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黎明, 神庙里四面透风,温先生的黑色大衣被冷冽的寒风吹得烈烈作响。

  战士在外面无声扫除作乱的村民,里面, 乐宁扣着神像,指了指叉着四蹄摆烂的宋柏,

  “把他们变回来。”

  “嘻嘻。”神像丝毫不惧,简陋线条勾勒的嘴巴笑出无比张扬的弧度, 半歌半唱着,

  “怨恨、恐惧,腐烂的心肠、漆黑的灵魂, 多么美妙的味道。”

  如泣如诉的邪祟哭声,像毒雾一样的污染神智。

  神庙里除了宋几个, 还有田妙方几个和刚被解开绑绳的人,一听到这声音, 俱是神思一晃。

  那些幽暗的、暴虐的、悲伤的, 所有负面情绪都涌了上来。

  脑子都被满溢的负面情绪充斥,眼泪情不自禁就下来了。

  控制力稍微低点儿的人更是觉得人生这么苦, 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抄起地上尖锐的木头尖就要往脖子上戳。

  看着这情形, 等着恢复人形的王羲和蹄子一踏,当即画了个从乐宁那里学的镇煞诀打过去。

  他本以为至少可以驱一驱神像的煞,可这专门对付邪祟的符文打在神像身上, 就跟泥牛入海似的, 竟然毫无作用!

  看着毫无反应的神像, 王羲和鼓大马眼睛。

  是他学艺不精吗?

  乐宁抓着神像左右翻了翻, 也是不解。

  王羲和的镇煞符分明已经有了六成功力, 怎么会没用?

  神像顶着王羲和惊疑的目光, 肆无忌惮的仿若癫狂,

  “嘻嘻,我就喜欢有人看我恐惧的眼神,害怕的味道,多么美妙……”

  嚓!

  神像刚唱到一半,乐宁像是想到了什么,举起神像,猛的往地上一摔。

  邪肆的歌声戛然而止。

  被救下的几人也瞬间回神,看到自己手里的各种利器,瞳孔一缩,像是烫了手一样的赶紧扔掉,

  “这是怎么了?”

  “我刚刚怎么回事?”

  刚被救出来,新的生活和希望就在眼前,她们为什么要寻死?

  眼看着乐宁一手摔碎神像,王羲和目瞪口呆,老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这……怎么能摔呢?”

  乐宁眼疾手快的摁住从神像里逃出来的黑影,闻言扭头,

  “怎么不可以呢?”

  王羲和被问得张口结舌。

  再仔细一想,好像是没有哪个规定说不可以。

  碰到这种有寄宿之物的邪祟,之所以不打碎寄宿的东西,一则是寄宿之物打碎了,邪祟多半会狂化,力量大增加,二则要是邪祟真的不敌想逃跑了,也没那么好抓。

  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不能打破寄宿之物的默认做法。

  王羲和看了看干脆利落摁住邪祟的乐宁,现在的情况,其实完全不用担心那两种情况。

  但道理归道理,但看到乐宁这样术法镇压不了,干脆就直接搞物理镇压的做法,他还是有点儿接受不良。

  这看起来就很不术法,很不神秘啊!

  乐宁哪知道王羲和心里在想什么,他只管解决问题。

  最复杂的邪祟,就是要用最简单的打击方法。

  “嗯?”

