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天色将暗未昏, 正处在黄昏的尾声。
凉风打着旋吹走残破落叶,远处传来乌鸦的嘶哑叫声。
仙人鸡皮疙瘩已经起来了。
“要不我先回避。”
“别走啊,”解雪尘施施然道:“起码咱得跟人家见一面, 是不是?”
苏红袖已经维持不住表情了,搬起马扎坐到蔺竹身边和他挨着,匆匆又确认一遍院子里外的结界。
他们三个皆是出身斐然, 根骨灵力皆是上乘。
越是生来不同, 越是懂得收敛气息,潜融于人海之中。
只要把周身亮闪闪的奇怪装饰卸掉, 看着也是黑眼睛黑头发, 说是城里来消暑的公子小姐,并无几分破绽。
寻常僧道看见他们, 哪怕略开灵识, 也认不出面前尊者并非凡人。
反而是最上乘的同道人才能发觉,这小村庄里竟然卧虎藏龙。
解雪尘先前重伤在身,现在功力不足从前两成,也只隐没了气息, 等待那路不速之客上门。
蔺竹被他们三人围在正中间,手里还端着半碗干饭,咬了口咸蛋白听声,没察觉哪里不对。
但是在其他人耳里, 已经传来极清晰的铜钱声。
一下一下。
并非金铃相击那般清脆, 而是带着晦暗的, 声音发钝的, 铜片摩擦声。
是最西头的长串铜板被摘下来, 拿在手里把玩二三。
夜风又是一吹, 呲啦作响的铜板又相互撞击。
有女人和婴孩的森然笑声传来。
“这个有点多余。”魔尊如是评价道:“别每次吓唬人都靠小孩。”
“唔, 可能是氛围的一种营造。”蔺竹解释道:“大家表面都说喜欢小婴儿,其实突然听见孩子哭还蛮容易紧张的。”
解雪尘的指尖在桌上一点,登时有两根筷子比做门前街道,四小片碎蛋壳从末端缓缓而来。
三前一后,还不时停顿逗留。
不用猜也能知道,这时候各家各户已经大门紧闭,没人敢出来看看到底发生什么。
蔺竹听不见婴儿哭声,又夹了一筷子炒小白菜,提问道:“咱们能吓它们吗?”
男人略一摇头。
“有三个是鬼。鬼看见鬼,基本是吓不着的。”
“但是……”他思索道:“还有一个,是人。”
此刻有朱衣修士执钱巡街,手执缚灵钩缓步向前。
他面如枯树,青筋与颧骨皆附着斑纹,胳膊细瘦到能瞧见其中骨头。
各家早有听闻,都在门前悬着一吊换命钱退避三舍,他只扬手拿铁钩一划,便圈走数串铜板,继续向前。
三鬼里有两大一小,皆不相识,被束缚着任由驱使,哭丧作祟。
它们的心脏深处皆是连着一根长索,尾端仿佛渗着浊黑血液,一直蜿蜒到铁钩弯折处,如被控制的风筝线。
村子分布的散,便是黄昏而来,走到最后也入了夜。
此时沉云蔽月,繁星藏雾,阴气湿漉漉的从地里往外渗出来。
朱衣老人一收血钩,三鬼俱是骤然被扯回来,十余串铜钱唰拉拉落在他上。
他的目光看向门前空空荡荡的七角绣楼。
这是什么地方?
老人浑浊的眼睛流露出几分茫然。
……怎么跟前面那些屋院完全不一样。
他隐约觉得不对,又不肯输了气势,转头看向辉煌绣楼的对门。
是一家朴素简单的民居,门前点了灯烛,没挂吊钱,像是以为一盏蜡烛就能驱鬼。
“可笑。”
他横着一钩,嘶声道了一句去,三鬼便拖拽着命索溶进了夜雾里。
再拿几条贱命来祭法,马上就能修出大成来了。
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
没有惨叫,没有动静,连逃命的动静都没有。
像是派了团空气过去行恶闹事一般,已经站得人腿都麻了。
朱袍修士面露异色,觉得不对。
再一勾,血索回来了,末端三处空空荡荡,鬼奴骤然没了踪影。
他瞪大眼睛,下意识后退一步。
不可能!
这!这是怎么回事?!
咒法未破,命索却齐齐断了,这——
下一秒院门大开,萤绿幽紫的鬼火如潮水般涌来。
“啊啊啊!!”
老头转身要跑,双腿已经被钩子给绊住,噗通一声正对着绣楼跪倒不说,还砰的磕了个响头。
“嘶——”
有人摇头淡笑:“磕一个太便宜他了。”
又有人略有不耐:“你要他磕几个。”
“我仙门中人,三拜九叩也是基本的规矩。”
突然就有一只手搭在了老头右肩,冷得像冰。
“听见了吗。磕九个。”
老修士哪里敢回头看是谁在说话,赖以行骗的三个鬼奴都跑不见了,自己那半桶水的功夫现在想拿出来也没那胆子,愣是听了话就全身哆嗦着砰砰砰磕头。
略清丽的声音在高处慢悠悠的数。
“七,八,九,好,够了?”
