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其它小说>烈火行舟>第33章 “柘山关守军帐下,夜不收胡利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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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门的老丈就睡在大门旁边的耳房内。

  他年纪大了,觉少,早早上了床,躺了许久,始终睡不着,便闭着眼假寐。

  他只有一只右眼,左眼是个空空的洞,莫说别人,自己看着都觉得瘆得慌,常年戴着眼罩,倒不是介意别人怎么看,主要是自己害怕。

  像他这样的年纪,耳力理应下降了不少,看他还是非常敏锐地听到门外传来的动静。

  披衣而起,老丈顺手抄起立在窗边的木棍,藏于身后,悄悄走了过去。

  刚拉开门栓,莫迟就带着曾遂从门外摔了进来,曾遂一落地,嘴角又流出了一大口血。

  莫迟在他身下被压了半天,努力挣动,手脚却像面条一样使不上劲,挣扎了半天,居然连掀开曾遂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老丈忙把木棍一丢,颤巍巍地跑了上来,挪开曾遂,将莫迟扶起:“公子这是怎么了?”

  “无妨。”莫迟昏昏沉沉,双眼都没有焦距:“老丈,劳烦你帮我把他抬进去,他伤得不轻,若是有干净的布,还请全都拿来。”

  老丈年纪大了,力气却不小,一个人就把曾遂从地上拉了起来,背进了正厅,又回来扶莫迟。

  莫迟摆摆手,对他道:“杜昙昼前日来此,给赵夫人带了不少东西,全都在今日被烧过的院里,里面有伤药,请你去和布条一起寻来,我给他处理完伤口就要马上离去,有人在追杀我们。”

  老丈迈开两条已经有些弯曲的老腿,急急走了。

  赵夫人已转移到北面的厢房里住,这里的动静应该不会惊扰到她。

  莫迟扶着墙,迈着发软的两条腿,走进厅中。

  老丈头脑很清醒,莫迟所言他句句记得,也句句都办到了。

  他用很短的时间就在被烧过的那间小院里,找到了当时杜昙昼带来的药箱,从里面挑出止血的丹丸伤药。

  至于干净的布……

  老丈原地想了半刻,突然想起什么,转头走入赵夫人曾住过的那间房里。

  今日给她们二人送饭时,他瞥见床头衣箱里有几尺软布,应该是怀宁拿来给赵夫人绣花用的。

  打开衣箱上盖,软布仍在箱中,老丈拿起来就往正厅走。

  莫迟已经将曾遂上身的衣服全部脱掉,他的伤主要集中在上半身,以鞭痕为主。

  莫迟松了口气,还好那烙铁还没来得及放在他身上。

  听到老丈进来的脚步声,莫迟道:“老丈,他伤势骇人,你还是别走近了,就把东西放在远处吧。”

  老丈却无所畏惧,见到曾遂一身皮开肉绽的伤,眼皮都没多抬一下,“公子,小人略通包扎之术,让小人来帮您吧。”

  莫迟头脑混乱,手也提不起劲,正缺帮手,“也好,有劳了。”

  老丈让莫迟把曾遂扶起来,将袖管里的药瓶全都倒出来,一一闻过后,倒出几粒丹药塞进曾遂嘴里。

  曾遂失去意识,也不拒绝,老丈便扶着他的下巴,硬是让他把药吃下去了。

  莫迟见他动作毫无迟疑,是相当熟练的样子,推测他从前也许是医馆里的杂役。

  喂完了药,老丈又接连拍开数个药瓶,将其中的粉末洒在曾遂的伤口处,洒完后,麻利地将软布撕成条,捆绑在曾遂伤处。

  一番动作做完,老丈的额头都冒了汗,他“哎哟”几声,扶着桌子腿,一点一点艰难地站了起来。

  “刚才弯腰久了,有点直不起来,公子莫要见怪,人老了,就是不中用了。”

  好不容易站了起来,又感到一阵头晕眼花,赶紧找了张凳子坐下,扶着额头慢慢缓解不适。

  莫迟道了声谢,曾遂的衣服破破烂烂,沾满污血,是穿不了了,他脱下外袍,凌乱地裹在曾遂身上。

  杜昙昼带来的伤药果然有效,曾遂的呼吸已渐渐稳定,脸色也不像将死之人那般青中带黄,而是逐渐转为苍白。

  莫迟再次将他扶起来,准备往外走。

  老丈连忙道:“公子这是去哪儿?”

  “那些人可能知道这个地方,此处并不安全,我要带他去临台——”

  厅外,忽听得有人朗声道:“你要带他去哪儿?”

  莫迟和老丈立刻转头望去,只见厅外如神出鬼没般出现了十几名蒙面黑衣人,莫迟几乎是瞬间辨认出他们的身形——他们就是当时在官道刺杀怀宁、也是后来在怀宁府暗杀赵夫人的人。

  他们曾经是曾遂的同伴,现在却要对他下杀手了。

  莫迟缓慢放下曾遂,一抬手,将长刀抽出。

  为首那人却道:“你中的迷香还未解吧,拿得动刀么?”

