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俊安的这句话就像扔过来的一颗手榴弹,把顾行的脑子炸得一片空白。

  虽然他想过被侵害的少女是陈俊安的家人,但没想到林欣儿就是那个少女。

  “‘哥哥’?你居然还有脸自称是我‘哥哥’?”只见林欣儿优哉游哉靠在窗棂下的墙壁,头轻轻搁在台面,这个动作刚好让月光衍射到全身,细细勾勒出她的身体轮廓,从圆溜溜的葡萄眼到小巧的鼻子和嘴,都犹如刷了一层薄薄的亮片,在晦暗的夜色下尽显美感。

  陈俊安却是一副大白天在街上见鬼的表情,“静静,你知不知道非法持有使用枪支是……”

  “是违法的?”林欣儿的眼神充斥着冰冷的憎恶,犹如暴雨前夕压抑的黑暗,随时能冲破理性爆发出来,那不是看“哥哥”的眼神,“那我倒想问问警察先生,这个法律它究竟能不能替人伸冤,或者我换个问法,它会不会被有心人钻空子,以及值不值得所有人信任。”

  陈俊安的眼眶猛地瞪大了一圈,仅仅是目光发直地望着她,好半晌都没有说出话来。

  颜辞镜的表情有短暂的凝滞,不是因为陈俊安和林欣儿,而是因为某个不速之客比约定时间提前了,他不经意地收敛浑身戾气,又成了平日里彬彬有礼的文化人,“弄枪弄刀的多不好。”

  他这话一出,林欣儿的注意力就从陈俊安这里转移到了他身上,女孩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捂着肚子身体前倾,血顺着指缝滴下来,全身都出于高度紧绷的状态,以至于本能地流露出如临大敌的厉色。

  看她嘴角带血,喘息激烈,大概是伤到肺了,三十分钟内不处理,必死无疑。

  颜辞镜面无表情,貌似根本没把她当回事,转身把枪递给顾行,“顾警官,这支枪的编号和膛线痕迹都很清楚,想知道枪支来源应该不难。”

  他戴着黑色手套,修长的手指握着一把9|2式。

  那是公安人员佩枪。

  顾行眼皮剧烈地一跳,但表面掩得严严实实,他抓住颜辞镜的手腕把枪推出半尺远,自己则踏出一步,下意识地挡住颜辞镜的身影,来到陈俊安的身后,在年轻人颤抖的肩头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嫌疑人已经没有反抗能力,你的判断是对的。”

  陈俊安恍若神游天际猛地被一只手抓回来,涣散的眼神立刻聚焦,瞳仁不自觉泛起血一般的红,“顾队,我……”

  顾行:“你是人民警察,还不快铐上她。”

  陈俊安重重地点了点头,掏出银色手铐,可就在这时,林欣儿忽然蹙紧细眉,嘴角向下耷拉,波浪一般的发丝遮住她半只眼,那模样就像一只被丢弃的小狗,被狂风骤雨吹得摇摇欲坠。她一眨不眨看着他,“哥哥,你还想杀死静静一次吗?”

  话音甫落,陈俊安瞳孔骤缩,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顾行当机立断夺过那只手铐,林欣儿眼珠转动,趁他动作有一瞬间的滞空,双臂一伸,狠狠地锁住了陈俊安的喉咙,随即掏出一只注射器对准他细嫩的脖颈,厉声道:“都不许动!否则我杀了他!”

  针管内空空如也,没有任何液体。

  顾行却不敢动了。

  空气针,也能杀人。

  林欣儿一步一步往后退,唇角挂着一抹扭曲的弧度,眼尾却不带笑意,“顾警官,咱们又见面了,不过这不是我们重逢的舞台,‘他’不允许你在这里见到我,所以不好意思了!”说罢她高高举起针管,干净利落地刺了下去。

  陈俊安疼得眼睛充血,脖子也因为痛感和挤压变得通红,他只觉得灵魂都在缓缓升空,稀薄的空气刮得喉管生疼,“静静……你听我说……”

  这声音又嘶又哑,恍若气流划过长空,发出尖锐的哀鸣。

  顾行蓦地举起枪,一吼:“你敢!”

  林欣儿的大拇指一把按住活塞柄,“你看我敢不敢!”

  顾行:“……”

  女孩清脆果敢的话音弥漫在室内,顾行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最终还是放下了枪,林欣儿看准他不敢开枪的瞬间整个人往后一仰,身体穿过窗口,从二楼径直掉了下去!

  跳下去之前,她的视线不多不少晃过颜辞镜的脸,最后停在顾行身上,露出一个不明所以的笑,转瞬即逝在寂寂飒飒的夜风中。

  陈俊安立马匍匐在地疯狂呛咳,新鲜空气大股大股涌进气管,喉咙刹那间肿得比平时大一倍,针尖刺入的血管迸出鲜血,混着灰尘落在地上,他足足咳了有一分钟,简直能把五脏六腑都给咳出来。

  待人一走,通讯设备就能用了,顾行的那条信息发送出去,远在医院的精锐部队就在同一时刻向这边疾驰而来。

  顾行没有追去——

  一辆红色SUV抢在大部队赶到之前停在支队门口,接走了一瘸一拐的林欣儿。

  来不及了。

  这是一次连出场人物及退场方式都计算到位的“舞台剧本”。

  ·

  半小时后,支队所有设备恢复,技术队的人检查了电缆和通讯设备,发现的确被人动过手脚,信号屏蔽器只能屏蔽普通手机与基站之间的联系,像这种连警方专用信道都被占用的情况,极为罕见。