男人慢慢道:“抬起头来。”
老头磕的额头都出了血,嘴唇被吓得发紫,战战兢兢看是谁在说话。
面前站着一个黑袍长发的男人,额间能看见血纹,眼睛深如浓墨。
他没认出来那额前一抹印记是什么,只慌张地继续看旁边几人。
有个桃簪青衣的书生,身量清瘦但肤白貌端,揣着手笑眯眯地看着他。
还有两个白裙粉衣的姑娘,看着一高一矮。
鬼呢??
供我呼喝来去的鬼奴呢??
老修士极力想把救兵搬来,不把这几人吓死也起码能装个威势,哪想到手中掐诀数次,附近仍然是半点反应没有。
他急得额头脖子都开始涔涔地冒冷汗,求饶的话到嘴边了又觉得憋屈。
这算什么事啊!你们都是什么人啊!!
“你叫什么?”
“小的韩长法,是路过的外乡人。”
“那三只鬼是怎么回事?”
韩老头憋着话不想说,但是这会儿莫名已经在膝盖发软,跪在地上也不敢跑,半晌道:“是我从江湖术士那买来的,特意挑了几个怨气重又好驱使的,命契都在我手里,一共花了四两。”
他自己修行尚浅,别说长命百岁,早年犯事还没学着什么就被轰出了师门。
要不是机缘巧合遇见那方士,这会儿恐怕已经被赌场的人卸了胳膊!
“你拿他们行骗?”
“也,也不算是……刚好合春庄闹了厉鬼,我就趁机……”
男人冷笑一声,道:“你再伸手看一眼。”
他怎么知道我把鬼契刻在手心里了??
老头惊诧到猛然抬头看他一眼,又惊又疑地伸开手掌心,突然就看见那三道鬼纹如被尖刀剔出来一般连肉带管的浮了起来。
一时间刺痛炸开逼得他惨叫出声,男人却转头对那三个游魂略一点头。
“你们自由了,想去哪里随意。”
书生也行了个礼:“祝早日往生。”
老头捂着手已经痛到翻滚在地上了,此时痛到说不出话来,一个劲地打着滚。
“不可能,那术士明明说……你,你们是什么人?!”
这买卖明明划算又方便,再骗几村便是三进三出的大宅院也能买的,怎么半路杀出来这样的怪事!!
解雪尘这时才露了笑,一抬指逼他重新跪好:“看着我。”
韩老头痛的青筋快要爆掉,不受控制地看向这年轻人。
“我是忘世渡之主,”男人轻描淡写道:“也是你祖宗。”
忘世渡?!话本里的那个忘世渡?!
千万亡魂避世之处,妖祟横行堕魔之处?!
韩长法哪里知道这话本里的都是真话,剧痛中惊慌道:“怎么可能——你——”
你不是死了吗!?
“先别管那个,”解明烟温和道:“你现在先去一家一家的磕头认错,把钱全部还过去。”
“人家要骂要打,你且受着,反正是自己造的孽。”
“等这些事料理完了,再回来这里,把合春庄的事情说清楚。”
韩长法还未说话,手里的缚魂钩已如烙铁般滚烫。
解雪尘伸手抽了那东西,双指一捏便化作齑粉,将那罪物在夜风里散了个干净。
他从前百鬼环身,尊贵傲然。
如今便是落魄归隐,再触碰这些肮脏东西时,也仍如鬼主般从容平淡。
越是这样,越吓得韩长法砰砰砰磕头。
“还!我现在就去还!每家每户都说清楚!!”
男人又一抬指,示意一抹鬼火跟在他身后。
“这东西只有你看得见,自己早点处理完回来见我。”
韩长法已经吓得快站不起来,在地上滚了半圈捂着手就爬起来,极为狼狈地抱着钱敲门去了。
“大爷大妈!!我是骗子!!求求你们把钱收回去啊!!”
“没有什么鬼,都是我骗人的,你们快出来吧!!”
一开始还没有人应门,直到他把钱隔着墙扔回去,不住道歉告饶,才有人推门出来。
“草,居然是装的??”
“借着这种事赚钱,你不要命了!”
“妈个巴子都给我往死里揍他!!”
这边蔺竹听着街坊们纷纷开门的声响,以及四处奔告着去拿擀面杖扫帚的混乱动静,反应过来了什么。
“合春庄真闹鬼了,他只是趁着机会捞钱的混子?”
解雪尘仍站在桃树前,看着远处被大妈们打得满地乱滚的身影。
“嗯,而且确实是厉鬼。”
他刚才靠近修士时,察觉到这人身上有一抹血气。
并不新鲜,至少是四五天前的事情。
但哪怕是无意中蹭上的血,也含着浓重至极的戾气。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周日下午发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