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其它小说>漏网[刑侦]>98、谱曲

  应呈和谢霖赶回市局的时候就见市局门口人山人海,大多都是围观群众。

  谢霖生怕出了什么事,费力挤进去一看,却顿时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是赵父赵母。

  二老安安静静,就这么一言不发地跪在市局门口,苍老瘦削的背影里却透出一股大山一样的坚不可摧。

  赵母身边堆着那团被剪碎绞烂的锦旗,红艳艳的一团,有点刺眼。

  而身前则立着一块蒙了白纸的木板,上面贴着死者赵欣和的一张照片,小小的,像这个男人的一生一样,毫不起眼。

  木板上用歪歪扭扭的字体写着:“无良警局贪污腐败,包养情妇颠倒黑白——还我儿子命来!!”

  短短一句话就有好几个错别字,但不妨碍那三个加大加粗的感叹号所传递出的绝望和辛酸。

  他的动作比他的脑子更快,已经赶在二老还没发现他的时候迅速后退,绕开人群一把抓住应呈,拽着他企图直接奔向市局,但很不幸,他一个人承担了赵父赵母全部的恨意。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号,赵母用浸满泪水的声音大声说:“就是他!就是他!就是他草菅人命!就是他包庇凶手!就是他!你还我儿子命来!”

  赵父则更为果断一些,这个矮小的身躯被仇恨驱动,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和力量,说话间就已经冲上来一把揪住了谢霖。

  他根本不敢还手,就这么硬生生被一把从台阶上扯了下去,一脚踩空滚落到地面,尾椎骨和后背立刻传来了一阵剧痛。

  “谢霖!”应呈没拉住他,一个趔趄也差点栽倒,市局里的同事们连忙涌上来帮忙,这才七手八脚地把谢霖抢出来,市局门口顿时一片混乱,“没事吧?”

  他被送进会客室,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摇了摇头:“没事没事,不过,这……他们怎么……”

  同事叹了口气:“有什么办法,黄局已经亲自下来劝了好一会了,不肯走,跟他们说正在调查中就是不信,我们也没办法。”说着又抬头看了他们俩一眼,生硬地说,“总之,大家都知道这案子你们压力很大,加油干吧。黄局说给送水送饭,只要他们不走就随他们去,别晒出个好歹来就行。”

  “可是……这么多的围观群众……”

  “黄局已经解释过了,暂时没引起大的骚动,说万一闹上网了,再让网宣出个声明。”

  谢霖看着市局外的赵父赵母,感到了那两双浑浊老眼里炽烈露骨的恨意,一咬牙没有说话。

  同事安抚性地一拍他肩膀:“没关系,别操心。这事有兄弟们给你们顶着呢。”

  应呈收回目光,刚要说话,谢霖就拽了他一把,目光里有隐忍的顽强和倔强:“走吧。抓紧时间破案。”

  他轻轻「嗯」了一声。

  ——这次,「X」是彻底惹毛了谢霖了。

  徐帆正在刑侦办公室和陆薇薇一块研究马晟被杀案的所有照片,并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应呈见了他就问:“什么新发现,非要把我叫回来说?”

  他吓了一跳,耷拉着肩膀神色严肃:“那辆车。车后座捡到的那一小朵隔火棉检出了死者的DNA,可以确认就是包裹死者进行抛尸的工具。而且……驾驶座上捡到了一根毛发,经化验,确认是江还的。”

  应呈沉默片刻,只听陆薇薇僵硬地说:“但我觉得开车的人不应该是江还,连血液都可以用抗凝剂储存下来,未必头发就不能栽赃。

  再退一万步讲,就算DNA匹配,万一江还有什么双胞胎兄弟呢?

  他不是个流浪汉吗,我们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谁,万一家里有兄弟姐妹也不一定。”

  他忽然灵光一闪:“双胞胎?璟瑜……”

  “你怀疑傅璟瑜和江还是双胞胎?这……像确实是有点像,傅璟瑜也是从福利院领养的,会有一个你不知道的兄弟也有可能,但是……”徐帆皱起了眉说,“就算他们俩真的是双胞胎,我也没有样本可以比对啊。”

  应呈立刻把手里那根用纸巾包好的芹菜给递了过去:“正好,我顺手拿回来的,你查查这个。”

  他有点嫌弃地展开一看,立刻皱紧了眉头:“这是什么东西?血迹?是傅璟瑜的?”

