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多年以前, 实验所门前真正的第一次相逢的那件事,贺野一直有某些细节没有对黎易容提起过。

  也不打算轻易提起。

  准确地说, 父亲去世的那一年, 贺野是九岁。

  后来贺野渐渐回忆了起来:在第一次死过以前, 他一直有些人之常情地畏惧死亡。

  童年时期尤其如此。

  一大原因是他的妈妈,一名因伤退伍的将星级女军人, 喜欢早早地给他灌输死亡的概念。在同龄小孩尚不清楚“死”是一种怎样的意思时,她就已经反复告知过他死亡的代价是告别一切了。

  但那一天, 真正面对亲人尸体的时候,贺野才意识到死亡是什么, 以及与它相关的种种利害。

  尽管在母子俩赶到前, 泄露在飞船中的毒气已经被清理干净了,贺野还是很快从一些残留的痕迹中察觉出了那不是一场意外事件。

  他父亲是被人谋杀的。

  具体的原因是私仇,是利益纠葛, 还是由于反对实验, 彼时年幼的贺野一时搞不懂, 纵使他具备专业意味上的学识,对人情世故也还稚嫩得很。

  他只知道, 既然他察觉出了问题,他的母亲不可能毫无察觉,专门负责排查谋杀可能性的相关人员也不太可能毫无察觉。

  对此, 他的妈妈只是面色平静地站在那里,不置一词。

  可他远远不能轻松地装作若无其事,不得不拉着她的手, 快步小跑到一旁,紧张地问她:“为什么?您难道不奇怪吗?”

  “当然奇怪。”她耐心地回答了,虽然口吻寒冷,“所以现在我们不能追问。”

  老实说,贺野似懂非懂。

  懂得的是她这样说的原因,他恍然大悟了,事情有猫腻,凭现在的他与早已退出军队没有实权的母亲,恐怕暂时无法追究,只能装作尚未发现,否则后果难说。

  而他不能懂得的是,为什么世界上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痛苦当然会存在,可痛苦为什么会存在?离别必然会发生,可离别为什么要发生?为什么人终要说谎?为什么高与低总不可共鸣?为什么生命会谋杀生命?为什么不矮身躲避、炮弹就会洞穿身体?

  以一介孩童的思维来说,贺野实在不能接受他们就要这样装作一无所知。一旦他们表露出这个态度,幕后的刽子手的确会放心不假,但无疑,这艘可以作为证物的飞船就也即将被带走,被彻底洗去所有线索了。

  从今往后,也许再没有了调查真凶的机会。

  贺野也明白,就算找到真凶,也不代表他们能够报复真凶,或是应该报复真凶。他了解父亲的许多缺点,更何况,也许那样贸贸然行动,还会额外搭上妈妈的安危。

  然而无论如何,身为血亲,他很难问心无愧地任真相石沉大海。

  哪怕他知道那是最好的选择。

  于是他皱紧了眉头,什么也没说,却也不肯离开这艘飞船。妈妈要他将父亲的遗体搬出驾驶座,他故意放慢了动作,所幸四周的工作人员只当他是年纪小,被吓坏了,没起疑心,反而纷纷对他露出了同情的眼神。

  外界一向觉得他是个可怜的小孩,有一对脾气乖张的父母,父亲常年出差不在家,母亲的教育手法十足暴戾。

  缓慢搬动尸体的过程中,贺野时不时会回头望向她。她抱臂立在一边,并不催促,像是洞悉了他的心情。她只会用眼睛说:“放弃吧,你的力量还不够。”

  他便也只用眼睛回答:“我们不能设法留下这艘飞船吗?”

  她见状别开目光,不发一言地表达了否定。

  这比直接开口拒绝还冷酷些。

  但贺野依然做不到放手离开,只能紧紧眼盯着父亲早已因毒气变成红紫色的恐怖面孔,反复咬紧牙关,执拗地逗留在原地。

  渐渐地,他们逗留的时间开始长得令人疑惑,并且尽管贺野努力自然地放慢了搬动遗体的速度,可终于,任务到头了,借口用尽了。

  她不得不出声催促:“走吧,该回家了。”

  贺野仍在犹豫。这个抉择太难了,即使是让十年后的他来做,一样太难了。

  不料就在这时候,不足十秒钟之内,变故突生。

  ——从飞船背后的实验所中,奇迹般地溜出了一大一小两名实验品来。那年的贺野还不曾清晰地知道实验的情况,只知道无论这实验正确与否,正义与否,究竟是否如皇帝所说、是牺牲少数人为全人类谋取未来的福音,里面的实验品都很可怜。

  出逃的两名实验品脚步飞快,其中的大人脸色很憔悴,眼窝深陷,不知经历过怎样的波折才寻觅到这次逃跑机会;另一个人则惊人地还是个小孩,此际只好机械地追随着前者全力奔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满脸泪痕,目光惊恐。

  那时停泊在地面上的所有飞船都紧锁舱门,不近人情地关闭着,乍一瞧向贺野所在的方向,那名眼窝深陷的成年男人就神情一亮,不由分说地一头冲过来,趁着驾驶舱内空无一人,急忙把手里牵着的小男孩和自己一齐打包塞进了里头,双手快速而慌乱地滑上驾驶台。

  事发突然,休说贺野,就连他的妈妈也愣了一愣。贺野下意识一头雾水地看向她,母子两人面面相觑了两秒。

  随后大量的警卫涌出了实验所,眼看就要冲上来团团包围住这两名实验品。

  千钧一发间,贺野隐约瞄见了眼窝男人额头上下滴的冷汗,同时骤然醒悟了为什么他们夺取飞船后还迟迟不飞走——这两名实验品很可能并没有驾驶过飞船,急迫之下,就更做不出有效的操作了。

  刹那,有一行等式闪电般清明地划过了他的脑海。

  逃跑的实验品除非再度被抓住,否则恐怕永远不会让自己被找到了;

  等于说,万一任由这两个人驾着飞船逃走,或许他就再也见不到这艘他还未来得及仔细彻查的证物飞船了;

  坏消息是,如此一来,他终究要失去调查的线索;

  好消息是,这两个人大概根本起飞不了,事情还有转机。

  旋即贺野回过神来,有一股说不清缘由的怒火开始沿着他的胸膛蔓延而下,焚烧他的五脏六腑。

  下一秒,等式的余影还没从脑中散去,怒火的来由也未顾得上鉴别,他却突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莫名行动起来,指尖接触到了一阵金属的凉意。

  再下一秒,涌起的狂风几乎将他掀了个跟头,船起飞了,载带着众人或惊怒或茫然的目送,头也不回地冲向了太阳。

  一时之间,四周乱成一团,登船追逐的登船追逐,开火的开火,拨响通讯的拨响通讯。

  惟有贺野站在原地,原本情绪满溢的心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绝不喜悦,只是好像也不懊丧悲伤,仅仅感觉空落落的。他还是个孩子,能形容出来的情感太少了。

  只不过。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蔚蓝无边的天幕里,他隐约望到从那艘飞船上,一颗随渐行渐远的距离已看不太清的脑袋冒出副驾驶座,似乎也在回望着地面上的他,一头罕见的纯金色发丝飘飘扬扬,洒在风中,仿佛是一缕缕刺目的金色阳光。

  哑然无言着,贺野很快垂下了头,不再遥望了。

  与此同时,在他面前,一个他向来熟悉、性情向来冷淡威严的女人却慢慢蹲下身来握住了他的手。

  “亲爱的。”她在呼唤他,认真地说道,“你刚刚打了一场胜仗,这是我最为你骄傲的一天。”

  是吗?

  贺野仍然似懂非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