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异能>皇后是只小猫咪>第89章 

  富丽广深的宇粹宫正堂, 侍人惶惶跪了一地。门扉紧闭的旁厅内,八个暗龙卫和掌笔总管皆沉默肃立,一张皱巴巴的白纸被上首的皇帝轻轻放到桌案上, 他手上的扳指正碰到青瓷的茶盏, 发出了极微弱的动静。

  眨眼之间,那只茶盏就飞了出去。

  冰凉的青瓷撞到阶下的立柱,立刻四分五裂、碎片横散了一地。

  “要不是朕遣人回来看看,是不是你们到现在都没发现人跑出去了?”黎南洲声音低沉, 语气也并不激烈,只是话说得很重:“你就是这么办差事的吗, 童鹤衣?”

  掌笔太监跪下来, 深深地埋着头,口中却只轻声认罪,一句也不为自己辩解。

  黎南洲视线又转回到这支暗龙卫组长的脸上:“所以你们这是……都盯住了哪里?”皇帝缓缓勾起嘴角:“朕也许该宣龙能津过来问问了, 数百暗龙卫交到了他手里, 他就给朕训练成这副样子?堂堂暗龙卫的水平——竟沦落到这般境地?”

  闻听此言, 那八个暗龙卫顿时齐齐伏首。为首的那人面无表情,额间的冷汗却不禁在听到那名字的瞬间滴落在地。

  “别作这副样子。”不耐烦的冷怒在眉间一闪而过,皇帝收起了脸上的笑意:“让龙三五带队, 跟你们一起去找。”他三言两语间便将始终跟随在自己身边的暗卫派出, 且几乎没有多犹豫,又转向始终影子般沉默的纸青:

  “立刻宣见所有亲兵统领。叫他们两刻钟之内赶到这里。”

  见人都听令离开,黎南洲这时才缓缓后退一步, 在龙椅上坐下去。

  其实这小坏蛋的出逃本该在皇帝意料之中——并不算皇帝完全预见不到的情形。黎南洲并没有多么惊讶。

  而云棠本来就有形态变换的本事,性格又古灵精怪、向来颇有些坏主意, 他一门心思要溜走, 也无怪殿里殿外那些准备未做充足的属下会措手不及。

  只是有种奇怪的坐卧不宁依然让皇帝感到很生气。

  一股说不上来的邪火正窜动在他心脏肺腑, 让年轻的帝王忍不住将手肘支在一侧,食指拇指扶住额头。静坐了片刻,黎南洲另只手又抓过桌上皱巴巴的纸条,不知道第多少遍重复检视这些信息。

  ——“速回。”

  皇帝目光不善地看着那歪歪扭扭的两行大字,神情阴郁:

  “朕回到宇粹宫都有两盏茶的功夫了,也不知道他这是速到了哪里去。”

  这种时候,秦抒在京中连夜捉到的一百余号逃犯、墨青刚捕下狱那出身不凡的教宗,都已入不了皇帝的心。他食指轻轻敲着自己的额头,心里已忍不住计划起待会该怎么教训这擅自出逃的小东西。

  一道瘦长的身影贴着宫墙壁慢慢走进来,皇帝本来带着几分期待望向那人,却在看清来人面容后瞬间没了兴趣。

  来者是墨青的下属古榆。许是古榆这人常年不见阳光,总是泡在狱里,他的面色极为苍白,一双眼睛亦是浅浅的灰青色,哪怕是白日里看到也叫人觉得诡异。

  在皇帝挥手免礼后,这人便立起身,缓缓直言:“陛下,九教宗说他一定要见您。”

  黎南洲原本就在惦记别的事,听到这不知死活的话更觉得无语:

  “古榆,你不会审讯了吗?”皇帝慢条斯理问道:“他是喊冤了还是怎么着?”他微顿了一下,似乎极轻地叹了口气:

  “不管怎么着……你是不会处理?”

