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还稳稳停着, 商务舱其他几位客人正在登机。
江里心虚地窝进咖啡色的皮质座椅里,缩了缩头,假装透过小窗口欣赏外面的风景。
不是很想回答盛千陵的问题。
两张商务座椅之间只隔了一个不到三十厘米的扶手, 尽管江里像只鹌鹑一样缩到角落, 盛千陵伸手过来,还是毫不费力地就把人拽过来了。
盛千陵表情冷寂,目光又凉又狠, 压着嗓子又问一次:“江里, 回答我。”
江里脸有点热,不自觉嚅动一下嘴唇,不敢朝盛千陵看,只好欲盖弥彰看身前的小桌板。
盛千陵的手牢牢抓着他的手臂,掌心的热意透过衣服面料传递到他的皮肤上。
江里决定转移一下话题:“陵哥,你好凶,这么凶我就不跟你走了。”
“撒娇没用,”盛千陵无情地戳穿他,“跟我说实话。”
江里垂着桃花眼求饶,哼哼唧唧叫陵哥, 可是他陵哥好像很生气,近几日随时可见的温柔被收敛,取而代之的是隐忍着的愠意。
见江里不肯说,盛千陵自顾自开口:“从黑龙江到海南, 也不过五六个小时, 从上海到西藏, 六七个小时也可以到。是什么样的行程需要三十几个小时?江里, 你去了哪个国家?”
被逼问到这个份上, 不承认也得承认了。
江里心一横, 把腿伸直,理不直气也壮地回答:“英国嘛,你明知故问。”
盛千陵眸光闪烁,极具压迫感地贴近江里的脸,接着说:“去了约克郡?还是谢菲尔德。”
江里被盛千陵强大的气场笼罩,无处逃匿,只得将脸一扬,索性一口气吐露真话:“都去了!还有伦敦,满意了吗?”
盛千陵眼神定住,顿时惊愣了一下。
胸腔起伏,呼吸渐渐急促。
他有些不确定,抓着江里的手却逐渐收紧,缓慢地问:“都是去看我比赛吗?”
江里豁出去了,眼睛直直地回望盛千陵,在商务座椅这一方空间里,像只炸了毛的小狗,说:“不然呢?出去泡洋妞?还是找洋gay?”
盛千陵:“……”
他并没有因为江里的骚话而轻松几分,心里头的沉重、懊恼、心疼、悔恨却交替来袭,掌控了他的情绪。
既然开了口,江里干脆一次性说完:“你第一年出去打英锦赛,在英国约克郡的巴比肯中心,我从武汉坐飞机去伯明翰,中间在上海和法兰克福转机,总共花了三十几个小时。第二年去伦敦打温布利大师赛,我又从武汉出发坐飞机去伦敦,中间又转了两趟机,又花了三十几个小时,后面两年你打世锦赛,又是约克郡的谢菲尔德,我就又去了两次。怎么样,我牛不牛?”
江里的英文口语非常差,甚至不如一些早教班的小学生。
盛千陵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在从来没有出过远门且语言不通的情况下,连续四年都飞英国的。
他猜想江里或许吃了很多苦,用结结巴巴的英文找路人问路,或者依靠手机翻译器,在人生地不熟的异国他乡,孤立无援,到处寻找那几个偏僻的斯诺克比赛赛场。
还要在赛场里偷偷摸摸做好保密工作,不让自己认出他来。
盛千陵的内心如海面翻起巨浪,让他感觉到眼前的江里有些不真实。
很多被刻意压下的往事,被自动串联,一幕幕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少年时代的江里,是一个永远真实且坦率的人。
从来不掩藏自己的欲望,向来实话实说,对于自己想要的一切,会费尽一切心思去争取。
所以,在盛千陵收到那条分手短信的时候,丝毫不怀疑江里是真的玩腻了。
可如今看来,事实却并非如此。
他抛弃了自己,却留下了自己的黑色T恤,买来了小杰的波茨杆,留下了代表他的芭比娃娃人偶,一趟一趟跑去英国偷看他比赛。
盛千陵想起来,前一段时间江里缺钱,差一点就要走上赌球之路时,他曾问过江里的钱都花去了哪儿。
江里却说,谁会嫌钱少。
这么一看,就都想得通了。
去一次英国,即便买稍微便宜一些的转机机票,来回都得大几万块钱。
江里一去,就是四次。
难怪前几天在协和医院,江里会说那样一句「当时没钱去新加坡」。
意思是后来有钱了。
意思是后来的比赛场地,他都去过了。
盛千陵脸色苍白,愠气未消,又新增几丝痛苦。
他用力抓着江里,鼻尖几乎要抵到江里脸旁边,忍着潮涌的情绪,一字一字地问:“那为什么,当年要说玩腻了我?”
