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的时候, 柏今意回到梅相真的病房。

  但是病房里没有人。

  风吹起窗帘的一角,柜子、被褥,什么都被收拾干净了, 连床尾悬挂的病人身份牌, 都被摘掉了。

  爸爸妈妈呢?

  柏今意立刻拿出手机, 想看看是不是有什么消息自己没有收到。

  但是他的手机里,没有任何关于柏培云与梅相真的消息。

  他们就是直接从病房里离开了。

  柏今意快步走到护士台, 问护士:“303号病房的病人什么时候走的?”

  护士翻了下记录本:“没走多久。十五分钟前下去的。”

  从医院离开,要办出院手续。

  柏今意赶往一楼的出院窗口,窗口前没有看见他父母。

  他想了想, 又往医院的停车场赶去, 这次他赶上了。

  柏今意刚刚通过医院电梯下到停车场, 就看见了柏培云。柏培云与梅相真站在他的对面, 中间仅隔着一条停车场车道。

  他看见他们的时候,他们也看见了他。

  梅相真什么也没说,弯腰坐进旁边银灰色轿车的副驾驶座。那是柏培云的车子。

  柏培云也跟着坐进去。

  车子发动了, 离开停车位,开进车道中,在路过柏今意时停下来, 柏培云按下车窗,看他一眼:“我和你妈回家了。你也回家住。”

  说完, 再踩下油门,车子直接离去。

  从头到尾,柏今意都没法张口说话, 父母单方面地通知了他。

  接下去的时间, 一切好像拨至他和简无绪上回来家里住的模样。

  但这一次的情况,比上一次还要不如。

  家中的气氛日益沉闷, 屋子里几乎没有人说话,一点瓷器碰撞、椅子拖动的声音,都刺耳到令人心惊胆战的程度。

  柏今意想要逃离。

  他唯一能够逃进去的地方,是自己的房间。

  但是房间并不是安全的,或者柏培云,或者梅相真,晚饭之后,会进入他的房间坐。

  坐着也并不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他大多数时候,需要处理因为临近中考而井喷式增长的家长消息,并不能时刻关注父母,但等他从忙碌的工作中抬头喘息,却发现父母还在看他的时刻,喘息的缺口,也被堵上了。

  一天的最后,他精疲力竭地躺在床上,简无绪轻轻贴过来,小小声说:“柏老师,我可以和你说话吗?”

  可以。

  “家里好安静,我觉得有点难受。”

  是的。

  “我随便和你说些什么,你也不用理我,就让我在你旁边自言自语好不好?”

  好。

  “柏老师?”

  柏今意才恍惚发现自己原来一句话都没有和简无绪说。

  他以为那些全都说出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转头,冲简无绪笑一下。

  乌云散去,月儿露脸。

  “好。”柏今意,“多说些,我想听你说话。”

  有了简无绪的声音,父母营造的寂静的世界,似乎被打破了。

  家里还是那样的沉闷,可是简无绪,就像一只站在他肩膀上的小鸟,啁啾鸣啭,叽叽喳喳,在和父母相对无言又不用忙碌的时候,他会微微朝简无绪那边侧侧耳朵,耐心地听他说那些课堂上、班级里的小琐事。

  有时听得入神了,连父母什么时候离开,都忘记了。

  父母无疑是不满意他的。

  柏今意明白这一点。

  他们越沉默,就代表着他们对他越失望。

  柏今意尽全力想要他们满意,可他们还是越来越失望。

  这个周末,学校没有额外给初三安排课程。

  周六那天,柏今意有一天的休息时间。上午时候,他刚刚从房间里出来,就见柏培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边看报纸,一边看他。

  “妈妈呢?”他下意识问一声,柏培云没有说话。

  他去洗手间刷完牙洗完脸,吃了早饭,再把碗筷收拾了,接下去,按照他今天的安排,他应该要出门去医院了。

  但是柏培云坐在客厅里……

  柏今意踟蹰好一会,还是无视了那双沉默的,但紧迫盯梢着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来自于柏培云。

  可它似乎又不止来自于柏培云。

  住在家里的这一个星期里,柏今意越来越能够感觉到这双眼睛,无论他在客厅里,在房间里,还是在浴室里,他都能感觉到。

  这双眼睛,既存在于他爸爸身上,也存在于地板、墙面、柜子、任何他能够想到不能够想到的地方。

  它无时无刻不在盯着他看。

  只是错觉。柏今意心里清楚。这双眼睛不存在于屋子里的任何地方,它只存在于他的心底。

  柏培云充满责备的视线,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

  柏今意的脚步很沉重,但他还是向外走去,刚刚推开门,耳旁就听一声“当啷”——梅相真搬了个板凳,坐在门旁边修剪花枝,刚才那一声,是她手中金属剪刀掉进盆里的声音。

  儿子看着母亲,母亲看着儿子。

  直到柏培云冷冷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

  “有什么天大的事情,要这么早出去?一周就放假一天,你一会儿都在家里待不住吗?”

  妈妈望过来的眼神里,透露了同样的东西。

  不能留在家里吗?

  为什么非要过去呢?

  你就一天也离不开他吗?

