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其它小说>漏网[刑侦]>35、饮冰

  市局总共也就那么几个能藏人的地方,顾宇哲抓紧时间挨个溜了一圈,就逮小鸡似的一把把临阵脱逃擅离职守的小陈给拎回了岗位上,自己又颠颠儿地赶回刑侦办公室帮忙去了。

  办公室里正急得团团乱转,却分工明确。看录像的看录像,查流水的查流水,热闹得像菜市场。

  唯有王余倚着门优哉游哉地监工,在座的各位都还不知道,自己的族谱都被人扒了出来,正倒着往上查祖宗十八代呢。

  谢霖人已经到了医院,去看了一眼陆薇薇,替她报了个平安,把秦一乐替了回来,顺便挨个和受了伤的「热心市民」旁敲侧击地谈话,其过程有多艰难险阻就不说了。

  秦一乐也奔波了一天,原本谢霖是让他回家休息的,谁知道他一听老大出了事,二话没说也赶回市局,加入了看录像大军。

  谢霖临走前,点了一个姓吕的小兄弟去应呈家盯着江还,话也没敢说太明白,只让盯着,而小吕一见江还居然自己跑到市局来了,自然觉得没什么大事,继续忙着给应呈翻案,将江还这个人物抛到了九霄云外,连他是什么时候离开市局的,都没注意到。

  兰城燥热了一个月,气温只升不降,连日的大晴之后终于盼来了这一天的大雨,当然下得格外痛快,仿佛要在这一晚上,把积了一个月的水分全部挥洒干净。

  江还那把可怜兮兮的雨伞在这样的暴雨天根本派不上用场,左右身上也湿透了,索性就把雨伞一丢,深一脚浅一脚,就这样跌跌撞撞走向城西的一家废弃仓库——位于陈家弄,郑远峰逃亡尽头的那个地方。

  他没告诉应呈,不久前,他曾在这家仓库邂逅了最不想遇到的人。

  所以,他什么都知道,知道郑远峰最后会跑来这里,知道应呈他们会被困在哪个下水道,也知道,自己如果不去,等待应呈的唯有死亡。

  ——他在开局,就拿到了这场阴谋的剧本,且不得不参与其中。

  他走进漆黑一片的旧仓库,这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冷,冷得他血管都好像被冻住了,动一下,关节就「沙啦啦」地响,跟外面的雨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片诡异的二重奏。

  “你在哪!我来了!你出来!”

  无人回应。

  唯有水渍滴滴答答,有人在黑夜里身影模糊,仿佛水鬼一般悄然无息地从窗口一跃而下,落地无声,拖曳着一件宽大雨衣,彻底没入黑暗。

  他又摸索着往前走了几步,继续大声喊道:“我知道你在!你一定在!你出来!你不是想见我吗?我来了!你出来!”

  依然无人回应。

  “我说过,有事冲我来,别动应呈!你到底想怎么样!你出来见我!”

  废弃的旧仓库里,一片寂静。

  他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摇摇晃晃「咚」一声跪倒在地,又艰难地爬了起来,顾不上喊疼,只是继续喊道:“对不起……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是我背叛了你,是我的错!我愿意赎罪,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别动……求你了,求你放过应呈!”

  除了外面瓢泼的大雨,周围依然静默无声,仿佛世界都被压缩成一个球,这个晶莹剔透的球里,只剩了一个他。与世隔绝,孤独永恒。

  仓库里的废弃木箱堆了足有两米多高,隔绝出一个又一个独立的区域,他在黑暗里手脚并用,一次又一次地低声呢喃,道歉并忏悔,可无论说多少遍,也没有人来回应他深不见底的悔恨和绝望。

  然而当他又转出一个拐角,瞳孔中那片深邃的汪洋,却折射出晨曦一般的光辉来。

  只见仓库中心隔出了一小片空地,放着一张矮桌,点了几根蜡烛,昏黄而微弱,习惯了现代化城市的明亮灯光,让人难以注意到,而桌上,放着一把小刀,一个玻璃杯,用支架竖着一个平板,漆黑一片的屏幕上,突然跳出两个白色的大字——「跪下」。

