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道剑……又如何?”
道宗弟子的袖中和衣襟处纷纷钻出各色的灵珠灵石, 拖拽着长长的尾巴,朝宁虞疾飞而去,在他四周浮沉。
他们仓促间想要施法取回, 灵石却不受控制,像是被中间那人牢牢吸附。
鲜血愈流愈多, 浸透宁虞一整条袖子, 随着黄道剑从后背脱出,他转过身,手里的渡尘剑一点一点提起, 剑尖有气流涌动,与黄道剑锋芒相对,二者光华不相上下。
“剑道的开道师祖……在琅台山,你要与我论剑, 那便试试看!”
所有灵石应声而碎, 里面的灵力汇成涓流,交融成一股后汹涌地流进宁虞体内,冲荡着他的四肢百骸。
灵力如水, 将寂静许久的渡尘洗得粲然。
两道银光随他而动,如疾电来侵, 锐不可当。
张庐香脚步轻旋, 侧身避开朝着脖颈送来的一剑,风将他长发吹得散乱, 是盘发的木簪被后头的短剑削断。
眼前的渡尘剑清晰地映出了张庐香的模样, 他看着如新雪擦过的剑身, 恍然生出被宁虞那双凌厉双目死死咬住的错觉。
左肩带伤还能如此出剑, 不愧是李藏的好徒儿啊……
若没记错, 这孩子如今才二十七, 没想到已经快修出剑灵了。
这天赋,将来的境界怕是要超过他师父和师叔。
剑锋交错间,众人听得一声长鸣,不是兵戈相撞之声,而像是玉碎,又像是凤鸣鹤唳,清脆入耳。
月夜山谷之中,有一道白鸟虚影从中升起,长翅扇动,携风而来,落到宁虞身后,冲着对面引颈长啸。
凤鸟出谷,八方来朝。
张庐香剑身之上有七星依次亮起,与夜空中星光遥遥辉映,他身上隐隐出现持剑武神像,身披金甲,额间生有一道天眼。
“是宗主请北斗入剑,武神坐镇……”
道宗弟子仰头看着二人过招,瞠目结舌,险些忘了自己身处何方。
这般比试寻常不得见,与点到即止的门内大比和三春大比都不一样,这是招招致命的死斗。
转眼之间,二人已过了不下百招,张庐香修为压着宁虞一大头,双飞剑甩出千百道剑光都被黄道剑一一挡下,张庐香严防死守,渡尘左进右突不能冲破他的招式。
只是宁虞却并未露出退意,出剑的速度一次比一次快,将对方四周能活动的空间压迫得愈发逼仄。
下面众弟子看的眼花缭乱,根本瞧不清二者出招拆招的方式,一黄一白两道光芒此消彼长,就像日月交辉,不遑多让。
“一群二愣子,杵着干嘛!”有个道宗长老气急出声,“这又不是比武,你们还真准备看宗主和他单打独斗吗?赶紧结伏魔阵啊!”
原本伏魔阵的主阵人该由李道先来,他在一众弟子中修为最高,且手握降妖杖,结阵助威只会事半功倍。
长老催促两声,见他迟迟不动,只得放弃,转头领着弟子们结阵。
李道先看着黑色阵印在宁虞头顶拉开,两手在身侧攥成拳,指骨发白。
“不必去记,热血抛洒者,天地留其名。”
妖梦之中,烈火熊熊,转眼便是生与死的边界,看向他的那双眼瞳却沉静如水。
他见过的,这双眼睛,见过很多次,最早也不是在巴蛇的妖梦之中。
三春大比时那人持剑而立,眼神无波无澜,却徒手撕开紫电巨蛇。
山外降妖每一次偶遇,渡尘剑开道之后紧紧跟着的便是一袭白衣,宛如惊鸿,从李道先身边掠过时还会冲他扬眉一笑,挑衅似的。
白凤去斗天上的七星已尽了全力,若是再出现两尊驱魔尊者呢?