  君王的话语中蕴含着千钧压力。但古司监还是一片波澜不惊:

  “他倒认了。”报信的人声音有些阴柔:“九教宗说一定要见您,是因为他必须当面告诉陛下:您此刻最关心的事情。”

  古榆说完这话,先是敏感地察觉到身边的童鹤衣气息微微乱了。他再稍抬起头,看见陛下似乎也想到了什么、放到扶手上的拳头正慢慢捏起。

  这位不怎么被上司放出来见人的司监自然不知道先前的事情,更不晓得什么祥瑞出逃——古榆这人除了自己的本职工作和上司给的假期,对外界的一切概不关心。

  他就像个跟真实世界格格不入的人,从来没兴趣追赶什么流行,此人甚至对云京中风传了小半年、鼎鼎大名的天降祥瑞也只略知几句。

  察觉到其余两人如此形容,古司监自然也意识到——恐怕那个人犯真说中了点要紧的东西。不过他并无意深想这件事,也不关心皇帝听了这话,到底去还是不去。

  上司叫他出来传信,古榆就过来传信。

  只是皇帝仅犹豫了瞬息,便起身决定亲去地牢,还是让这位古「信使」感到几分讶异。

  古榆也不多言——皇帝看起来都没有要换件衣服、换双靴子的意思,直接就叫他在前面带路。古司监也就安安静静把皇帝陛下和主动跟上的童鹤衣一路带进牢里。

  一个时辰前还金尊玉贵的九教宗此时已被拷打得不成人形。

  而似乎连开口提出要求的阶下囚也没想到——他的愿望竟能达成得这么轻易。

  他原本准备再等上两番、再抛出些信息的。

  明章这人长了一张很俊秀的脸。哪怕此时身上破破烂烂,他这张脸也还很干净。

  看到黎南洲的那刻,明教宗本来因疼痛而扭曲的脸上勉强露出了一个笑意:

  “陛下的人破门而入,直接将圣令正封、神籍刻录的教宗抓到此处、严刑拷打——这是要和圣教撕破脸的意思吗?不知您到时候准备怎么交待此事呢?跟国师、跟圣教……跟朝廷?”

  他这一番话已完全跟九教宗明章往日的形象大相径庭。

  作为一个众所众知出身优越的教宗,明章从小就在登云观有着超凡地位。

  在卫今扶未显露头角时,明章一向被看作圣教隐形的继承人,就连皇帝刚登基的那几年,在外人看来——新帝的重要性比之明章尚有不及。

  只是明章自己的性情从来表现得潇洒天真,比起位高权重的教宗,他倒更像个风花雪月里浸淫的公子哥儿,对权势名利更是视如浮云,从不走心。

  哪怕是后来入观、行事偏激,却以极快的速度崭露头角,渐渐把明章全方位比下去的卫今扶,九教宗好像都发自内心地将人看作密友。

  皇帝先前说这人是卫今扶的青梅竹马,虽然有点不怀好意,却也不是胡言乱语。

  只是如今看来,似乎不管是他还是卫今扶,都大大看走了眼,没看出明教宗一直以来都披着羊皮——

  但黎南洲对这人又没感情。他也不在乎明章是假天真还是真心机:

  “你一定要朕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个吗?”皇帝一个眼神瞥过去,刑拷的人会意,立时便把手中勒着囚犯的粗绳收得更紧。

  明章忍不住从鼻腔里哼了一声。

  旁的还都能假装,他却装不了这娇生惯养出来的一身细嫩肉皮。此时吃痛,刑架上的人眨眼速度都快了些许:

  “是了。皇帝陛下如今大权在握,这等小事自然不用我来关心。况什么圣教、什么国师,恐怕早都被卫今扶拿在手中,同陛下沆瀣一气。”