  莫迟看也不看他,只说:“这个老头年纪大了,又瞎了只眼,放他走,你与曾遂之间的恩怨,不要牵扯到无辜的人。”

  那人抚掌轻笑:“好,好,不愧是夜不收,死到临头了,心里还想着其他人。”

  “你答应了。”莫迟神色不动,对老丈低声说:“老丈,快走,这里没你的事。”

  老丈应了一声,挪着步子小心翼翼地往外走,像是被眼前的景象吓傻了一般,步子都拖在地上,迈不起来。

  就在他马上要走到门口时,那人突然道:“且慢,若这老头出去叫人,该如何是好?”

  莫迟嗤笑道:“刚才不是还在大言不惭,说我的死期到了么?怎么?连个老头都怕?”

  那人却摆摆手:“激将法,我可不上你的当。来,给我把他看住,等我杀了那两个夜不收,就把这老头放了。”

  身后一人提剑冲老丈一指:“你!待在门口!不准动!”

  “是,是。”老丈唯唯诺诺地应下,扶着门框,坐在门槛上。

  为首那人斜眼看他坐定,对身后人吩咐道:“还愣着干什么,上啊。”

  十几个蒙面人一拥而上,将莫迟和曾遂团团围住。

  曾遂仍在昏迷之中,莫迟自然成了他们最优先的目标。

  他们见识过莫迟的厉害,他们很清楚,只有今时此地,莫迟身中迷香未解,才是他们唯一能杀死他和曾遂的机会。

  千钧一发之际,为首那人问道:“如果你愿意把曾遂交出来,我可以让你毫发无伤,但你……”

  他看了看莫迟的眼神,就知晓答案了:“但你肯定不会抛下你同为夜不收的同伴,独自离去的,对吗?”

  “少废话,要动手就赶快。”莫迟声色俱厉。

  那人却看出了色厉内荏,要是平常时候的他,哪里会说这种话,早就持刀砍上来了。

  那人终于放下了心,胸有成竹道:“兄弟们,动手吧!此刻的他,绝不是你们的对手!”

  他号令一下,十几个蒙面人同时出剑,袭向莫迟。

  莫迟刀法精湛,眼下却身不由己,在迷香的作用下,原先凌厉的杀招变得绵软无力,灵如蛟龙般的身形,也变得黏着迟缓。

  他有意挥刀力战群敌,却最终,在脸颊双臂侧腰多处被划伤后,被众人以剑压制在地。

  他单膝跪在地上,将长刀用力扎进青砖缝,却再也没力气撑着它站起来了。

  明晃晃的十几把剑架在他脖子上,哪怕将脖颈扭动一寸,锋利的剑锋都会在顷刻间割断他的喉管。

  站在门边的蒙面人首领笑道:“真是不费吹灰之力啊,对付你这样的高手,也不能怪我出此下策了。”

  老丈始终弓着背坐在门边,抱着手臂佝偻着身形,像是觉得冷的样子。

  屋外一阵寒风吹过,首领也搓了搓胳膊,喃喃说了句“真够冷的”。

  莫迟晕晕乎乎地跪在地上,长刀已经从手里脱落,他竭力伸出手想要捡起,可刀柄离他似乎有千里远。

  他眼中的一切都诡异地扭曲着,天花板不停旋转,地面上的青石砖像深水中的漩涡,绕着他所跪的地方回旋不休。

  有人问:“首领!这人怎么处置?”

  莫迟花了老半天,才反应过来,那人指的就是他。

  首领裹紧外袍,轻描淡写道:“天这么冷,赶紧把两个人都杀了,完成了任务,也好回去交差。”

  久久不曾言语的老丈突然说话了:“这位蒙面的大人,缙京城的冬天,你就已经受不了了吗?”

  “嗯?”首领从上到下斜斜地扫他一眼:“是你这个糟老头子在跟我说话?怎么?就你这副黄土埋到喉咙的身板还敢看不起我?”

  老丈双手撑着膝盖,发出一声吃力的闷哼,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缙京的冬天已经相当暖和了,这轻柔的北风吹在身上,一点感觉都没有。哪里像关外的风沙,恨不得能把人的鼻子吹掉。”

  “你还去过关外?什么时候去的?别是在梦里吧。”

  老丈起身起到一半,像是腰坐僵了,身形一晃,抖着两条腿腾地向下一蹲,接着往后一屁股坐在地上。

  莫迟好像察觉到什么,吃力地抬起头,向他看来。

  许是轻而易举地将莫迟和曾遂双双抓了,蒙面人首领心情很好,被老丈的窘态逗得哈哈大笑。

  老丈的手在地上不停摸索,好像是在寻找支撑点,能够让自己站起来。

  他形容狼狈,嘴里的话却没有停下,絮絮叨叨地说:

  “大概是,二十年前吧,那一年的关外真是冷啊,九月份就接连下了好几场鹅毛大雪,就算带了羊毛帽子也没有用,走在荒野里,鼻子耳朵都冻得酸疼,两条腿冷得像冰。北风都是横着刮的,就算穿五身衣服,那风都能直接吹进骨头缝里。”

