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异能>美人提剑出燕京>第39章 笼中雀

  彼时边境稳定, 镇南将军方才往东京班师回朝,按照直至年底兴许都不会回到于阗,雁归意便将莫朔风接到府上,从此真的将莫朔风认作自己的读伴, 整日卧膝畅谈、学文习武, 十分乐哉。

  这三月, 雁归意终于不再用过紧衣缩食, 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了。他的个头也窜了很多,已经比及雁归意肩膀了, 这面容也越看越有血色,不像是刚开始初见时候病恹恹的样子了,脸也圆润许多, 不再是瘦骨嶙峋的模样。

  七月初一, 恰闻于阗鹤绥坨有一天香庙,雁归意想着也快到莫朔风的生辰, 便带着他去天香庙祈福。

  看着莫朔风整日愁苦的表情,雁归意想去逗逗他:

  “你知道吗, 在我儿时啊,忽然某一天全城发出臭味,我问父亲的亲信赵瞒那臭味哪来的,你猜猜是哪里来的?”

  莫朔风漫不经心地回答道:“哪里来的?”

  “西域的商人贪图利益,就想在于阗卖鱼,哪知于阗常年炎热,还没进城鱼便发臭了,可是鱼又太多, 堆积在于阗让人填埋, 臭了整整一个月。”

  “哈哈哈。”莫朔风忽然绽开了笑颜。

  看到莫朔风的笑容, 雁归意这才放了心。一进门便是仙雾缭绕,院内硕大的菩提树枝条上垂着无数红绦,许多人摩肩接踵,仰看万丈高的拈花女神像,女神像面泛慈笑,且不容亵渎。

  “这便是天香庙吗?”莫朔风的面颊映着两侧柔和的花灯光辉,满脸的钦羡。

  来的人大多是往来的商客,祈求辗转路途平安、不会遇上尘沙爆,还有一些携着女眷的女子在树下求得如意郎君。

  雁归意带着莫朔风先是购置了燃香,后是找庙中小童求了两签。

  后又听庙中的人介绍,此乃一年一度的天香女神会,若是信徒将心愿写在签上,再系到菩提树上,便会让神明知晓。

  莫朔风接过祈愿签,拿着笔的手却滞在了半空。

  站在他身旁的雁归意察觉出了异样,不知他的家乡那边到底信不信奉天香神,便关切地问道:

  “莫兄是不方便去写么?”

  “非也,只是有一事不解。”

  “何事?”

  莫朔风并非是于阗人,之前也并未求过神,他狐疑地看向菩提树,又看向朝着神像虔诚跪拜的旅人:

  “若是求神真能达成夙愿,那每个人都去跪拜,不是都能得偿所愿?可是世间为何还有离合悲欢。我若拜了,可是真的能达成夙愿的?”

  他素来都选择听从雁归意,可是在这件事上却迟疑了起来。

  当年带着莫朔风逃亡的叔母虽然也曾求过众神,但也免不了株连九族被烈火焚身的命运,他的眼瞳倒映着当年那团几丈高的炽热火焰,许多人在火海里嘶喊、哀嚎着。

  如今他又站在神像面前,真是讽刺无比,他的眼神却是麻木。

  “求神并非是信神,只是心里的寄托罢了,求神给你信念。神若助你,你可归为神意,若是神不肯助你,”雁归意满眼笑意地看着面前的人们,轻轻拍了拍莫朔风的肩头,“那便是神相信你,让你不认命。”

  莫朔风破愁为笑,当即拿过小童递过的笔,轻轻在上面蘸了墨:

  “原来如此,是我多虑了。多谢雁公子。”

  可是莫朔风这哪里是信神,不过是信雁归意罢了。

  只要是雁归意所说的,就是黑白颠倒,莫朔风亦会毫不迟疑的选择相信。

  “打搅二位公子——”

  莫朔风和雁归意正一起思量着该如何写祈愿的时候,却没想廉叔却矮着身子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对着雁归意说道:

  “少将军,大将军方才给老奴传达了口谕,说是有要事告知少将军,要借些少将军的时间,莫小公子可稍作回避,待老奴传完了话,再祈愿也是不迟的。”

  “有劳廉管事了。”