  他乖乖在矮桌前跪下,端端正正:“你看得见我。”屏幕上没有应答。

  “让我见你,我要见你。”

  他仿佛听见黑暗里有谁笑了一声。随后,屏幕那一头的人回答了他的话:“你不配。”

  “你在生我的气。我知道你永远不会原谅我,但我可以向你道歉……”

  屏幕上又跳出两个字——「赎罪」。

  他笑了一声,突然觉得眼前发黑,无比疲惫,连骨骼都酸痛起来,眼皮更是沉重得让他难以睁眼,他不得不强打精神,才能坚持着说:“好。如果你想要我赎罪,那我就赎罪。给我一个机会,我什么都可以做。”

  「为了谁」。

  “为你。你在生我的气,我只是想……让我们跟以前一样,你是不可替代的那一个,我不想你再生我的气。”

  “骗子!”

  两个字后面跟了一长串的感叹号,他几乎能感觉到屏幕后面那人滔天难遏的怒火,却见对方又紧接着发过来一句「撒谎的小孩不乖」,没有带任何标点符号,让人感到他的迅速平静,平静得仿佛在预示着一场暴风雨的来临。

  仓库外一个惊雷,近乎是紫色的闪电裹挟着耀眼的白光,让他整个人都颤抖了一下,然后又迅速回过神,谆谆善诱地继续劝解:“我没有骗你。小时候我们一起偷吃,一起爬上屋顶,一起对着流星许过愿,我们说过一辈子不分开,你记得吗?”

  屏幕那边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随后说:“你背叛了我”。

  他正想在说些什么,一直全黑的屏幕上却突然跳出了应呈的照片,是当时放在应呈家门口的那张!

  照片上用鲜红的字体,在他脸上最醒目的位置写了——「为了他」。

  他突然紧绷,一把抓住了平板,险些被那些蜡烛烫伤,然后又后知后觉地把平板放了回去,摇了摇头:“不,跟应呈没有关系,错的人是我,你要报复,要出气,也应该冲着我来,求你了……放过应呈……是你让我去的不是吗?是你让我去他身边的,为什么……”

  “不。”屏幕说,「我给了你选择,而你选择了他」。

  ——「你没有选我」。

  「你背叛了我」。

  「这是惩罚」。

  他心里众多思绪纠缠,堵着了他的喉咙让他说不出话,而身体的沉重感却越来越重,脑子里昏沉沉的,眼前的世界开始颠倒旋转——他清楚地知道,他一定是病了。

  流浪使得他的身体顽强如野狗,被应呈收养后的锦衣玉食更让他无比坚韧,可不早不晚,偏偏这个时候……

  他咳了一声,才能说出话来:“那你惩罚我吧,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放过应呈……”

  「可以」。

  他一愣。下一秒,又见屏幕上跳出了另一行字——

  「来玩个游戏吧」。

  “好。只要你能放过应呈,什么游戏我都陪你玩。”

  「脱衣服」。

  他根本无所谓对方的意图,甚至无所谓自己的尊严或者荣辱,只是跪在屏幕前,顺从地脱掉了自己的上衣,露出那些陈旧的伤疤。

  平板电脑似乎掉线了一会,随后才打出了「报应」两个字。

  “是。是我的报应。我活该。下一步是什么?”

  「用刀捅进第四与第五根肋骨中间」。

  他没有惊讶,也没有退却,只是确认内容似的,平淡反问:“那里是心脏,你想我死?”

  「不」。

  「三厘米」。

  他伸手去拿那把刀,只见刀刃上画了一条红线,大概就是三厘米的刻度,随后笑了笑。三厘米……只差一丁点就能捅到心脏了吧。真狠……

  “是不是只要我捅自己一刀,你就放过应呈?”

  「是」。

  「下一步,我要你的血」。

  他又看了桌上的杯子一眼,瞬间明白了这杯子的用途,点头说好:“你一向说到做到,这次也一样,对吧?”

