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柏不敢置信的摸着手上多出来的毛, 浅短粗粝,甚至不单是毛,他手的形状都在跟在变化, 柔软的血肉开始变厚、变硬、发黑。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慢慢变成两瓣蹄子,宋柏声音都抖了,脸上不由浮现惊恐之色。

  这到底怎么回事,他一个人, 怎么会长牛蹄!

  “乐…乐宁……”

  “小声……”乐宁嘘着声,正要叫宋柏安静些,谁知一转头就看到宋柏胸前横着一只蹄子, 他也傻了。

  偏偏就在这时候,旁边墙上窗户的布帘突然撩开了。

  先前绕到后头去找面包车, 这会儿他们往回走,正在两户人家的中间, 两边的房子墙上都有个小窗, 窗帘一撩就能看见外面。

  小小的窗格里冒出乌黝黝的脑袋,墙里的女人神色麻木的看出来。

  宋柏本以为有隐身术在, 这女人应该看不见自己,谁知道一抬头, 正对上女人直勾勾的眼睛。

  外面成百上千的牲畜在行走,嚓嚓的重物踏地声连绵不绝,女人愣是死盯着他, 宋柏被盯得头皮有些发麻, 隐约觉得不妙, 连忙小角度的朝乐宁招手。

  救命啊——

  这个人不对劲!

  乐宁也隐约觉得不太好, 正要上前让她别出声, 女人突然后退一步,

  “有人逃了,货逃了!”

  尖锐的声音响彻半边天空。

  艹!

  两人心里一凉。

  与此同时,外面嚓嚓的蹄踏声戛然而止,脚步声猛的一停,既无虫鸣也无风声的深夜显得格外的寂静。

  嚓,不知道哪儿响起一道电流声,惨白的巨型探照灯忽然亮起,一圈光直指宋柏。

  宋柏被照得双眼一眯,僵着脖子转头看去,只见无数牲畜,牛、马、驴、骡子,不知什么时候无声的聚了过来,无数双眼睛冷冷的看着他。

  宋柏甚至都不明白为什么隐身术失效,就被拽着往前一拉。

  “跑!”乐宁扯着人转身就跑。

  一个两个牲畜他还能对付,这么大一群,完全就是兽潮,撞上可是要命的。

  三人拔足狂奔,后面轰轰的连片蹄踏声。

  群兽涌动,连大地都在跟着震颤。

  宋柏心里哇凉哇凉的,想到叫破他行踪的那个女人,哀嚎不已,“大家都是被拐进来的,何苦这样互相为难啊!”

  乐宁现在一个头两个大,“你安静点儿吧!”

  后面追的四只脚,他们两只脚,硬跑肯定是跑不过的,乐宁干脆不比速度,就哪儿地方小哪儿拐弯多往哪儿钻。

  巷子、磨坊、井台,每次疾驰拐弯时,都有牛马骡子拐得太快而翻车四脚朝天,跟管不了自己的四肢似的。

  按这情势,完全甩脱他们也不是不可能。

  然而刚甩脱一波,又跑过一个井台的时候,宋柏忽然身体一歪。

  他现在不单是手变蹄,连脚也变了,碗大的牛蹄砰的出现,新买的球鞋炸得四分五裂。

  用了二十几年的手脚突然变成蹄子,四蹄落地,视线天旋地转。

  这一刻,宋柏只感觉四肢都不是自己的了,每个蹄子都有它自己的想法,刚拐过井台就突然一倒,身体竟不受控制的直直朝井里坠去。

  他惊叫出声,“乐宁!”

  乐宁转头一看,伸手就去拉人,谁知宋柏坠得太快,他连蹄子毛都没摸着,人就掉进了黝黑深深的井底。

  乐宁撑着井台,人都麻了,“宋柏!”

  这么深的井,无论里头是水还是枯地,掉下去都够受的。

  温行止也是指尖旋转,灵光微闪,想把人救上来。

  然而过了片刻,他却眉头皱起,“不对劲。”

  “什么?”乐宁本能要问,下一刻就反应过来了。

  没有声音。

  这么深的井,别说宋柏那么大一坨,就算是团草叶子,掉下去也该有回响才对。

  可就是没有,宋柏像是掉进了什么不知名异空间,根本没有任何动静传上来。

  这太奇怪了。

  乐宁下意识伸头往下看,宽大的井口下,只能看到浓稠的黑色,然而就在他盯着的某一刻,浓稠的黑色中间突然打了个旋儿,像是黑暗中什么东西回视了过来。

  还不待反应,井口空气突然一荡,乐宁只觉眼前一黑,下一刻,两人便凭空消失了。

  合围而来的牲畜牛马刚跑到,踢踏踏地的在这片地界逡巡,却只看到一片空荡荡的空地。

  ——

  不知道过了多久,乐宁突然感觉手臂被踢了踢。

  意识回笼,他却没立刻睁眼。

  鼻子里全是潮湿腐朽的淤泥味道,背上肌肉不露声色的轻动几下,下面压感粗糙偏软,他应该是躺在某个草铺的地方。

  “他怎么还不醒,不会摔到哪儿了吧?”手臂又被轻踢了一下,耳边传来低沉如牛哞的声音,音色和宋柏有五分相似。

  “应该不会,一般掉下来的人不会伤到的。”