  “对。是璟瑜的血,你用这个试试看,能比对吗?”

  “可以。我现在就去。”

  “行,靠你了,最好能快点出结果。”

  “知道了!我加急给你做,尽快给你出结果。”

  徐帆说着把多余的那张带血的纸巾丢进垃圾桶,又从口袋里抽出一个小证物袋装好那根芹菜,这才转身就跑。

  应呈一回头见谢霖仍然满脸的沉思,问:“怎么了?”

  他连忙摇了摇头:“没怎么。我在想江还跟傅璟瑜是双胞胎的可能性。”

  假如……江还跟傅璟瑜真的是双胞胎。那么……当年那场火,就极有可能是他们一起或其中之一放的!

  而之所以兄弟二人如今走上了截然不同的两条路,也跟那场大火有着抹不开的联系!

  应呈没在意他,转而问陆薇薇:“你查的怎么样?拍那张照片的时候江还应该就在我旁边,不可能是他拍的,如果能抓到那个拍照的人,也能减轻江还的嫌疑。”

  她摇了摇头:“我已经把档案里所有的照片都找出来看了一遍,又查了当时所有放到网上的东西,完全没有。

  几乎所有人拍摄的重点都在警方身上,没有人拍到身边有什么人,所以很难根据这些视频和照片确认那个拍摄者。”

  “顾崽已经查过那张照片没有上传到网上。那么……有没有可能是从短视频里截图下来的?”

  “这个我也想到了。我找技术科的人帮我调查了一下,这张照片像素很高,也没有经过PS,截图的可能性很小,可以确认是现场拍摄的,而且根据画面精度,用的应该是那种质量不错的专业级单反。只不过这混蛋运气好,没有被别人拍到。”

  “那你工作量可能还得加大,把当时所有的记者,还有围观群众,一个个落实到人!”

  这工作量显然并不是轻轻松松一句「加大」而已,陆薇薇忍不住「啊」了一声。

  “因为他不可能像个木头桩子一样,一直站在一个点一动不动等着入别人的镜。如果从其他影像资料里找不到这个地点上的人,那就把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排查一遍!”

  “老大……你应该知道这难度有多高吧?记者倒还好,但是好事群众特别多,不仅随来随走,还多半都跑去围观拍视频发上网了。

  而短视频的质量又取决于手机像素和滤镜叠加,再加上手机晃动画面一闪而过,很多人的脸都糊成了一团,真的很难具体到人……”

  应呈磨了磨牙:“难,就不查了吗?”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还是你觉得,我这样为难你仅仅只是因为江还是我包养的小白脸?”

  陆薇薇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局促地低下头去,一见办公室里人满为患,顿时如芒在背。

  应呈勉强把自己的火气压了下去:“知道死者父母为什么发这么大脾气怎么劝都劝不进去吗?因为你跟秦一乐在茶水间讨论案情正好被死者父母听见了!

  还不明不白地说「江还跟老大又是这种关系」,什么关系?让人误解的关系吗?”

  她显然没想到谢霖挨的那一鸡蛋原来源头出自于自己,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受害者谢霖,又迅速窘迫地低下头去。

  “让你安抚受害者家属,永远学不会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给你安排了任务还不够,非要英魂上身一声不吭跑到外地去查案,上了一年多的班,是不是还没意识到当警察的责任和义务?

  知不知道你一举一动关系到一生一死两个人的命运,知不知道你一句很难或许就会使两个家庭都失去了希望!

  如果难做的事情你不想做,那就扒了这身警服回去当小公主,我刑侦支队不是惯着你的地方!”

  陆薇薇从警一年余,也算是摸爬滚打见识过了各种大场面,她紧紧攥起手,终于抬起头来,泪珠在她眼睛里滚动,将眼底的坚韧和固执放大了一万倍,她压住哭腔,努力捋直了自己的舌头:“我当时……当时没有注意到死者父母在门外,因为我说错话导致谢队受了受害者家属的误解,我道歉。

  但我从来没说过这事情难办我就不去办了,我要是想当小公主从一开始就不会选择当警察,我也为真相受过伤,你可以说我业务能力不过硬,也可以说我以前犯过错误,但不能说我是被刑侦支队惯着的废物!这件案子上心的不只是你一个人!”

