人都是从西北而来,指挥官让小莫去西南,肯定是想要保护他,让他尽量避开焉弥人。

  但小莫还是出事了,他遭遇了什么?是不是还活着?

  周回一概不知,他只是凭着一腔酸涩,就这么不管不顾地跑出来,想要将小莫带回去,无论生死。

  也许是冥冥中自有指引,在旷野上飞奔了许久的周回,终于在地平线边缘见到了一丝光亮。

  这个方向上并没有村庄,如果有亮光,一定是有人停驻在荒野上。

  周回精神一振,加快步伐朝前跑去。

  随着距离逐渐缩短,周回惊讶地发现,发出亮光的不是他以为的小火堆,而是一间不小的军营。

  营中火把高照,还有军旗在风中飘扬。

  周回一眼就看见旗子上的鸟首图案,狂奔的脚步瞬间停下。

  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喘着气的他,很快就从营中士兵腰间的弯刀上,确认了一件事:他们是焉弥人!

  不是说焉弥大军列兵在西北?这个方向上怎会有他们的营地?!

  周回弯着腰,审慎的目光从营房围墙上缓缓扫过。

  这一面没有瞭望台,只要他不发出声音,应该能在不被人发现的情况下悄悄摸过去。

  周回弓着背,小心翼翼地摸到了焉弥军营的围墙外。

  隔着密布的栅栏,他从缝隙间见到,营地内正在点兵集结,做着开战前的准备。

  小莫会不会是被他们抓了?

  周回判断了一下形势,焉弥人大多集中在营地北侧,南侧的营帐区无人防范,而小莫如果还没被处死的话,应当也会被他们关在南面的某顶帐篷里。

  周回趁着他们点兵时场面混乱,从一条比较宽的围栏缝隙间钻了进去,直奔南边而去。

  战俘营其实很好辨认,在一众帐篷里,只有一顶又破又烂,还四处漏风。

  确认了外面暂时无人看守后,周回从侧后方慢慢接近,悄无声息地从篷布下方爬进了战俘营。

  营帐中央竖着一根木柱,小莫就被麻绳捆在柱子上,他身上有不少鞭痕,应是遭受过拷打。

  周回不敢看他的伤口,颤抖着伸出手指送到他鼻子下方。

  还有气!指尖还能感受到微弱的呼吸,小莫还活着!

  周回顿时来了精神,他用随身的刀一下就劈开了小莫身上的绳索,背起他就往外跑。

  跑到刚才钻进来的缝隙旁边,先把小莫塞出去放在地上,自己再用力往外一钻。

  两个人就这么逃了出来。

  周回背着小莫,一路朝柘山关飞奔,全程都没敢回头。

  即便都跑到能看见大承军旗的距离,周回都没敢回头看一下,生怕迟疑片刻,就要被焉弥人抓住。

  此时离出兵只有不到一个时辰了,不久前进行的大点兵中,众人已经发现周回失踪了。

  就在大家怀疑他是不是跑出去给焉弥通风报信的时候,周回居然回来了。

  伙长迎上去,高高举起拳头,眼看就要一拳砸在他脸上。

  周回看见了他的动作,压根不躲,径直冲了上来:“长官!我把小莫救回来了!我还发现西南边的谷地有焉弥军驻扎!他们少说也有几百个人!”

  说着,把重伤的小男孩从背上卸了下来。

  夜不收的指挥官听到动静,赶忙跑上来查看。

  见小莫伤重,立刻从怀里掏出一个药瓶,倒出一枚药丸塞进他嘴里。

  不等他拒绝,又拿出一个小圆盒,打开盖子后,一股呛人的刺鼻怪味直冲出来。

  周回和旁边伙长被这股气味直击天灵盖,鼻子陡然一酸,眼泪立马就飚出来了。

  指挥官挖出一点盒子里的药膏,抹到小莫鼻子下方:“这是夜不收专用的秘药,哪怕人都走到黄泉路上了,闻到它,也能有一时半刻的回光返照。”

  周回抹着眼泪,心里很明白为什么夜不收要用这种东西。

  对于他们而言,刺探到的情报是最重要的,只要能获得半刻清醒,就足够他们将打探到的消息告诉别人。

  药膏抹上后不久,就连赵青池都得到消息走了过来,所有人的眼睛都集中在小莫身上。

  猛药的作用下,小男孩扇动了几下纤长的睫毛,缓缓睁开了眼睛。

  看清身边几张关切的脸后,小莫咽了咽唾沫,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一句沙哑的话:“焉弥的主力不在西北……在、西南谷地……西北边,是疑兵!”

  所有人的表情都变了,赵青池急问:“当真?”

  小莫艰难地点了点头:“我在西南谷地见到了中军营帐,还有……处邪朱闻的帅旗。”

  赵青池“嘶”了一声,转身就走。

  周回明白,他肯定是找那个姓杜的将军商量计策去了。

  周围到处都是刻意压低的说话声,周回没有理会其他人,他只是蹲下身,搓了搓小莫冰凉的手。

  因为小莫带回来的消息,此次作战,大承大获全胜,杜将军打得焉弥人落荒而逃,不仅收回两处失地,还将处邪朱闻等焉弥败兵赶入草原腹地。

  大战告捷后,杜将军按功发赏,又以好酒好菜犒赏三军。

  众将士都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只有周回因违反军纪,被打了十军棍。

  趴在军医的营帐里涂伤药时,旁边床上躺着的正好是小莫。

  小莫上半身缠满绷带,伤得不轻,精神头却很好。

  见到周回,马上就向他道谢:“这次多亏有你救我,救命之恩我铭记在心,总有一天,我会报答你的。”

  看着他板着脸说出这么一板一眼的大人话,周回忍不住失笑,结果笑起来扯到背后的伤,又疼得倒吸冷气。

  军医给他缠绷带的时候,周回一直若有所思,等大夫包扎完毕走出了营帐,他才趴在床上,抱着枕头,对小莫说:“我想到了。”

  “想到什么?”小莫不懂他没头没尾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想到你叫什么了。”周回露出了微笑:“我给你起的名字,是莫摇辰。”

  “哪两个字?”

  “摇动的摇,星辰的辰。”

  小莫在心里默默念了一遍:“为什么叫这个?”

  周回:“你知道吗?焉弥国姓处邪,‘处邪’二字在焉弥语里就是星辰之意。你既然有心报仇,那就希望你有朝一日,真的能摇动那颗星辰。”

  八年后,漏泽园里。

  莫迟站在离阿伏干墓碑不远的地方,对杜昙昼说:“莫摇辰,那是我的第一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