  乐宁正摁着要逃的邪祟,旁边温行止步疑惑的嗯了一声,他半蹲下身,如玉的手指拨了拨地上的泥塑碎片,竟然拨出了一片泥塑的圆弧陶片。

  看到这熟悉的东西,乐宁恍然,难怪这个怨瘴这么强,都能把活人变兽类。

  温行止看到陶片也明白了为什么王羲和几个都中招,乐宁却没事,他更是被怨瘴排斥了出去。

  这邪祟以他的鳞片为基,鳞片自晦,当然会本能排斥他的到来,乐宁虽然没有被排斥出去,但鳞片也拿他无可奈何。

  想透了这一点,温行止执着陶片起身,将陶片对准王羲和和宋柏,曲指一弹。

  陶片如柔韧金片般无声一震,荡出常人肉眼难见的金光。

  丝丝缕缕的金光落到王羲和三人头上,三人蹄子开始变淡变浅,皮毛褪去。

  没一会儿,两牛一马就变成了四肢趴地的人形。

  陶片被收回,怨瘴已经破了一半。

  乐宁跟着摆了摆手上的黑影,缠缠绕绕在黑影周围的怨气果然开始松动,像是被泡开了的丝线一样逸散游走。

  本以为这些怨气会慢慢消散在空气中,谁知它们却像是有方向似的,拥挤着往外散去。

  这么奇怪的怨气实在少见,两人对视一眼,跟着迈步走出神庙。

  只见外面的土场上,银色绳索捆着的人被扔成一堆,怨气纷纷扰扰的从他们头顶往下落。

  每落一分,这些村民身上的因果就多一分,没一会儿,原本静默蹲着的人就开始痛叫的痛叫,打喷嚏的打喷嚏,发抖的发抖。

  看这情形,乐宁撩了一缕怨气凝神感应,发现这竟然不是一个人的,而是无数怨念的集结。

  黑影邪祟周身怨气慢慢散去,渐渐露出真容,是一个年轻女人,一身蓝色碎花裙,似乎是上个世纪的模样。

  只是她模样虽然秀丽,两只杏眼里却全是深重的执念和不甘。

  浸在满是血腥怨恨的村子里,一只年代久远的怨鬼,难怪怨气会以她为基形成庞大的怨瘴了。

  王羲和跟着出来,看到这些人的惨状和萦绕的怨气,又看了眼怨鬼,试探性的问乐宁,

  “乐先生……这些人,要给他们驱邪气吗?”

  乐宁想了想,找了一圈,找了个看起来最和善的村民,蹲下身,指了指身后的怨鬼,

  “你对她有什么想说的?”

  被点名的人吞了吞口水,看了眼怨鬼半浮在地上的脚,有些害怕,努力想了想,想出了自己能用到的最委婉的词,

  “她…她是挺可怜的,但我们不找老婆,以后香火断了怎么办?”

  后面的怨鬼原本沉默着,听到这话,浑浊迷茫的双眼忽然闪了闪。

  她僵硬低头,朝说话的男人看去,声音沙哑粗粝,

  “不用以后,你们已经断子绝孙了。”

  男人立马想到村里二十年来没有孩子,无论他们换多少个老婆都没用的事,瞬间面目狰狞,

  “是你!你怎么这么恶毒!”

  剩下的话乐宁已经不想听了,他起身站起来,看着一堆知道真相、开始叫骂的村民,神色漠然,

  “不用了,除了他们自己,谁也救不了他们。”

  随着怨气缠绕,村民们身上越来越不舒服,或痛或冷,或者四肢奇痒,听到这话十分不满,

  “那怎么可以!”