  她知道自己憋不住要掉眼泪了,但眼泪能掉,尊严不能掉,把最后没说完的话连同泪珠子一块憋住,她带上电脑转身就走。

  谢霖虽然是受害者,却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场闹剧惊得插不上嘴,见人跑了这才搡了他一把,咬牙切齿地骂道:“多大点事,骂人家干嘛,你要骂不会换个地方吗,当着全办公室的人骂?”

  “背后嚼舌根不说还透露了案情细节,不该骂吗?”

  “你这人……你自己都说了是在讨论案情。怎么,在市局里都不能自由讨论案情了?”

  应呈气不打一处来:“还有脸理直气壮地说自己没被惯着呢,你看看你,是不是惯着她,做错了不让批评她下次就还敢!

  就这个我行我素的办案态度,要是出了错定了冤假错案我怎么跟受害者交代?当警察的不是说不得,是错不得!”

  顾宇哲见周围一时寂静,连忙轻咳一声,试图转移话题,把电脑屏幕转了过来:“老大,这是我联系交管局追踪那辆蓝色SUV拿到的所有相关监控。你看,在这个路段很清晰地拍到了司机的正脸……确实是江还,是他开的车。

  当然,如果他真的有一个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兄弟的话,那可能是他兄弟也不一定,总之……”

  这个人并不是傅璟瑜。

  短短数秒的监控里,一辆车从镜头里一闪而过,顾宇哲把监控放慢再放慢,然后按下暂停把画面正中间放大再放大,模糊的画面里,那个手握方向盘目光冷峻直视前方的男人,除了江还,又能是谁呢?

  应呈盯着屏幕看了两秒,然后呼出一口浊气来,喃喃说:“又是铁证如山。”

  “不!不对!江还不可能会开车,他是个黑户,怎么像正常人一样去考驾照?而且他之前一直在流浪……”

  谢霖的话说了一半,看见应呈的脸色就顿时说不下去了。

  太脆弱了。这个说法太脆弱了。沾有受害者血迹的衣服,受害者家属的指认,自己认罪的口供,驾驶抛尸工具的监控,步行离开抛尸现场的监控……

  所有的证据叠加在一起,江还有罪已经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就连好不容易找到的,血迹里的抗凝剂都变得脆弱起来。

  不对……等一下!

  “把监控给我回放一遍!”

  顾宇哲被吓了一跳,连忙把监控又放了一遍。谢霖眯着眼看完了,这才指着屏幕问:“车最后停在油漆厂,看起来油漆厂才是第一案发现场。也就是说,死者应该是在油漆厂被杀后,被那辆车抛尸到了欣和洗车行门口,然后车又开回了油漆厂,最终丢在那里被我们查到。

  那为什么江还是步行离开的第二现场?

  他步行的时候,车在哪?还有,监控显示的方向,车应该是从欣和洗车行开往油漆厂,那车为什么又出现了?他是从哪上的车?”

  顾宇哲一个激灵:“我再排查一次监控!”

  应呈低头见秦一乐在给垃圾桶换垃圾袋,说:“还有你。计算一下江还开到监控所示地区要用的时间,用时间差倒推一下他有可能是在哪上的车。”

  他把垃圾拎到门口,悄悄捡起那张带血的纸巾:“好!”

  “我让你排查的路线呢?”

  “已经追踪到了。范围扩得很大,一直到崔家巷才拍到江还的身影,但那家监控只保存十五天,不能确认傅璟瑜是不是也是走的这条路线。”

  “监控拷回来了吗?”

  “拷回来了,我看过,只有他一个人,没有别的人陪同。现在一组的兄弟正在以崔家巷那个监控为圆心继续扩大范围重新走访,我还在等他们的结果,汇总了做成路线图。”

  应呈看着他火气又上来了,呼出一口气来只觉脑瓜子嗡嗡直响:“你等会去看看陆薇薇,别又自己一个人满世界瞎跑。”

  “哦……放心吧,陆薇薇就那个脾气,不用管她,估计去查当时的围观群众了。”

  “满世界瞎跑这个事你也别想就这么算了,上次让你们写的检讨呢?”