  「快点」。

  “好。如你所愿,你要的,我都给你。”

  他仰起头,看着在昏黄烛光映照下的天花板,烛影摇晃间,他的影子随之左右摆动,举起刀,尖利的刀刃抵在左半边胸膛,更加冰凉彻骨,冷得他双手发颤,忍不住想起过往的诸多时光,这一个月,他恍惚走出了一生那么长,他曾拥有过一个家,也曾拥有过应呈,无论最后的结局,单是这一个「曾」,生死就都已值得。

  他犯下过累累罪行,背负过诸多冤魂,每一步都踏在谎言的基石上,人间不值得,他也不值得,但应呈值得。

  他经历过人间诸多苦难,所以无惧疼痛,他可以替应呈去承受更多。

  应呈……

  当这个人出现在他脑海的那一瞬,他就不再颤抖了,他闭上眼,咬紧牙,英勇无畏,把刀捅进胸腔,剧痛使得他低声呐喊,几乎要昏厥过去,手一撑把自己稳住,五官都几乎痉挛,心脏在距离刀尖不到两厘米的地方,激烈地跳动着,谴责着他的行为。

  好疼。可游戏还没有结束。

  他疼得无法呼吸,可刀像瓶塞一样,十分有效地止了血。不,他得给他血。

  于是,他只好忍着剧痛,用力深呼吸,然后一手拿过杯子,一手握着刀柄,拔刀的痛苦和迅速流失的血液彻底击溃了他的理智,他再也无法忍受,低低吼叫,终于倒在了血泊之中。

  蜷成一团,看着眼前那瞬间就积满了小半杯的杯子,喃喃说——

  “你要的,都给你。放过应呈。”

  他突然想起,应呈曾笑话他细皮嫩肉,碰一下青一块,一点也不抗造,忍不住笑了一声,他不知道。

  应呈不知道。

  有的时候,他也是很勇敢的。

  他清楚地意识到现在他在发烧,免疫力和抵抗力正在以倍速下降,自己捅了自己一刀,又造成了严重失血,强烈的求生欲望让他下意识抓了自己刚脱下的湿衣服,用力捂住胸口,鲜血随着咳嗽而喷涌出来。

  ——他不想死,也不能死,他要等应呈回家。

  又躺在地上艰难地缓了一会,他才有力气爬了起来,只见屏幕上有一行长字:“你为他烫遍十指,十指连心。那么,就要为我在心上挨一刀”。

  「我爱你」。

  「你只能为我付出最多」。

  血顺着湿透的衣服一滴一滴渗下来,他点头:“我知道……”

  「滚」。

  “好,我滚。你放过应呈。”

  屏幕那头并不打算回话,只有这一个大字显眼地挂在屏幕中间,他深知自己现在的情况紧急,只能跌跌撞撞起身,又冲进了倾盆的大雨之中。

  他要回家,他想回家。

  目睹了这一整场游戏的人终于拖着一件宽大雨衣,窸窸窣窣,从黑暗的角落里走上前来,拂落了一身冰凉的雨水,只见矮桌前是一滩凌乱而惨烈的血迹,一步一个脚印,由深至浅,向门口延伸,而地上,还放着小半杯血。

  他几乎被这场游戏的血腥惊住了,在原地站了一会,才小心翼翼地绕开了地上的血迹,然后摘下雨披的连风帽,露出脸来。

  ——是陈强!

  他绕到桌子前面企图去拿那台平板电脑,却在弯腰的那一瞬间,发觉烛火跳跃了一下,多年养成的战斗素养让他下意识猛一回头,看到的却是一根迎面而来的铁棍。

  金属与头骨相撞的声音意外地沉闷,像一颗哑了火的鞭炮沉入深水,许久之后才「噗」一声翻滚上来一个带着硝石的白色气泡,他甚至没感觉到疼,就脸朝下摔进了江还留下的血泊,冰冷的血液依然黏腻,他雨衣上的雨水也不足以稀释。

  新的血和旧的血混杂在一起,这一老一少,为了同一个人,血洒同一个地点。

  他觉得似乎有风从大脑直接吹进身体里,令他无法思考,身体动弹不得,眼前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但他听到了脚步声。