  而当时他们接到命令,外勤组所有人出动,只留内勤几个执勤的老人。

  顾行当时处于昏迷状态,不可能发出这样的命令,而王世林就算再不清醒,也不可能调动所有人,所以这个“命令”究竟是谁发的,又是谁占用了警方专用信道。

  只有一种可能,对方非常了解警方的运作方式,并且对崇恭支队的一举一动都烂熟于心。

  顾行的第一反应——有内鬼。

  硕大的会议室内,顾行审视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的脸,他们有的愤慨,有的不甘心,有的淡定无畏,有的惴惴不安。

  白皙灯光映出他的脸,睫毛到鼻梁投下立体错落的阴影,衬得眼窝和薄唇都格外冰冷。

  他拿出一根烟,有一下没一下地用烟蒂敲打桌面,发出轻微的响动,“所有人下班回家,陈俊安和颜顾问留下。”

  抓内鬼不能操之过急。

  其他人唯唯诺诺地起身,收拾周围的资料和塑料水瓶。

  顾行大手一拍桌面,“赶紧走!”

  他这命令一下,会议室就如同风卷残云留下的战场,七零八落纸堆和空瓶子杵在眼前。

  陈俊安也不知道是脑子抽了还是怎么,无视他们领导凶得能砍人的视线,默默地收拾会议室,像捡垃圾的老太太佝偻着身体捡起瓶瓶罐罐,把资料分类叠好,放在桌面。

  顾行一声不吭,颜辞镜也安静地凝望陈俊安,两人脸上都没什么表情,不知道他俩在想什么。

  良久,顾行才叼着没点燃的烟,昂起头靠在舒适的椅背上,慢悠悠地道:“小陈,你是不是有事要跟我解释一下。”

  陈俊安装垃圾的手倏地一顿,他缓缓放下黑色垃圾袋,头沉得很低,光只照到他的鼻梁和嘴巴,眼睛裹着一片漆黑,须臾,他轻轻地道:“顾队,我是不适合当刑警吧。”

  顾行似乎早料到他会说这话,神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辞职也好,免得我整天为你提心吊胆。”

  陈俊安抿了抿唇,又去装垃圾。

  “不过有件事你一直搞错了,”顾行掏出打火机,破天荒点燃了烟,室内顿时弥漫出焦油刺鼻的烟味,“我们刑警从来不是神,别给脸上贴金了,我们能做的就只有尽可能还原事实真相,还受害者一个清明公道。”

  陈俊安的头依然低低的。

  相反颜辞镜一直用余光瞥着他,眼带桃花的尾梢观察他拿烟的动作,说话的唇瓣,以及眼底那股复杂得犹如死结一般的情绪。

  “干我们这行的,不是不能和受害者共情,而是不能过于共情,如果警察都丧失理智,像你刚才一样,那还有谁能够抓住嫌犯?”顾行只是叼着烟,却没有吸一口,他的瞳眸掩在烟雾缭绕的背后,显得那双黑眼珠异常闪耀,“陈俊安,知道我为什么带着你吗。”

  陈俊安茫然地摇摇头。

  “你来了支队既没有突出的表现,也没有展现超出常人的积极性,每天混吃等死,不是咸鱼也胜过咸鱼了。”

  陈俊安突然觉得顾队是在骂他。

  其实顾行就是在骂他,“我不喜欢这样的人,没有目标没有计划,但是……”他话锋一转,又道:“你在接待受害者的时候却展现了另外一面,你不厌其烦地、设身处地地为他们着想,为他们说明现有法律下的最高赔偿,找什么律师比较好,有时候情绪来了还能和他们一起抱头痛哭,说真的……有时候我真觉得你有点毛病。”

  陈俊安确认了顾队就是在骂他。

  顾行弹了弹烧烬的烟灰,眼皮落了下去,“但你总是让我想起一个人。”

  颜辞镜闻言淡淡瞥了他一眼。

  “我的师父张清回,”说到这个名字,顾行的脸色明眼可见地变柔和了,温润的笑冲淡了尖锐下颌带来的紧绷感,有如春风拂面般的和煦,“他和你一样,总是能和受害者完美共情,一把年纪时不时哭得老泪纵横,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要是哪天刑警失业了,那才好’。”

  “师父是我遇到的,最好的人。”

  他没有用“警察”二字,而是用的“人”。

  “师父也说过他这种人不适合干刑警,很容易被复仇型的犯罪分子带跑偏,所以要我以后遇见了,一定要不吝帮上一把。”顾行抬起眼,可以用沉重来形容的目光不偏不倚望着他。

  陈俊安终于肯抬起他那颗不大灵光的脑袋,两行清泪就和着鼻涕一起流了下来,“顾队……”

  顾行笑道:“现在能说了吗?”

  陈俊安颔首,囫囵两下擦了眼泪和鼻涕,所有的悲愤就在这个动作中被收回心底,他闭眼深吸一口长气,宛如在酝酿和回想,末了,他睁开眼,娓娓道:“您口中的林欣儿……她叫陈美静,是小我三岁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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