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虞, 现在什么时辰了?”
宁虞被拉上来时,身上蹭过好几处树杈,发出窸窣的响动。
碰落的叶片擦过身下人的发丝, 在空中翻卷时叶影忽明忽暗,悠悠落下。
月光斜着透过林叶, 照亮对方半边面孔, 盛满冷光的黑瞳近乎无情。
京半月仰躺在一根结实树干之上,横过一臂牢牢托着宁虞的大腿,他微微扬起下巴看着坐在自己身上的人。
那人没理会他的问题, 正偏过头,用目光在四周搜寻着什么。
宁虞在找近处稳固又不会胡乱颤动发出响动的枝杈,想握来稳一稳身形,他瞅准了左前方的一根粗枝, 刚伸出手去抓, 整个人忽然往下一坠。
慌乱间什么也没抓着,本能地就将腿收紧。
宁虞在心中暗骂一声,面上顿时涌上热气, 这夹紧的不是树枝,而是身下人的腰。
京半月刚才忽然撤了架在他腿下的手臂, 宁虞瞬间滑了下去, 原本能抓握的枝杈顿时远离了自己,伸长手也够不着, 唯一能借来扶稳的, 便只有对方的肩。
京半月见他低头瞪来, 眼中带着薄怒, 胸膛微微起伏, 呼吸也快了两分, 也不知是吓的还是臊的。
宁虞刚要开口说话,余光中忽然有暖黄一晃而过,他将到嘴的话咽了回去,屏息凝神,从层叠的枝叶间悄然探出目光。
之前的两拨弟子正好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碰面,灯火聚到一处,照亮周围一小片。
“诶,师兄们也在这儿呢?”
“是啊,我们值子时的班次,瞧着时辰也快到了就先出来了,这个点你们也可以回弟子居了吧。”
“差不多了,等换班的师兄弟来了,我们也就回去了。”
宁虞的腰被人抬手压下,他立马皱眉回头,用眼神示意对方莫要轻举妄动。
京半月却对他的警告视若无睹,不依不饶地发问:“什么时辰了?”
修者耳目灵敏,任何风吹草动都能听见,而这边的巡夜弟子数十人,离他们至多不过五六丈远,稍走两步就能到达这边。
宁虞抿唇不语。
方才几个弟子说话间便已透露过时辰,京半月不可能没听见,他想问的可不是时辰。
见宁虞不搭理他,京半月便又要张口出声:“宁……”
一个字都没说完,他嘴上就捂了一只手。
“我去了一趟思过崖。”
不就是想问这个吗?
宁虞咬牙道:“噤声。”
京半月得了冷冰冰几个字的回复,垂下眼不声不响,长睫如羽,将其中神色都遮住,这把模样落在宁虞眼里就变成了委屈而不敢言的样子。
宁虞昨日摆了一整天的冷脸,今天早上同对方说的话也颇严厉,这会儿极容易心软,他犹豫了片刻便撤了手,低声补了一句:“回去同你说。”
“诶?那边林子里方才是不是有声音传出,是我听错了么……”
“我倒是没听见,不过还是一起去瞧瞧罢,稳妥些。”
宁虞的心提了起来,紧盯着地上的光团,看它们朝这边靠近,已然来到了自己所在这棵树下。
后颈忽然被人压了下来,那人料定他不敢出声挣扎,肆无忌惮将撬开他齿关,将舌头伸了进来。
宁虞尝到血味,顿时明白对方想干什么,他当即撑着身子要起来,却被人死死按着,动弹不得。
右臂传来痒意,是伤口在愈合。
京半月在宁虞恼火的注视下拉过对方的右手,在他掌心写着「别生气」。
宁虞的掌心随对方的动作而发烫,手指不自觉蜷了蜷。
京半月以前说不出话,总是这样在宁虞的掌心写着,又暖又痒,等写完了字就喜欢握住宁虞的手不放。
肌肤相贴,温度相融。
对方又接着写了两个字——「会疼」。
这一回不是「不疼」了。
如果伤在了宁虞身上,那他是知道疼的,所以不要生气。
这两个字像是从掌心顺着经脉一路钻进了宁虞的心肺,让他心酸得不行。
宁虞顿了顿,垂眼将京半月的食指轻轻捉在掌心。
“或许是野猫吧,这么迟了总不能还有弟子逗留在这里……”
“那可说不准,我刚去思过崖还看见李师兄了呢!”
“这么晚了,师兄大晚上在那儿干嘛呢?”