  嗒——嗒——嗒。

  由远及近,一步一步。

  然后,又是「噗」、「噗」,猛烈的击打让他浑身战栗,剧烈的疼痛延迟了太久太久,终于传到了每一个末梢神经,加倍作用,终于夺走了他的意识。

  那人随手将凶器丢弃,然后抬起陈强的双腿,顺着江还留下的脚印拖曳出去,把浑身是血的他丢垃圾似的,丢在了无穷无尽的黑暗雨夜里。

  然后再次折返仓库,用干净修长的手,拿走了那杯早已凉透的鲜血。

  ——

  有人在暴雨中热血成冰,也有人信仰为烛踊跃跳动。

  晚上九点四十七。

  谢霖挨个问完因追尾而受伤的「热心市民」,如果不是因为个个都还躺在床上挂着吊针,恐怕十个他也不够死,明明怀揣着一腔为家为国为天下的赤忱,却被想要保护的,前一秒也确实曾为了某种信念和他并肩面对的人,扣上了世间所有言语都无法赘述的污名。

  王余顶着市局众人的目光如芒在背,依然有条不紊的联系着自己省局的兄弟把市局刑侦和技术科的人都给查了一遍,奈何诚如应呈所言,他的兄弟,干干净净,没有一个人有任何可疑的进账。

  同时,也指挥经侦的人挨个调查那些热心市民们的银行流水。

  黄志远在陈强走后,依然留守市局,统筹着他们的行动。

  老虎都不在家,顾宇哲这只孙悟空就趁机当了一回山大王,领着技术科和刑侦的兄弟一起死死盯着屏幕,一帧一帧地辨别过去,企图找出一丁点可能,击溃应呈目前的困境。

  而囿于拘留室铁窗的应呈无条件地信任着背后的那群兄弟,极度苛刻的环境正好让他有时间冷静思考过往种种。

  他不停思考,想「X」到底是谁,想自己曾经一闪而过却并未抓住的灵光,想「X」到底是怎样轻易地从自己手里偷走了那三千万巨款,更多的,却是在想江还。

  想他到底是谁,也想他为什么突然出现,怀疑他别有用心,却也肯定他的无微不至。

  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最初的那个疑问——

  他是否真的对这人有非分之想?

  少年青涩的白衬衫,和男人干净利落的板寸交错纠缠,记忆的碎屑在他脑袋里纷纷扬扬,兀自下起了一场连年的大雪。

  可他想不明白,对待任何案件都判断清晰反应果断的应大队长,始终无法确定自己的感情,是,或者否。

  江还此人,从一开始,就仿佛一只尖嘴利牙的蛀虫,以诡异的咬合力,迅速破开了自己辛苦构建起来,用来隔绝自己与外界的那层茧。

  太快了……

  快得仿佛只是一瞬间的事。快得让他无法分析动机与证据。

  他突然惊觉到饿,王余请的那碗牛肉面早就消化完了,他这才想起这个精致小巧的便当包,取出碗筷,然后就从便当包底层,摸出一根弯曲的铁丝。

  ——很明显,是特意藏进去的。

  他捏着那根铁丝,想起第一次见面时,他那高超的溜门撬锁的技巧,从自己车后座偷走了PSP游戏机,顺便还擦掉了指纹。

  这小子……以为拍电视呢?

  他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小声吐槽了一句:“江还啊江还,你还真是我的田螺姑娘啊。”

  说完又摇了摇头,站起身朝外喊了一嗓子:“小陈!你给我死进来!”

  外面的陈姓小警官真是如坐针毡,被这么一喊就弹簧似的就冲了进来:“老大叫我?”

  应呈捏着铁丝劈头盖脸就骂:“我说你这班怎么上的?年终奖不想要了是吧?你看看你这拘留室能关得住人吗?

  先是临阵脱逃不知道死哪去了,现在更厉害,不知道进拘留室的东西都要检查吗?什么玩意你都敢让人带进来?”

  小陈被骂了个狗血淋头,更是叫苦不迭,脖子一缩:“这……老大……”

  这也不是他手上带进来的东西啊,那会他还躲在厕所呢。

  “老大什么老大?我现在是嫌疑人应某!”

  小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