  莫朔风拱了拱手,倒是也没细想,一手抱着着纸笔去往了菩提树下,开始参谋到底祈愿写什么好。

  看着莫朔风渐渐远走,廉叔的眼神中不断有异光闪烁,他不住地摇头起来:“可算是支开了……”

  “廉叔,真的是父亲给我传话么,莫非是东京出什么乱子了,还是南疆又如何了?”雁归意不知廉叔的话里到底是何种意思,只道是心急。

  “回小公子,没发生什么事情。”

  廉叔无奈地摇摇头,突然不住地赔起罪,雁归意赶拦住,煞是不解其意。半晌,廉叔才肯低声说上一句话:

  “老身斗胆,便是直说了罢。少时玩伴虽为玩伴,可如今少将军离及弱冠差不了几年光景,以后是要做将军的人,就越要斟酌和提防接触的人呐……”

  雁归意对这一套接着一套的根本不解其意,揉着太阳穴说道:

  “简明扼要的说。”

  “少爷要晓得,这莫公子本就来路不明,让人能株连九族的可都是大罪,没准就是前朝奸臣之子,如若真是如此,少将军可就是包庇余孽的大罪!”

  廉叔叹息一声,越说越觉得心中有郁结,不断地拊起掌来,“以老身之意,这种倚门卖笑的小倌不过尔尔,如那新成翰林学士的人也与你同龄,结识那些仁人志士不可不为必要啊!”

  雁归意的面上略显愠色:“廉逸休,谁同你说的他是前朝余孽?!”

  廉叔瞠目而跪,方知自己方才是言多,又赶紧解释道:“未曾、未曾有人同老奴说过,只是老奴忧虑公子和此等人物整日混作一气,既要护佑他人、又要权位,可是世间哪里得双全法呀?”

  雁归意沉思片刻,终于冷冷地回答道:

  “如果,我偏想要两全之法呢?”

  廉叔不住地叹息,只得回答道:“那老奴……无话可说。只是期望少将军儿时的梦能圆,少将军若是不爱听,老奴不再提及此事便是。”

  说罢,便转身退下。

  雁归意只觉得心乱如麻。

  ……半晌,雁归意提着宫灯走到莫朔风的身侧,心里心猿意马,莫朔风见他魂不守舍的样子,好奇问道:

  “是有什么急事么?”

  “没有。”雁归意的面容上又换上之前的笑意,话里有所隐瞒:“只是一些……无外乎是嘱托我的学业罢了。无妨,我们继续写祈愿便是了。”

  “无事便好。”莫朔风颔首,神秘兮兮地偷偷看向掌心的祈愿纸,面上露出无尽的笑意,微微晃了神。

  只见上面用娟秀的字体认真地写着——

  随君江山万里游,共赏千秋明月光,同白首。

  雁归意探出身子要看他的手:“嗯?看了什么?”

  莫朔风一慌,赶忙将祈愿丢到袖内:“没看什么,我的祈愿已经挂好了。雁小公子要写什么?”

  雁归意赧然轻笑,他大笔一挥在祈愿纸上写了七个字:

  一日看尽长安花。

  那个时候,莫朔风忽然感觉心里的一阵冷意,但是他转念一想却是并没有什么,毕竟雁归意并不是和自己一类人,他是未来高高在上的大将军,而自己不过是寄人篱下的亡命之徒罢了。

  莫朔风从那个时候才懂得,他们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天堑。

  不知过了多久,雁归意忽然茫然地抬起头:

  “莫兄,你说,这世界上有无永不凋零的草木?可有蜉蝣不朝生暮死?可有鸣蝉越过寒冬?”

  “必然是有的。”

  莫朔风手托着下颌:“西南之地有万年青,春秋千年皆长青;蜉蝣蛰伏在水中三年,唯有性命无虞,方能化羽看一日世间;鸣蝉在地中过十七年冬,方能于春末登树、夏鸣不休。”

  雁归意的眉头舒展,忽然轻笑起来:“不错,果然是个两全的法子。”