  剧痛之下,明章也忍不住露出几分真实的情绪。

  那是鲜明到难以错认的兴奋与恨意。

  “你是为国师之位,才自甘堕落到同圣婴教勾连?”黎南洲淡淡问了一句。

  这是个极其无聊,且根本说不通的理由。

  但很显然他并不真正关心明章如此行事的原因。皇帝这时几乎满心满脑子都被不知所踪的猫崽填满,而人犯一连几句话都是没有主题的胡乱发泄。这让他对明章再没了一点耐心:

  “你要没什么正经事说,朕也没空陪你闲聊下去。圣教的事向来跟朝廷没关系,”皇帝随口说着没人相信的场面话:

  “你要临死前想找人聊天,也该喊卫今扶来陪你。”

  说完这句话,皇帝转身欲走。

  背后被粗绳勒着的男人却突然大笑起来:“谁稀罕什么圣教!”明章双目充血,神情变得恍惚且诡异。

  可能是听到了卫今扶的名字,可能是临死前的恐惧已远超过他先前以为的程度,让九教宗再也卖不了关子,忍不住要和盘托出心里的秘密:

  “皇帝陛下……黎南洲……好一个姓黎的狗东西!”明章咽了口唾沫:“我是要死了,可是我死以后,也会带走你们这些人的性命!”

  随着这句恶意的宣誓,某种宏大的振奋渐渐自囚犯眸底升起。

  但皇帝只是面色冰冷地侧身瞥了他一眼:“就凭你?”

  放在往日,明章未必听不出来这是在激他。

  可在当下的时刻,这个将死之人已经失去了理智,而他不再甘心叫别人无知无觉地等来死亡,自己却始终浸淫着这样巨大的痛苦跟恐惧。

  “就凭我?就凭我?”人犯喉咙里呵呵地笑出声来:“就凭我当然不行。自然还要靠我那被你父祖害死的先辈——在此地留给后人们的好东西!”

  听到这里,皇帝终于眉梢微动。

  “你跟……你不是明檐道的儿子。”黎南洲很快便反应过来:“你跟百年前的祈风教有关系?”

  话一出口,黎南洲便知道自己切到了正题。因为刑架上的人突然就不动了——明章瞪大眼睛,死死盯住了他,连一直以来的剧烈颤动都不知不觉暂停:

  “是呀,陛下。那明檐道又哪里配做我爹——不过是我家一早死的世仆而已。”九教宗唇边慢慢绽出了个极温柔的笑来:

  “黎南洲,你知不知道,你的先祖哀帝曾亲口许诺我袁氏先人:这大梁江山,有我袁氏半壁。”

  然说完这句话,那囚犯的神情又很快转为阴森:“可是你的父祖非但违背诺言,还屠我全族,这些年里,哪怕捕风捉影都要找到所有袁家人的下落,连不满三岁的幼儿都要杀尽。”明道的神情越来越恐怖,连嘴唇都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你的父皇待你很好吧,陛下。黎南越说你们的父亲只爱你。这多么感人啊,舐犊情深,父子天伦——可黎靖轲却下令把我的父亲从米缸里拖出来杀死,又要了我还在喝奶那幼妹的性命。”

  可他父亲已算是袁家旁系中的旁系。

  要不是他从出生起就被隐去存在的痕迹,叫明檐道替换成了他夫人生下的死婴,就连明章也逃不过去。

  明章从极年幼的时候就被明檐道、被圣婴教灌输了深厚的恨意。才启蒙时,明檐道每日跪在地上鞭笞他,要他熟记袁氏族谱和每一个族人的姓名。

  明章憎恶着黎氏皇族,所以他这些年都隐在圣婴教后面,和阮系、和秦家、甚至与外邦私联勾结,欲要摧垮大梁的国运。

  可有些事情实在是人力所不能及。

  哪怕他再怎样努力,哪怕当年欲作乱弄权的势力再怎么庞大、好似能吞天灼地,看似势单力薄的黎南洲就是在这样的情势下将他手握着的一切慢慢打残、吞灭,到如今已将他的筹码杀毁得一干二净。