  首领听得不耐烦:“老头,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这样说,大人可能还不知道有多冷吧?那年究竟冷到什么地步呢?那年的十二月,就是过年前,和今天差不多的时节。我跪在焉弥军营里,焉弥人用一尺长的刀插进我的眼眶,生生剜下了我的左眼。我疼得恨不得在地上打滚,可从眼眶里流出来的血,还没来得及落到地上,就全都冻在我脸上了。”

  首领神情一凛,倒退一步,立刻就想拔剑:“你到底要说什——”

  谁知那个看上去颤颤巍巍、仿佛随时都能倒地不起的老头,竟从门槛底下抽出一把直刀,首领甚至都没看清他的动作,那把刀就已经横在他颈间。

  老丈从他身后勒住他的脖子,锐利的刀锋霎时在他的皮肤上刺破了一道血痕。

  这一招似乎消耗光了他的气力,首领能听到他沉重的喘息声从背后传来。

  可他控制住他的手依旧孔武有力,让他这个习武之人都挣脱不开。

  “老头?!你想干什么?你以为就凭你,能救得了他们?!”

  老丈苍老沙哑的声音在他脑后响起,对众杀手朗声道:“柘山关守军帐下,夜不收胡利在此!尔等谁敢造次?!”

  又低声对首领说:“大人,我这双杀了无数焉弥人的手,就是救不了他二人,难道还杀不了你么?”

  “你?!”首领目眦欲裂。

  老丈高喊:“放他们走!否则你们就要眼睁睁看着你们的首领人头落地了!”

  众蒙面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胡利又道:“老头子我在焉弥营帐中,见过不知多少次他们砍人头的场面,焉弥人的枭首之术,我光用眼睛看,都看会了!你们要是也想见识一下,老头子我今天就拿他给你们开眼了!”

  说着,手上陡然用力,刀锋没进首领脖下的皮肤,血滴瞬间沿着刀刃流下。

  首领疾声命令:“还不照做?!把剑放下!让他们走!”

  蒙面人彼此对视几眼,慢慢放下了架在莫迟脖子上的剑。

  莫迟保持着半跪在地的姿势,死死盯着胡利。

  胡利厉声道:“磨磨蹭蹭干什么?还不快走!如今的夜不收都如此蠢笨吗?!”

  莫迟从地上背起曾遂,在众人虎视眈眈的注视下,脚步虚浮地往外走。

  蒙面人首领阴恻恻地盯着他,看他一步步走近。

  经过胡利身边时,莫迟突然停下。

  首领立刻问:“你要干什么?”

  莫迟不语,他隐约听到胡利沉重的呼吸声,不动声色垂眸用余光看去,首领趁身后的胡利不注意,没被他制住的左手正悄悄往怀里伸。

  莫迟假装视而不见,把曾遂往背上掂了掂,抬腿正要迈过门槛,却如闪电般突然出手。

  他一把扯过胡利,将曾遂扔进他怀里,同时反手一抬,长刀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胡利定睛一看,那蒙面人首领从怀里掏出了一把匕首,匕首与长刀彼此相击,才发出那样的声音。

  若是方才莫迟不拉开了他,这把匕首只怕已经插进胡利的喉咙了。

  眼见首领脱困,厅内的十几名刺客再度围了上来。

  莫迟刚才抬手一挡,已是强弩之末的最后一击,首领的匕首强力压下,莫迟不得不双手持刀才能抵挡。

  匕首顺着刀刃一直滑到刀柄处,莫迟就手一翻,一脚踹上首领的膝盖,而后迅速后退,一掌拍在胡利背后:“还不快走!磨蹭什么?!”

  但首领不打算再给他们任何人逃脱的机会,匕首一扔,甩开长剑,直取莫迟后心。

  这迅疾如电的一剑,即便是寻常状态下的莫迟也难以毫发无伤逃脱,更何况是现在的他。

  只见他眼底寒光一闪,利剑近在咫尺,却在堪堪要刺伤他之前,陡然间断成两截。

  月夜下,三尺青锋如水,蕴满一贯流光,光滑似镜的宝剑在砍断首领的剑身后,直直插入他的心口。

  汩汩流出的血没有在剑刃上停留分毫,像滚动的水银珠般渐次滑落。

  杜昙昼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凝结着莫迟未曾见过的杀意。

  莫迟脑中一乱,脚下略一踉跄,杜昙昼踹开首领,一把将他抱住了。

  “……迟,莫迟!听得见我说话吗?”

  熟悉的声音远远传来,莫迟的思绪在混沌昏聩中飘荡徘徊,最终循着一缕兰香,慢慢游回尘世。

  他掀开沉重的眼皮,双眼渐渐恢复清明,他正靠在杜昙昼怀里坐在地上,院中站满了禁卫,那十几个黑衣人跪在地上,双手被缚,面罩全都被摘下。

  禁军统领向杜昙昼一抱拳:“多谢侍郎大人,若不是大人明察秋毫,下官还不知禁军中竟出了如此败类。”

  杜昙昼神色凝重,不发一言。

  莫迟迟钝地眨了眨眼,声线还带着艰涩低哑:“这群刺客……是禁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