江里:“……”
江里并不想把这个话题推开来讲。
很多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再提及也是徒劳无功,什么也改变不了,反倒平添忧愁。
可他又做不到再撒一个谎,不愿意盛千陵因为这个分手原因再难受一次。
那会叫他自己更难过。
气氛变得激烈,又有一些难堪。
江里冷白的脸上泛起因激动带来的红晕,眼皮下垂,眉心轻拧,倔强地不肯再开口。
恰好这时飞机上的广播响起来,打断了两人之间尴尬的沉默。
商务舱的工作人员走过来温柔提醒他们飞机即将起飞,让他们系好安全带。
盛千陵这才放开江里的手,往自己的座位靠了一些,最后疲惫地说:“里里,我想等你完全对我敞开心扉。”
江里低着头,压下了眼角的酸涩。
一段短暂的航程很快过去。
三个多小时后,飞机降落在首都,盛千陵领着人下了飞机,去取行李。
一路上,盛千陵还是不苟言笑,仿佛回到了初见时高冷矜贵的模样。
江里以为他因自己不肯坦白而生气,也有点闷闷的,不敢多说什么。
走出很远一截路,他突然停下来,不走了。
盛千陵其实在密切听着江里的脚步声,见旁边没声音了,很快止住脚步,回头望向江里。
见江里扶着箱子站在原处不动,他只得往回走几步,问:“怎么了?”
江里无端烦躁,又或许是因为首都的繁华让他心慌,所以说出来话也有些冰冷:“盛千陵,如果你要用冷暴力来报复我,那我现在就买张机票回去了。”
他说得到,自然就做得到。
盛千陵愣了一下,才知道自己的心疼被当作了生气,很快哄道:“里里,对不起,我没有冷暴力你。我就是,在生自己的气。”
他看起来难过到了极点,明明是这么开心的一天,他心爱的男朋友跟着自己来了北京。
可他一想到江里受过的那些伤,吃的那些苦,他就觉得没有办法原谅自己。
江里听到盛千陵又习惯性地道歉,嘴里涌上苦味。
他撇撇嘴,声音低下去,说:“陵哥,过去的事儿就翻篇,好吗。”
盛千陵拎着球杆,静静地立了一会儿,答非所问:“走吧,我叫的车在外面了。”
从机场到盛千陵家大约花了一个小时。
这一个小时里,江里一直没怎么说话。
他有点疲惫,还有点饿,没什么精神地倚在盛千陵肩膀上休息。
盛千陵拿指腹慢慢捻过江里的脸,轻声说:“快到家了。”
车子驶入灯火辉煌的市中心,穿过繁华的街道,进入一处幽静的小区,在一栋高楼前停下。
盛千陵先下车,他把江里的行李箱拿下来放在地上,然后才拿自己的手提包和球杆。
江里站在他身侧,默默扶着箱子的拉杆,同他一起往上走。
这个地方很陌生,空气十分干燥,还有着不同于南方的凉意。
但江里却莫名觉得很舒服。
盛千陵家在17楼,最东头那一套。
他站在门口录入指纹锁,进入主页面,还没进门就拉过江里的手指,将他的指纹也录了进去。
江里很配合,安静地站在旁边任由他摆弄。
录完指纹,盛千陵把门打开,让江里先进去。
玄关处已经放好了两双拖鞋,从宽敞的客厅里飘来了饭菜香气。
江里心惊,抬眸望过去,却没见到人影。
盛千陵放下东西就伸手圈住了江里的腰,把他按在玄关处接吻。
压抑了一路的情绪,在触碰到江里柔软的唇时,顿时消散,只余让人心跳加速的缱绻。
这个吻来得突然,江里毫无准备。
他被压着,无法动弹,只好仰起脸回应盛千陵。
盛千陵就喜欢他这么乖巧的模样,奖励似的吮了吮,伸出舌头扫过他的齿列。
两个人交换着唇间气息,彼此分享自己的呼吸和热意。
江里被吻上了头,身体有了反应,齿间含糊几声,像只可怜的小狗恳求主人更多的爱意。
盛千陵却像尝够了他的唇,将他放开,摸摸他柔软挺翘的臀,满意地说:“乖,先吃饭。”
江里:“……”
从玄关走进去,江里看到了这套房子的全貌。
照户型来看,应该是一百多平的平层,客厅和餐厅不算很大,装修风格轻奢明朗,以橙白两色为主色调,几何线条拼接作背景墙,看一眼,就让人心情明亮。
江里发现这房子装修得十分符合自己的喜好,有些好奇地说:“陵哥,我还以为你这种都市精英,都会住那种黑白灰性冷淡的房子。”
盛千陵不答反问:“你喜欢吗?”