  想明章这短短的一生都活在复仇的欲望中,甚至他在黎南洲尚天真无忧的时刻就已开始学习。可到了最后,他也只能做到——仗着父祖的遗毒跟皇帝和大半梁朝同归于尽。

  只可恨他一辈子都活在了伪装之中,白天、黑夜,每一个有人的时刻、无人的瞬息。他都活得那么小心翼翼。

  “没关系……”明章轻声喃喃道:“没关系。你们这次都会陪着我、陪着最后一个袁家人炸在一起。”

  “炸?”皇帝捕捉到关键的字眼,眼睫抬起:“火药?”黎南洲极快地反应:“西山?”

  显然这是远在黎南洲出生以前、甚至远在他父亲出生以前的事情:“祈风教当时还在云顶山西脉留了这样的东西?”

  这让一向镇定如黎南洲也感觉到不可置信:“他们疯了?”皇帝挑眉:

  “西山是祈风教主观所在地。而当年你所谓的袁氏一族——就生活在这里。你先祖是想要自己炸死自己?”

  明章哼笑了一声,却没有答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皇帝,神情像是在看好戏。

  黎南洲已久未想起过什么祈风教了,这都是什么年月的东西了。但是此时细思起来,他才慢慢想起自己当年曾读到过的、祈风教那些奇诡又邪恶的教义。皇帝终于忍不住面色一紧:

  “这么说来,西山上确有秘密。”黎南洲的目光这时才真正沉了下来。

  假如明章所说不假——火药这东西过几十年都不会失效——只要保存得足够隐秘、精心。

  而分量要是够大,那不管是山上的圣教、他这个皇帝;还是山下的宗室、大半个朝廷,在山体被崩开震裂的瞬间都逃不出去。

  甚至是山间鸟兽、一切生灵——还有他偷跑出去玩耍的小东西。

  这样看来,西山那边一定还有奸细混在亲兵当中,伺机配合这个人的命令。

  那这命令又是通过何种途径传递的呢?

  这么大的事情当前,皇帝已没有时间再确认其真实性。黎南洲必须将一切当作真正要发生的事来看待,尽快想出对策,以渡过这潜伏百年、藏了三代,此时却突然揭示在他面前的生死危机。

  是了——过去的黎氏皇权不固,遭朝廷宗室看轻,因而近百年间从未有过这般盛大,齐全的秋祭礼。

  本来这一遭该由百年前那「要同袁姓共江山」的哀帝来消受的。可惜这位荒唐的先祖竟将秋祭礼都暂停,浪费了祈风教的「一番好意」。

  “所以——黎南越,早就被你杀死了吧?”黎南洲一边随口说些废话拖延时间,一边召来一个暗龙卫,在人耳边极轻地吩咐了几句:

  “你们一找到祥瑞,就立刻带他下山,去云京找秦抒。不要容祥瑞反抗,见到祥瑞那一刻就将他击昏过去。”

  看着人匆匆走了,皇帝这才回头迎向囚犯狐疑的眼睛。黎南洲叹了口气,慢慢露出一个常在他脸上出现的温和笑意:

  “可是明章,你已经锦衣玉食地生活了这么多年。所有人都以为你是承云道长明檐道的儿子,让你这一生过得优渥自由,尊贵无比。难道你真的舍得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无葬身之地?”

  黎南洲微微侧头。不用他再吩咐什么,先时等在门外的数位心腹已纷纷疾速离开、各行其令。而皇帝则缓缓坐在被手下端来的椅子上,又示意栏杆后的鞭手将囚犯解开,还送上茶水叫明章漱去口中血腥。

  先时那一闪而过的暴烈已完全从皇帝身上消去了踪迹,他语调开始慢下来,好像已被面前人所说的话震慑住了,此时出于顾忌正小心斟酌着词句。

  在这样的时刻,男人的姿态却显得不疾不徐。唯盖在衣袖下的食指无声叩着,露了一丝焦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