  随着这道沙哑的女声,一点隐约的烛光闪动着过来。

  宋柏顶着硕大的牛脑袋,努力凑近,正担忧乐宁的情况,突然对上乐宁睁开的明亮双眼。

  黑沉沉的深井里,猛的对上这一下,还挺吓人的,宋柏咚咚连退,四个蹄子没一个服从管理的,差点原地摔成四角朝天。

  乐宁撑着身体坐起来,只见周围一片七八平见方的空地,头顶是渗水的青苔石墙,下方是枯叶满地的淤泥。

  这么小片地方躺个他,再站头牛,十分局促,提着煤油灯的黑影站在后头,看身形似乎是个瘦削的女人。

  乐宁左右看看,没有看到温行止,不禁有些不习惯,毕竟只要外出,他们向来都是在一起的,温先生虽然话不多,但从来是坚实可靠的后盾。

  宋柏正和自己的四个蹄子奋斗,看乐宁那模样,叹了口气,“别找了,没有。”

  他早就找过了。

  听到这话,乐宁不禁有些担忧,上面还有兽潮,他们掉下来了,温先生一个人在上面,也不知道能不能应付那些诡异的牲畜。

  哦不对,宋柏当场大变活牛,所以可以大胆推测,那些人其实也不是牲畜,而是村里的村民。

  见乐宁醒了,女人提着煤油灯走上来一步,简单的给他解释了几句。

  那井口竟然还真有点儿异空间的意思,且还带自动选择功能,他们掉下来,会掉到这井底附近,而村里那些作恶多端的和助纣为虐的人都是进不来的,他们甚至都不知道有这么个地方。

  乐宁跟着女人,宋柏迈着自己还没训化完全的四肢,三人一边说一边走。

  女人叫田妙方,讲话条理清晰,逻辑明了,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儿了,乐宁一边听着一边左右看看,

  “所以有很多人掉下来吗?那现在这边有多少人。”

  说话间的功夫,三人到了另一片稍宽的平地,田妙方煤油灯往前一提,

  “是有很多吧,大部分都在这里了。”

  跳动的豆大火焰照耀下,靠墙的地面上,层层铺着枯草,摆着一具具青白的遗体,打眼望去就有数十具了。

  极远处才坐着几个身影,见他们来了,都呆呆的看过来,神色没什么波澜的样子。

  看清这场景,无论是乐宁还是宋柏,都沉默了。

  “不堪受辱的都在这里了,上面还留着的基本都是驯化了的。”女人已经习以为常了,面色平静无波。

  被带回村的女人都是先打得半死的,井下缺医少药,跳下来也很难活下来。

  “唯一值得庆幸的可能就是他们是平静安详离去的吧。  宋柏没办法想象人竟然活得这么艰难,老半天才张了张嘴,“既然能跳下来……为什么不干脆逃走?”

  田妙方没什么表情的看了他一眼,“方圆数十里都是山,没有交通工具,用脚能走多远,不知道哪儿还藏着他们的暗哨,你从上面下来,也看到那些人是怎么对待被拐来的人了,拴着打着,比养一条狗还不如。”

  煤油灯示意了一下地上的遗体,“也有逃的,现在都躺在那边了,尸体还是我们去悄悄偷回来的。”

  沉默,阴暗,遗体无声的躺着,已经是一场无比悲哀的默剧了。

  乐宁看得沉默,半晌才呼了口气,“那你们在这下面,怎么生活?”

  三人继续往下走,地底小道弯曲,似乎是好久以前的排水沟,坡度缓缓往上,慢慢的空气没那么潮湿了。

  终于到了某处平台,女人熄了煤油灯,在前面摸了摸,似乎打开了什么木板,几道明亮细窄的光线穿了进来。

  乐宁靠近几步,顺着光线的缝隙看出去。

  现在似乎是后半夜了,外面却是一片明亮,雪白的探照灯点亮整条村落,然而整个村子却没有任何牛马兽潮的痕迹,因为所有的牲畜都聚到了下面。

  下面开阔的土场上,牲畜都驮着压弯脊背的重物,在土场上艰难的打着圈儿转,跟拉磨的驴似的。

  知道这些其实是人变的,乐宁看着这群人跟看神经病似的,“他们不累吗?”

  那沉重的脚步,看着都替他们觉得累得慌。

  “谁知道呢。”田妙方嗤笑了一声,“毕竟他们要敬他们的神嘛。”

  这已经是乐宁第二次听说神这种存在了,这里还是牲神村。

  他不禁好奇,“真的有神吗?”

  女人指了指斜里那边,“不知道,反正他们供的就是那玩意儿了。”

  顺着女人指示的方向看过去,只看到一个半人高的泥塑,花花绿绿的连五官都是扭曲的。

  从灵气感应来看,上面也并没有灵光,倒是怨瘴邪气挺充足的。

  乐宁无语,“拜这个,还大晚上来拜,他们求什么?”

  说到这个,田妙方像是想到了什么高兴的事,“求生孩子,求不要断子绝孙。”

  田妙方这么一说,乐宁就知道她在笑什么了,这些人拜得这么虔诚,但就这一路上的观察来看,根本没有一个年轻人和新生儿,村里至少十年没有孩子降生了。

  这个拜神,显然是没什么鬼用的。

  说着话的功夫,打圈转的牲畜已经慢慢停下来,似乎终于任务完成了,开始陆陆续续的往回走。

  其他牲畜都迫不及待的往回走,只有其中的两个,一头棕马和一头小牛犊,非但没有跟着去,反而还不动声色的朝反方向退。

  而他们退的位置,正好躲到乐宁几人站的高处下面。

  只听见那头棕色马口吐人言,“我的娘,这什么鬼仪式,要了我的老命了!”

  那头小牛犊跟着开口,磕磕绊绊的普通话,似乎都要哭了,“真的好累,这是什么鬼地方,我们还能逃出去吗?”

  两人的声音,不是许龙和王羲和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