江里毫不迟疑地点头。
盛千陵丝毫不藏,把江里牵到厨房边,说:“就是按你的喜好弄的,去洗手吃饭。”
江里:“……”
在他决定一辈子不见盛千陵的时间里,盛千陵默默按江里的审美,给自己造了个自欺欺人的梦境。
江里喉头涌上酸意,拉开推门去厨房洗手。
桌上有四道菜,是盛千陵提前请家政阿姨过来做的。
色泽艳丽,烤鸭片得整整齐齐。
江里坐下来,默默吃了一些填肚子。
他尝不出味道,但不想浪费了盛千陵准备这些美食的心意,所以道谢:“谢谢陵哥。”
盛千陵问:“能吃出味道吗?”
江里摇摇头。
盛千陵又说:“我有个心理医生,替我看梦魇症的,有时间带你去见见。”
既然确定江里的味觉障碍是心理原因,那他就想不遗余力替江里治疗。
江里没什么意见,仍是轻轻点头。
饭后,盛千陵收拾了碗筷,然后带江里参观卧室。
除开厨房和洗手间外,还有三扇关起来的门。
盛千陵推开其中一扇,是他的主卧,房间里有一张超大的床,铺着灰蓝色的床品。旁边是衣柜,嵌入式设计,看起来设计精巧,优雅美观。
盛千陵说:“里里,这一半柜子是空的,你可以把衣服放在这儿。”
“好。”
看完主卧,两人又去了隔壁的书房。
这个房间比主卧稍稍小一点,里头有一排书架,也是橙白相间的流线设计,里面放满了书,大多是几何与台球相关的著作,还有一些哲学与文学作品。
书架前是一张宽大的书桌,桌上有一台纯白色的台式电脑,旁边还有一台盒上了盖的笔记本。
桌面一尘不染,看得出主人良好的生活习惯。
从书房出来,盛千陵脚步顿了一下,转身往客厅走。
江里看了看最后一扇紧闭的门,好奇地问:“陵哥,这间呢,不介绍么。”
盛千陵沉默了几秒,踩着柔软的拖鞋过来,在那扇门前停留几秒,缓缓地压下门把手,推开了。
房间里没开灯,仅靠客厅透过来的光照明。
江里随手摸上墙壁,打开了灯。抬眸一眼,只一眼,便被盯在了原地,无法再动弹。
入目即是一张巨大的等墙高的彩色照片。
照片里有一个背对镜头的男生,站在一颗挂满红色许愿条的婆婆树下,正仰头看向随风飘舞的一树红。
男生侧着头,露出半张白皙的脸,弯起的眼睛里光芒涌动,像承载了那天所有的余晖和夕阳。
他穿着一条蓝色的高中校服运动裤,背影流畅,腰很细,臀部线条很好看,一双腿又长又直。
照片下有一张几尺厚的榻榻米,榻榻米上摆着一只枕头,有人睡过的痕迹。
上面有好几只金毛小狗玩偶,大小不一,凌乱地趴着。
在照片正对面的墙上,有一排玻璃置物架。
其中一格放着一条被卷得好好的黑色腰带,腰带上还扣了个透明的防尘罩。腰带旁边的小格子里,蹲着一只小巧的金毛小狗挂坠,也同样被罩上了防尘罩。
房间里的角落里,有一支看相精美的斯诺克台球杆,用吊杆器好好挂着,旁边摆放着通体黑色的皮质球杆盒,和盛千陵用的那只一模一样。
江里一颗心紧紧提着,目光掠过这房间里的每一寸,口中的酸与苦来得比以往每一次都更强烈。
湿意滑过脸庞,落入脚下的地毯里,碎成看不见的氤氲。
江里颤抖着侧头,去看盛千陵的脸。
他很想说一点什么,解释一点什么,又或者,回忆一点什么。
可是什么都说不出口。
盛千陵也动了情,他的手指用力攥着门,攥到指节突起,露出清晰的血管纹路。
他跟着去看墙上那幅多年前自己偷拍的照片,看着江里注视的那圈许愿带,很慢很慢地开口:“里里,如你所愿,我这辈子,疯狂爱你,离不开你。”
作者有话说:
我真的不夸奖,我每天早上醒来第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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懂我意思吗小姐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