  他看了一眼手边摞成小山的各种版本地图,瞪大眼睛「啊」了一声。

  “等这个案子结束了再写!一万字不含标点,少一个字底下操场跑一圈,别以为这事这么简单就揭过去了,听见了没!”

  “知道了……”

  顾宇哲嘿嘿一笑,摸出一把枣子塞进应呈和谢霖手里:“消消气消消气,来,吃点枣子。”

  他一看角落里堆了整整两大箱青翠欲滴的枣子,忍不住一挑眉,接过了咔嚓一口:“还挺甜。哪来的枣子?”

  “方叔拿来的。”

  “方叔?哪个方叔?”

  “还能有哪个方叔?去年帮我们破了天知神案的那个方叔啊。”

  方伟民?谢霖忽然打了个激灵,把手里的枣子一丢就往外跑,把应呈吓了一大跳:“谢霖!你干嘛去?怎么了?”

  “我知道我在哪听过「3.07特大纵火案」了!”

  ——在方伟民那里!

  “什么?”

  应呈下意识要往外追,却听谢霖边跑边回头说:“应呈!你提审一下江还!问问他车和时间差的事!其他事情交给我!等我回来!”

  如果还有谁能击溃江还的防线,那就只有他一个人了!

  几乎只是一个刹那间的犹豫,谢霖的身影就已经消失于走廊尽头,他收回步子呼出一口浊气,没有再追。

  那句「等我回来」拖长了尾音,像只小鸟在冲撞着走廊的玻璃。

  这句叮嘱让他一时忽略了「出勤必两人以上组队」的铁律,也遗忘了徐帆这个不叫支援结果险些丧命的典型反面教材。

  他没想到,谢霖也成了反面教材。

  ——用鲜血谱写而成的那种。

  ——

  审讯室……

  江还乖乖巧巧地坐在那张冰冷椅子里,隔绝了人类所有感情,冷漠而平静,像一尊木偶似的。

  只是这尊木偶在见到应呈的瞬间却立刻鲜活起来:“应呈?你的过敏好了吗?”

  秦一乐跟着应呈进来,只觉他一开口整个审讯室的气温就立刻下降了五度还有得多,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看看应呈又看看江还,咕咚咽了口口水,没敢把这句也往笔录上记。

  应呈则径直忽略了这句话,大大咧咧一屁股坐下:“姓名。”

  “江还。”

  他眯眼斜睨了他一眼,幽幽说:“我问的是真实姓名。”

  “不知道。但我以为江还已经算是我的真实姓名了。”

  “年龄。”

  “二十九。生日是九月一日。”

  “真实的出生年月。”

  “不知道。”

  应呈顿了一会,冷笑着说:“不,其实我不用问你。你出身于爱心福利院,这些基础问题我查询福利院的档案就可以了。”

  江还缓缓低下了头:“不,你查不到的。当年一场大火,把所有的一切都烧毁了,包括福利院本身,也包括所有的档案,更包括那些孩子。

  告诉你也没有关系,当年一共三十一个孩子,最大的殁年十五,最小的殁年四个月,全部死于那场大火,无一生还。”

  “除了你。”

  “是,除了我。因为那场大火是我放的。应呈,这就是为什么我现在坐在这里,因为我罪有应得,因为我就是这场苦难的源头。如果……如果那天晚上我……”

  他说不下去了,过往的悲痛像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他的咽喉。

  他只能躲避着应呈的目光,缓了好一会才压抑着大声嘶吼的冲动继续开口,“我知道我不属于正当防卫,我就是故意杀人。我活该,我早就该被枪毙,我不奢望任何一个人来理解我的动机,我就是杀人的凶手,枪毙我!就这么简单!”