手握长戟的驱魔尊者与武神三方鼎立,将白凤围困其中,后者转攻为守,速度齐快,却仍不可避免地落于下风。
它欲往上扑飞,却被剑戟架成的网狠狠压了回去。
武神长剑当胸插进白凤身前,那一声凄厉的痛吟令人心神动荡,情不自禁就要落泪。
两侧各有长戟高高举起,朝着被长剑钉在地上的白凤猛地扎下。
铿——
长戟被架住时灵力顿时四散,下一瞬立刻重新聚拢,席卷如风,朝下侵略,却被一枚金色符文结成的护印挡住。
驱魔尊者消失的瞬间,结阵弟子们面色一白,灵力倒灌,险些呕出血来。
宁虞仰躺在地上,喉间和胸腔之中俱是气血涌动,被他硬生生压着。
从灵珠灵石中借来的浑身灵力顺着他胸口的窟窿散了出去,消融在空中,再也聚不起来。
他想抬手拔出将自己钉在地上的黄道剑,只是虎口早被震得裂开,血流如注,再提不起力气。
张庐香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摸着胡子,他看着站在宁虞身侧的李道先,叹出一口气:“你从道至今已有二十三年,可还记得自己斩杀过多少妖魔?”
李道先直起身,却没有看向师父,只是望着自己被降妖杖震得发麻的手:“记得,不敢忘……”
“他是魔修,三春大比伤亡之人中,亦有不少道宗弟子,是你同门。”
李道先怔在原地,东海之下飘满的浮尸复又出现在眼前,还有施丘幻阵之中,炸得遍地的血肉。
他最怕,也最恨的,就是妖邪……
宁虞是剑修,也是为仙门所逐、勾结妖邪的魔修。
“若你有一日发现,有人违背门规,与邪魔勾结,害人无数,到了那时候……李道先,你当如何?”
“你听好了,你师父在降妖塔里面养着邪神!”
“道先啊,莫要令师父失望。”
到底什么是真,什么又是假?
降妖塔中,入目就是一具一具被啃得残缺的妖兽尸体,肝肠拖拽,涂了满地的红,四周墙壁上遍布爪痕与咬痕。
铁门后的尸体垒得比人还高,都是企图逃出炼狱的妖兽,腰部无一例外都被诡异得拦腰斩断。
大厅中央的桌椅木柜早就被砸得粉碎,刻有弟子名姓的铁片散落一地。
黑暗中藏着无数双眼睛,紧紧盯着这个从外头进来的人,无数细小的声音啃着来者的耳朵,翻来覆去都是两个相同的字,有些是哀求,有些是威胁。
开塔——
开塔!开塔!!
“你也是妖族,为何要帮着道宗的人?”
角落里有一只豹妖踱步而出,之前的妖影就是它放出,它妖身受创严重,根本无力再从道宗的重重围捕之中杀出,只能抛弃妖身,将妖丹裹在影中逃遁,没想到被人当头拦下。
京半月不答,只是环顾一圈,没看见自己要找的东西。
它不在一层。
“他是妖域……新主……”
声音从铁门后的尸堆里传来,一颗紫色的珠子颤巍巍地升到京半月面前,光芒如将死之人的呼吸一样,一明一暗间越来越暗淡。
是妖丹。
京半月侧目望去,是之前逃到荆城的那只千面狐妖,它身下四足消失不见,只留下狰狞撕裂的伤口和齿痕,半边脸都被划烂。
藏在暗处的妖族听见狐妖这句话,一圈闪烁危光的红瞳渐渐朝京半月靠拢过来。
“既为妖主,为何要将我们关在塔内!”
“是同族又如何,为了苟活,它们还不是听令于那邪物与吾等厮杀?”