  “行。”王羲和也不管了,转身就往村外走。

  乐宁更不会和他们废话,也是转身就走,身后一众或怨恨,或痛哭,或哀求的声音响彻神庙。

  出了神庙的土场就是村子。

  一直说异闻部是半个官方部门,平常也没什么感觉,这一次,乐宁真见识到了他们的力量。

  来的人分两拨,战士荷枪实弹,武器在手,对待流窜的村民重拳出击,后面两队医护人员则温和的挨家挨户接出被困的人。

  两队人来来往往,乐宁竟然还意外的看到了宋云从。

  宋云从拄着龙头拐杖,正带着一小队人探查那些藏起来的村民,看到他们,远远的恭敬点了点头。

  乐宁看了一圈各自忙活的人,想了想,转头下了之前的地道,无论是久困地下的田妙方一众人,还是那数十具遗体,都需要驱邪超度,也够他忙活的了。

  天光刚亮,大家都忙得连轴转,唯独宋柏,竟然找不到事儿做。

  救护被困的人时,无论是女人还是小孩子,都在常年的压迫下精神恍惚,最怕刺激,需要女性护士温和的照顾。

  宋柏自然是做不了的。

  至于抓流窜的村民,那些村民个个穷凶极恶,杀人眼都不眨,真对上时,他不被捉成人质就不错了。

  驱邪除煞更不用说,不知道是不是天赋有限,在乐宁那里学了那么久,宋柏至今为止也没学会一个完整的术法。

  转了几圈下来,愣是找不到自己可以忙活的事儿,宋柏不禁有些恍惚。

  正在这时,他远远看到了拄着拐杖过去的人,双眼一亮,惊讶又高兴的跑上去,

  “爸,你怎么来了!都不告诉我!”

  “也才刚到而已。”看到儿子,宋云从摸了摸宋柏的脑袋,也是高兴。

  跟着老爸,宋柏跟找到了归属似的亦步亦趋,“爸,你们忙啥呢,算我一个,他们都不带我。”

  听到这话,宋云从一愣,想了想,伸出干瘦皱巴的手,拍了拍宋柏,然后将他的手挪开,

  “去玩儿吧,这边挺危险的,你自己注意安全。”

  留了这句,宋云从便拄着拐杖,和王羲和慢慢走进了其中一条山道。

  听说下面阴气缭绕,他们得去看看。

  宋柏要是随便一劝就能放弃,那他就不是他了。

  眼瞅着王叔和自家老爸走远了,他左右一看,悄悄的又跟了上去。

  对付邪气之类的没办法,但对上那些凶神恶煞的村民,他帮把手还是可以的。

  山道崎岖,王羲和扶着宋云从慢慢走着,想了想,试探的劝说,

  “宋老,我看小少爷挺有学东西的诚心的,这次表现得也不错,不然……就教教他吧?小少爷高兴,您的传承也后继有人。”

  宋云从拄着拐杖的动作一顿,沉默半晌,然后又拄着拐杖继续往前走,

  “不了,他这辈子平平安安的就行了,只要他平平安安的,与人为善,不作恶,我就知足了,至于成才,还是不要了。”

  本就是逆天改命,福缘太深,对他没有好处。

  虽然是意料之中的回答,王羲和还是忍不住叹气。

  两人又说了几句,慢慢远去,但剩下的话,宋柏都没听清了。

  他愣在原地,反复回味着那几句话,脑子乱乱的,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哎呦。”

  村里,一个医护人员正急吼吼的拿着急救药品往回跑,斜里突然木木呆呆的走出一人来,差点儿撞上。

  医护人员皱着眉,“你往边儿靠靠啊,别挡道。”

  宋柏下意识往边上走了走,让出路来。

  等那人走了,宋柏才回过神来,他呼了口气,抬头看着前方。

  其实类似的话,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听他爸说了,唯独今天尤其深刻。

  偏僻的村子现在人已经很多了,人来人往,人声鼎沸,各自忙得热火朝天。

  不知道怎的,他却觉得自己像是在一座孤岛上。

  ——

  “今天也不想接受超度吗?”

  乐宁坐在面包车里,端着大瓷碗,吃着碗里的土豆炖肉,每日例行一问。

  他例行一问,旁边蓝色碎花裙的怨鬼也就每日例行一摇头。

  乐宁抱着碗叹了一声,怨鬼以前名叫水明蓉,和村里大多姑娘被拐来的不同,她是被抢来的,她和家里人一起出来游玩,路上走岔了路,碰上山匪劫道。

  一家人都死在了她面前,只有她一个人被拖进了村子,因此怨气尤其重,且不愿意接受超度进入轮回。

  吃掉最后一口软糯的土豆,乐宁放下碗。

  虽说强行超度也不是办不到,但他私心里觉得她生前受的苦已经够多了,这次不太想不顾她意愿强行超度,只是每天给她念一点清心经。

  “乐大师。”

  正说着话,覃明远敲了敲车门,“现在有时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