  应呈在这个狭窄的审讯室里遇见过很多种不同种类的人。他们有的胆小如鼠,有的死鸭子嘴硬,也有的比狐狸还狡猾。

  他打过交道的人太多,以至于沉淀出了一眼看破对方是否诚实的经验。

  而毫无疑问的是——江还没有说谎。

  他的表情、语气、肢体动作,都在强调着——「我说的就是事实」。

  应呈的脑海里渐渐勾勒出一幅画面。当年才八岁的孩子瘦弱得像棵小豆芽,他费力泼洒着大桶大桶的助燃剂,然后深深看了这个哺育自己长大的地狱一眼,抛出了打火机,一把大火冲天而起,他转身就跑,溺于黑暗一去不敢回头,但火海里孩子们的嘶吼和挣扎依然源源不断地钻进他耳朵。

  偶然幸存的另一个小男孩则无助地围观这场大火,孤立,绝望,甚至痛哭。

  一切都符合他最初的猜测,但偏偏是他最不想成真的梦魇。

  见他沉默许久,秦一乐只好尴尬地轻咳一声。他反应过来,连忙说:“当年那场火灾时代久远,很多证据都无迹可寻,但赵欣和的案子,却是现在发生的。”

  “我杀了他。你也知道我有病,我控制不了我自己。”他忽然自嘲地笑了一下,灿烂却又格外悲伤,“我的病很重,大概……不会判死刑的吧。精神病犯案什么的……不过,我倒希望能死刑,一了百了,就不用再忍受那些幻觉。

  你知道吗?我每次都能看到那些孩子,哭着笑着,手拉手一块玩。

  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但他们永远不会原谅我,也没有机会原谅我。活活烧死,多疼啊。他们怎么可能原谅我……”

  悲伤像潮水一样凶狠地拍打过来,应呈桌下的手在不停发颤,勉强忍住了,平静地说:“不,你没有杀人。用来助燃的照片里发现了你的血迹,你说过那是因为你在打昏死者的时候不小心伤到了自己,但事实是,你在撒谎,对吗?”

  撒谎?他当然知道自己在撒谎。他抬起头来看着眼前这个自由的,平安的应呈,恍惚想起了去年那个站在拘留室里张开双臂转了个圈说「我们这条件还不错吧」的嫌疑人应某,然后又想到了那个下着雨的深夜向心脏捅去一刀的自己。

  那个时候,他说过会用尽一切努力去保护应呈,而现在,他正在这么做。

  于是他突然笑了笑:“我想,你拿到的证据应该不止这么一点吧?我没有骗你,我真的是凶手,而所有的证据也都是这么告诉你的。”

  “那就给我解释清楚,照片里发现的血迹为什么会含有抗凝剂!”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我发病的时候自残储存下来的吧。”

  “没事用抗凝剂储存自己的血玩?”

  “你该不会试图理解我这个精神病人的思维吧?”

  他脸上挂着平淡冷静的微笑,曾几何时这个笑容还有着令人心安的感染力,可现在却只让人觉得绝望与愤怒,那种一心求死的态度给他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超脱尘世的悲悯。

  他说,“反正我是个病人,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记得。但所有的证据都已经指明我是凶手了,这就是事实。

  再加上我有自首情节,不会判很久的。应呈,就这样结束吧。

  我已经背着三十多条人命潜逃了二十多年,是时候为自己的过去负责了,给我一个解脱吧。”

  审讯室里的空气压抑得让人头皮发麻。秦一乐咕咚吞了口口水,不敢抬头,却在桌子底下看见了应呈攥得太紧以至于微微颤抖的拳头。

  不开玩笑,他真的觉得有必要给自家老大上一整瓶速效救心丸。

  江还这一番自以为是的「大义凛然」,简直是把他当警察的那些警训警誓按在地上摩擦。别说是自家老大了,连他都觉得有些心梗。

  正当他犹豫要不要提醒一下的时候,视线里应呈那只攥得「咔咔」作响的手又陡然放开了,只见他呼出一口浊气,连肩膀都放松下来,像是放弃了挣扎般疲惫地说:“江还,你到底想干什么?”

  江还目光灼灼,坚定地说:“想让我自己受到应受的惩罚。”

  “我们现在有受害者家属的指认,可以证明你在受害者死亡的前几天接触过他。抛尸现场有你的血迹,监控拍到了你驾驶抛尸工具前往抛尸现场的正脸画面,也拍到了你离开现场的背影,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现在铁证如山,我们甚至可以零口供定案!”

  “我知道,我是罪有应得。”

  “你知道个屁!画面很模糊,我根本不能确定那真的是你!血迹里检出了抗凝剂,你身上还有束缚伤,我合理怀疑你是受人胁迫被人栽赃陷害。也就是说,监控完全有可能是造假的!”

  “不!是真的!是我!”