  所谓枯荣轮转、朝生暮死、寒蝉冬死,并非是万物生命短暂,而是世间更替的过程罢了。大道无名,长养万物,许多事情并非是人们所以为的那般。

  如果能避开世人的目光下活着,不受外人打搅,不受阶级的限制,那便是两全的法子。

  便这样,二人在将军府又过了两年光景。

  ……

  开宝四年,于阗首领尉迟僧乌波将象进攻给宋朝国君,又上文书言镇南将军率兵到怯沙之地,大石战败后陷落,怯沙住民乞求归顺中原,国君大喜,赏镇南将军策勋卷上、黄金千两。

  又过一旬大雪纷飞日,忽传音讯,将军夜归于阗将军府,还没等雁归意起身去迎,他便听见有人叩门的声响,他本以为是廉叔前来知会一声自己,没想到开门迎接的却是阴鹜面容的赵瞒。

  “赵叔伯。”雁归意拱了拱手。

  “大将军对公子有话要说,请公子随我去正堂。还有……”赵瞒终于还是动了恻隐之心,他瞥过头,“还有一个时辰大将军便会回来了。可让莫公子避上一避。公子应该懂得在下什么意思。”

  雁归意心中涌现不祥之感,他连大氅都没来得及穿,忙跑到西厢房,拉起方才醒来、正在洗漱的莫朔风。

  莫朔风见他神色匆忙,笑道:“雁小公子何故慌张?”

  总不能说镇南将军回来的目的是为了驱赶莫朔风,若是让将军逮到,怕是能几十个板子打下去,莫朔风本就身子骨弱,想是性命都怕是都不保。

  雁归意不消思量片刻:“圣上有令,命我前去怯沙攻战,不知回来是何年何月,所以莫兄你……不能总待在将军府里。”

  莫朔风早有料到有今日,他看着窗边金丝笼的雀儿,用手逗弄了几下,可那雀儿却蔫蔫地附和鸣叫了两声。

  其实自己也就像这豢养在精美笼中的雀儿,可能年轻时会宠爱,会喜欢它清脆的鸣叫,可若是哪天主人厌弃了,他的毛色不再光亮,声音也变得嘶哑,便也会被放在寒冷的窗外,主人总会有一天不再欣赏它。

  “这么快就下逐客令了,我还以为要过什么时候,”莫朔风放下手中的书卷,笑道,“当初天香庙会公子和廉管家的话我都听见了。”

  都听见了……

  雁归意错愕地看向莫朔风,没想到莫朔风脸上却依旧是云淡风轻:

  “我不在乎他们对我如何评价的,我想知道至此一别,还有多久能见到阿雁?”

  雁归意依旧有些心虚:“这南无山上半山腰的位置有一个清风派,你随里面一位叫风止川的道长求教。上了山,便说是雁家长子推引。风道长便会知道你是谁了。”

  原来早就安排好了啊,原来如此。

  莫朔风的笑容逐渐散去:“还有多久能见到阿雁?”

  “上去之后,这一段时间便不要下山了,随着风道长一同修行。”

  莫朔风抓着雁归意的衣领,眼角尽是红晕,他略带哭腔地说道:“我不想听那旁的侧的,还得我推敲。我在乎别人对我到底是如何说法,只是想知道还有多久能见到阿雁?!”

  哪怕自己被人说成腌臜物件,哪怕自己成为众矢之的,莫朔风都不在乎,他在乎的是如何能够千秋共白首。

  “……”雁归意垂头,半晌他无力地嘴唇翕动,“很快的。当你看见大雁南归的时候,我就会回来了。相信我。”

  “好。我肯定是相信雁小公子的。”

  莫朔风的脸上又恢复了往昔的笑容,只见他轻轻推开了门扉,在踏出门槛的那一刻忽然停了下来:

  “你的话我都会去无条件的听,哪怕你厌了我,想让我永远消失,哪怕你要取我的心脏,我都会完全照办。这些年,我亏欠雁公子太多了,也是时候该走了。否则……”

  否则,这辈子都偿不清了。

  莫朔风褪去了自己长靴和外氅,后半句却是再也没有再说。

  可是雁归意刚想解释自己不是这个意思,嗓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话转到了嘴边还是说不出来。