“不知道,他身边还有一人,看身形是男子,不过我们隔太远就没瞧清。”
道宗的巡夜弟子一边说着一边走远。
宁虞:……
方才的心酸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心中大感不妙,忐忑地抬起头果然见京半月正眯起眼看着自己,眼中闪烁不定。
宁虞咽了咽口水,连忙说道:“别生气,误会。”
方才还是对方在道歉,宁虞冷脸,几句话的工夫,情形完全颠倒过来。
京半月轻轻重复了一遍:“亥时,思过崖。”
宁虞刚想开口,京半月就将他膝窝一抄,从树上跃了下去,朝着某个方向迈步走去,这不是回去的路,而是去思过崖的路。
宁虞只得无奈解释道:“他认出我不是妖族了,想让我离开,思过崖有一处能通往道宗外面。”
京半月不回话,脚步一刻不停,衣袂翻飞,眨眼便穿出密林。
崖边空空荡荡,李道先已不在了。
京半月忽然停住,眉头微蹙,宁虞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思过崖上头。
只见一人的背影直直没入白雾之中,转眼消失不见。
宁虞微微眯起眼,看那人的衣裳是道宗的人,但是并非普通弟子服。
道宗的弟子服上多为白与鸦青二色,看上去严肃又正经,袖口压几道黑边,辈分不同,则黑边数目不一,而刚刚那人袖口却没黑边。
这般制式的一般是长老一类的人物。
思过崖是肃穆之地,道宗弟子平日里极少到这一处来,怕扰了此地清净,至多便是到思过崖山洞中自省,没人去过上头。
上面到底藏了什么?
宁虞环住京半月脖颈的那只手拍了拍他的肩头,说道:“去看看。”
二人也跟了上去,飞过山间鸿沟,踏上了思过崖上的草地。
宁虞想起李道先所说的石碑,转身看了一眼,半天收不回目光。
悬浮空中的石碑几乎是铺天盖地朝着两侧延伸开来,望不到头,往上排列的直插入天穹,往下的则没入崖底。
原来这样多……
宁虞的目光忽然停在某一处。
所有石碑上都写着墨字,除却东南角的一片,上头的字全都是一笔一划凿出来的,字字锋锐,仿佛背后撑着一杆打不折的铁骨。
那些石碑所记载的卒年全都是相同的二字——壬戌。
今年是己亥年,壬戌年便是……
八十三年前,道宗灭宗那一年。
张清,生年丁酉,卒年壬戌,为降蜀中仙姑而亡。
张清是道宗前任宗主,也是张庐香的师父。
相似的碑文数以千计,只是后面所记妖邪称谓有所不同,乍一眼看去,简直是群妖盛宴。
宁虞怕将人跟丢了,将目光收回,说道:“走吧。”
白茫茫的雾气涌动了一下,像是白衣客张袖,将二人收了进去。
白雾并非无缘无故而起,而是从一道阵法中生出,可蔽人视线,使人不知方向,拦住所有企图窥探对面光景的不速之客。
宁虞忽有所觉,蹲身摸了一下草地,触手湿润,像是摸了一手夜露,过了一会儿,草地消失,粗粝的沙石摩着宁虞的指尖。
他站起身道:“是荀国阵。”
荀国阵是一种古阵,传闻有一古国名为荀,在西海的一座岛上,此岛是从仙界漂流至此,国中人皆是无病也无灾,能活千年之久,岛上的一草一木皆带仙气,吃了也可延年益寿。
无数人曾想寻这座岛,只是入岛要穿过一片迷雾,所有船只只要一头扎进那雾中,便在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要如何离开,最终变成大雾中一艘艘徘徊不去的鬼船,船上人即使死了,灵魂也被束缚其中。
这阵法布施和维持都消耗颇巨,因为掌阵人须得将自身灵力抽出,化作浓雾散布到整个阵法之中。
入阵者的方位时时变化,根本无法预料自己下一刻就将被移往哪里,因此也走不出此阵。
宁虞知道这个阵法还是因为潘碧泉用过,特地用来守他的小金库。
这阵法的破法也简单,只要站在阵口,不要走动,最后自会被送出去,而只要走错一步,便会彻底迷失其中。
二人静静等着,不知过了多久,周围光景逐渐变得清晰又明亮起来。
此时应该还没有到天亮的时候,但是荀国阵将他们送到的地方,却是白天。
他们还是在思过崖边缘。
宁虞微微眯起眼,看着山崖对面的石碑,一块一块悬于空中,他险些以为他们被阵法原路送回。
只是石碑上面的字全是反的。
是境阵,道宗之内竟然藏了境阵。
降妖塔的塔尖没入云端,它和思过崖位于道宗相反的两头,两点相连,中间能囊括整个道宗。
竟然是这样大的境阵,这可比宁虞当初在唐扩阵盘之中所见要大出数十倍不止。
宁虞刚要抬脚,忽然被京半月拉住,他顺着对方的视线看过去,怔愣在原地。
远处那人刚飞跃山崖踏上对岸,正往密林里走去,他每走一步,身上的模样便变化一分。
一身老旧道袍,一点一点翻了新,褶皱被抚平,衣上深沉的鸦青像是被水洗过,逐渐褪浅,变成群青色,就连衣裳的样式和花纹也变了,是宁虞从未见过的样式。
盘在后脑的白发垂落成青丝,随风轻扬,木簪化作一顶玉冠。
宁虞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那是道宗宗主,张庐香。
任谁少年意气时,风华都是无人能及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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