“那便杀了他,再破一次门……”
京半月淡淡扫了一眼那颗五千年修为的妖丹,抬脚就要走,他只需要将观音找出来杀掉即可,至于降妖塔内的妖族该由道宗去处理。
狐妖嘶哑的声音响起:“观音有……凡心……”
京半月的身影停住不动。
“我知它……来处,你若想看……”
窥心之术,凡是有心者,无处可逃。
狐妖已无力再将那句话说完,它睁着仅剩的一只眼,看着自己的妖丹没入京半月掌心,它才呼出最后一口气,妖瞳仍睁着,气息却已然全无。
只要妖丹不碎,妖族就有可能复生。
周围的妖影复又隐匿进黑暗中,嘈杂之声戛然而止。
有东西下来了。
身着玄衣的人站在一层中央处,他身后凭空出现一只纤细柔美的手臂,玉指勾住他背后束发的玉环,轻轻下拉,不化山根叮当落地。
耳边的那道声音空灵温和,雌雄莫辨:“难怪他不信我,原来你不是花妖,是灵芝。”
子观音的下半身是一个巨大的肉瘤,表面坑坑洼洼,时常会像水波一样起伏,那是它的胃囊,里面都是还未完全消化的妖物。
它身侧手足的形状千奇百怪,都是之前所食,长于其身,有豺狼后肢,亦有鸟爪虫足,就像被掰下来硬插在它身上,诡异非常。
子观音虽说与母观音是共生,它的实力却弱得多,心智发育也未完全,若是不受母观音控制,便只依照食欲行事。
方才开口说话的不是它,而是真身尚在忘川之中的慈悲相。
中间站着的人也不是京半月,是由一片灵芝叶所化。
京半月悬浮在它身后不远处,看它说话时身侧八双握着兵器的人手在背后无聊地晃来晃去,偶尔自己和自己打架,如同自得其乐的小儿。
那才是子观音。
邪观音一边后退一边缓缓说道:“灵芝长生,而他却是生有际涯,有朝一日弃你而去,你该如何是好?”
京半月猛地侧过头,一柄铜斧擦着他鼻尖狠狠嵌入墙壁,握着斧头的那只手臂兴奋得血脉偾张,紧接着又是沾血的铜刀横来。
八双手挥出残影,力大无穷,每一下都与京半月的脖颈或是腰腹相差分毫,墙裂之声中夹杂着小儿嬉笑。
子观音脑后的头发被属于蝶妖的柔软触须撩开,露出一双带着怜悯之意的美目金瞳。
“京半月,我修神格,可让宁虞永生,你……”
忽有小儿厉声尖叫起来,断臂和斧头一起砸落在地,子观音痛得四处乱撞,只是断肢处很快长出一团粉红的软肉,鼓泡似的渐渐挤出手的形状,它转过头,愤怒地瞪过去。
京半月正踩着它的断臂,将那把斧头抽了出来,在手里颠了颠,身影一晃,竟凭空消失。
子观音拖着肉瘤,依然行动迅速,它猛地跃到墙上,贴着墙壁飞速攀爬,一柄巨斧紧紧咬在它尾端,砸得墙上全是裂纹,力道比它之前更胜一筹。
“不如何。”
这个问题京半月早就想过,早在确认自己心意时他就想过,这一问也根本无法使他心神动摇。
凡人寿岁终有穷尽,六道轮回却不停转。
他们可以无数次地重逢。
子观音背部长出小口,吐出细长白丝将斧头裹住,狠狠一拽,孩子气地想要夺回自己的兵器,岂料那个人竟不松手,顺势飞了过来,一脚将它的颈骨踹断。
京半月动作一滞,看了一眼从大腿上穿过的触须,触须顶端有一圈密齿,正发疯似的咬他的血肉。
子观音歪了的脖子咔哒一声复位,断肢处畸形的粉肉迅速长成了肌肉虬结的手臂。
它咯咯笑起来,像是计谋得逞。
京半月眉梢微动,原来它打的是这个主意。
观音背后那双美目合上,留下的话却在一层回荡:“灵芝是不死身,食他血肉者,可修补妖身,取他妖丹者,许之出塔……得自由身。”
周围妖影霎时攒动起来,由死水变作黑浪。
作者有话说:
京半月:赤手空拳,宁虞会生气,拿把斧头耍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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