  雁归意无言,看着他转身离去整个人都是弱不禁风的样子,出雁归意的意料的是,莫朔风除了当时自己给他的那个玉佩以外,什么都没有带走。

  他赤着脚走着,留下的只有深浅不一的一连串脚印。

  风一更、雪一更,莫朔风的脚印逐渐被新雪掩盖。

  雁归意这才发现,西厢房还是像是原封不动的模样,抽屉中自己攒下的几十贯他分毫未动,所有的衣物都浣洗好,叠得整整齐齐。

  就像是莫朔风从来没有来过一样。

  可是莫朔风怎么会知道,于阗是西北之地,在如此荒凉的沙漠边关他又怎么可能看到北雁归来。雁归意沉默良久。

  世界上总是离别多于相聚,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

  一来到正堂,雁归意就看见大将军捋着长髯,面露不满之色,两侧都是大将军的暗卫,整个正堂内的气氛压抑无比。

  他直直地跪了下去。

  一见雁归意,大将军便发话了:

  “你收留那个人的事情我知晓了。”

  “说到底也是小倌,你晓得他不会用在风月之地的惯术对付你,你可是将军之子,未来要娶也是要娶帝姬娘娘。怎可整日与这种娼妓厮混一道。好的不学坏的学,你怎么也学起那些人好起男风?”

  雁老将军越说越生气,手中的杯盏都捏的粉碎,手掌都被碎片划得鲜血淋漓。雁归意低垂着头,任由他训斥。

  雁归意咬咬嘴唇,解释道:“父亲……朔风只是我的朋友而已。”

  这个时候,廉叔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他毕竟也是看着雁归意长大的,也知老将军惯常雷厉风行,十分畏惧老将军降罚于他,他跪在雁归意身旁,反复不断地磕着头,额头都磕得出了血迹:

  “老奴可以作证,确实公子对莫公子却是并无他意,只是朋友知己。要怪,就怪罪在老奴的身上吧!老奴如有半句虚言,愿以死谢罪。”他哑着嗓子说道。

  雁归意呆了:“廉叔你何苦……”

  看到眼前的景象,赵瞒本想也上前帮忙辩解几句,却没想老将军剑眉倒竖,怫然大怒:

  “廉管事不必替这逆子解释,若不是我派廖懋鹰打探消息,赵瞒不知还要瞒我多久。我廉氏一族向来正直不阿,到了你这就歪斜,日后传出去将军府养了小倌,你让朝廷文武百官、天下黎民百姓如何看待?你让你娘的在天之灵怎么看你?”

  窗外风雪更为猛烈,在阴翳中的雁归意畏惧地浑身发抖:“我没有——”

  “哼,你不必辩解了,既然你做下这等丑闻,那也不必待在于阗了,”雁老将军冷冷地拂袖,“我这一生戎马征战无数,从未像今日这般后悔把你留在于阗,你且跟我回南疆怯沙同我随行出征罢。”

  “便罚你三十杖,由赵瞒亲自去打、廖懋鹰去数。即日起到随行去怯沙,都软禁房中,除习剑习武均不可出房。”

  雁归意低垂眼眸,他意识到自己之前都是无用之辩:“是。”

  赵瞒双眼圆睁,也是朝着将军跪了下去:“将军!饶过小公子吧,将军彻查此事,公子平日里只是和那人拼读诗书,习剑习武啊!雁小公子进步非凡,我们这些人都是有目共睹,便饶过小公子吧。”

  他瞪着站在将军身旁廖懋鹰,却发现他无动于衷,像是有意避开的模样。

  虽是平常他杀伐果断,可是他始终认为雁归意还是个晚辈,从来都是看做亲兄弟,哪舍得亲自动手。

  雁老将军明显是不耐烦起来:“古有人言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这顽劣小儿轮得到你们管教了?你们再辩解一句,我就派人打谁的双份的板子。雁归意,你可知错?”

  听到打双份打板子,堂中瞬间鸦雀无声。

  这双份的板子打下去,怕是都不成人形了。

  “知错。”雁归意咬牙,恭敬道。

  说罢,雁老将军递给廖懋鹰一张纸条,廖懋鹰打开一看,映入眼帘的是短短的四个字:

  “搜寻、了断。”

  廖懋鹰凝了眉,看着雁归意被人拖拽下去的模样,心中立即打好了算盘。

  ……

  作者有话说:

  撒泼打滚求评论-撒花花也好呜呜呜;

  猜猜雁老将军给阿鹰的信里,到底是什么意思——

  答对有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