  应呈忽然站起了身,绕到桌子前面一屁股坐在了桌上,冷笑着说:“确实,以现在的证据足以无口供定案,但我们国内讲究无罪推定,也就是在证明任何一个人有罪之前必须要先假设他是无罪的。

  江还,现在我无法百分百证明你有罪,抗凝剂使得所有证据都有了无效的可能。也就是说,你现在是无罪的。拘留的时效早就过了,你可以回家了江还。”

  江还因震惊而瞪大了眼:“可……我……”

  他一弯腰就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温热的呼吸洒在江还脸上,令他无端打了个冷颤。只听应呈用冰冷的声音说——

  “当然,前提是你还有家。”

  “不!你不能放我走!我真的就是凶手!”

  应呈笑容恶劣:“我说了,没有人能证明这些证据是有效的,怪就怪他舍不得当场捅你一刀,反而用了保存过的血迹!既然血迹可以作假,那监控当然也有可能作假!”

  “监控有没有动过手脚你们用技术手段甄别一下就知道了不是吗!”

  “当然可以,但就算我能证明监控没有动过手脚那又怎样?画面那么模糊,我打报告也只能说是「疑似」。

  你知道「疑似」在法律上代表着什么吗?

  并不是「有可能是」,而是「不是」!

  所有的不绝对确认词汇在法律上都等同于否认!而唯一板上钉钉能作为直接证据的所谓「生物证据」,却混进了抗凝剂!”

  应呈把手从裤兜里拿出来,揉了揉他的头发,在他耳边轻声说,“没想到吧,你……不对,是你们,也会有棋差一着的时候?”

  江还浑身颤抖了一下,随即猛一下抬起了头:“不!我自己就可以证明!我从欣和洗车行对面的路口开到杨家路,拐到胜利二弄,中间两次都是红灯,然后走那条土路,应该没有名字,总之我顺着那条路一直开到了油漆厂,把车丢在那里。你可以查!路线一定没有错!我……”

  当一股脑把话说出了口,江还才意识到自己跳进了一个多深的坑。

  连忙闭嘴已经没有用了,应呈挺直腰板笑了起来——那是一种胜券在握的笑,无论是什么样的嫌疑人,都会在这种自信的震慑下放弃一切抵抗。

  “你报得出路线,也就是说,你当时是清醒的。现在,可别用什么精神病人的幌子来搪塞我了。”

  “我……”

  应呈直接打断了他:“你只有两种选择,第一,你精神病犯了,所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但你自己把这一选择枪毙了。

  第二,你当时神志清醒,用法律上的话来说就是具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

  那么,现在来告诉我,根据欣和洗车行不远的一个监控,显示你是步行离开现场的,而另一个监控却又显示你在半小时后驾车离开了,那么中间半个小时你在哪?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驾车逃离现场?你抛尸的时候把车停在哪里?”

  铐在椅子里的江还整个人都像筛糠一样抖了起来,秦一乐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吞了口口水。

  ——自家老大,确实是个很可怕的人物。

  然而没有料到,江还却很快抬起了头:“我说过,我杀人的时候是犯了病的,神志不清,出于本能步行逃跑了。后来清醒过来,想起了车还停在现场,就返回去开车。那半个小时我也说不清楚我自己在哪,可能躲在哪个角落发抖吧。”

  他盯着应呈的双眼,透出一股坚韧、顽强、誓死不屈的气势。他说:“应呈,你打不倒我。”

  应呈「哦」了一声:“是吗?那你为什么一开始没有供出油漆厂?为什么没告诉我们,欣和洗车行并不是真正的第一案发现场?”

  “我怕连累那个油漆厂老板,他已经很惨了,没有必要给他雪上加霜。更何况……我隐瞒的细节,并不会影响我就是凶手的调查结果。”

  应呈紧紧皱起了眉头,随即忽然又笑了:“是,我这点小把戏再怎么耍,或许都突破不了你这个大心理学家,但……有一样东西能。

  那就是「3.07特大纵火案」,谢霖正在过去调查的路上,我想……等他回来,我们这个案子也就结束了。”

  “你说什么?谢霖去查纵火案了?”江还突然腾一下站了起来,因惊恐而瞪大了眼睛,“叫他回来!快!”

  “什么……”

  他被一把按回了椅子上,只见他挣扎着嘶吼道——

  “他会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