  接连的诘问,在沉默中直传递到柏今意心底。

  柏今意无法出声。

  无论是对柏培云,还是对梅相真。

  他不想反驳他们,不想和他们发生争执。

  ……可是也无法认同他们。

  他的沉默让梅相真完全失望了。

  梅相真收回视线,低下头,捡起了盆里的剪刀,继续修剪枝条,她的动作有些仓促,修剪枝条的时候,一个不注意,枝条上边的刺拉过她的指腹,划出一道血痕。

  “……”

  柏今意想要出声,但是这时候,柏培云出来了,他本来是要说柏今意的,但一眼看见梅相真流血的手指,立刻就忘记了柏今意。

  “你手怎么了,别动,我给你拿酒精出来消毒。”

  轮不到柏今意出声了。

  最后,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继续向前走,每一步,都像踩进泥潭那样难受。

  周末就这样过去了,星期一的晚上,晚自习不由柏今意上,他能够早些回家,和父母一起吃饭。开车回家的路上,他接到了柏培云的电话。

  这是一星期沉默对峙之后,柏培云罕见的主动行为。

  柏今意讶异开了免提:

  “爸爸?妈……”

  他担心是否梅相真的病情出了变化。

  但柏培云的话很平静。

  “现在在哪里?今天什么时候回来?”

  “在路上。”

  “哪条路?”

  “……”柏今意,“爸爸,我在开车,不能接电话。如果没有急事的话,回家说,我马上就到家了。”

  柏培云却没有依言挂掉电话,反而继续说:

  “柏今意,你爱吃虾,今天你妈妈买了虾,一个个都剥好去虾线了。除了亲妈,谁会为你做这么麻烦的事情?你还记得你小时候发高烧吗?”

  电话里,柏培云的话,多了,仿佛要将过去一星期没有说的话,全部说出来。

  “那时候爸爸在外面出差,顾不到家里,你爷爷奶奶身体又不好。那天下大雨,路上根本叫不到车,你妈妈淌着水,背着你走到医院,忙前忙后,你好了,她倒下去了,孩子成长的过程中,也不知吸去多少母亲的血和汗!……”

  柏今意双手放在方向盘上,专注地看着路况。

  马上要过桥了。

  桥上有个红绿灯,桥上的路况一向比较拥挤。现在又是下班高峰期,一不注意,就容易出事。

  柏培云的声音,依然在车厢内响起。

  “我知道,我对你,确实是比不上你妈妈对你的。你妈妈对你的爱,不用我说,你也心中有数。你晚上赶紧回来吧。除了虾之外,还煮了不少你爱吃的菜,我们都等你。”

  “不用。”柏今意勉强出声,“这里有点堵车,我可能会迟,煮好了,不要等我,你们先吃。”

  “可能吗?”柏培云反问,“不管孩子做了什么,做父母的,怎么可能不等孩子。你妈这两天在网上看保温桌垫,打算买回来铺在桌子上,这样不管你多迟回来,菜都不会凉掉。”

  柏今意看着前方。

  正前方的大桥上,一辆辆的车子拥簇挨挤,于灰蒙蒙的傍晚下,疲惫而焦急地等待信号灯的变化。

  太阳落下,灯火次第,没有休息的城市连转场都不用,立刻开始了夜间的工作,无论白天黑夜,都这样无休无止的繁忙着。

  这样拥挤、堆叠、疲于奔命的车流与城市,简直如同压在心头的石块,沉得喘不上气。

  但是只要将目光稍稍一斜,视线就能从拥堵的路上,偏斜到桥下的江水。

  江上什么也没有,空空阔阔,平缓的江水倒映出城市的光彩,那些刺眼的,暗中催促你的灯光,被江水一带,变得朦朦胧胧,模模糊糊,变得褪去喧嚣,分外宁静。

  ……也变得令人心动了。

  柏今意只是分神一瞬。

  “柏老师!”简无绪的惊叫响在他耳旁,接着,他感觉手中方向盘被用力转动,一阵猛烈晃动之中,汽车重重撞上了什么,他也重重撞上了什么……

  几秒钟的天旋地转。

  当柏今意再度感知到周围时,他听见简无绪接连喊他的声音,他的神智还因为撞击而有些浑噩,只能缓慢地,被动地意识着:

  车子的安全气囊弹出来……

  车子撞到路旁绿化带……

  还好,只是绿化带……

  柏今意恍惚着松了一口气,而后,他才听清楚简无绪的声音:

  “柏老师,你刚才怎么了,你刚刚在往江里开……”

  “……不好意思,”柏今意慢慢找回自己的声音,“我走神了……”

  真的是走神吗?

  “报警吧……”

  柏今意报警之后,先给柏培云发了条消息,说自己有事,要迟点回去,让他们先吃别等他,妈妈病着,不要饿到。

  消息发出不久后,交警很快赶到现场,先给柏今意检查是否酒驾毒驾。

  两者都没有,问题就没有那么严肃了。

  交警询问的过程中,柏今意没有隐瞒自己之前接了通电话的事情,于是最后确定驾照扣两分,再赔偿绿化带损失。

  责任厘定完毕,交警准备收队了,临走前看了柏今意一眼:“开车时候集中精神,千万不要疲劳驾驶,待会记得去医院检查一下,看有没有留下什么暗伤。”

  “谢谢,我知道。”柏今意说。

  他没有去。

  手机闪烁着,尽管已经回了消息,柏培云的电话,还是隔三差五打进来。

  他弄完了车祸的事情,没有耽搁,打车回家。

  到了家里,时间已经七点半了。

  “我回来了。”柏今意说,“爸妈,你们吃了吗?”

  这句话白问了,下一眼,柏今意便看见桌上一动没有动过的饭菜,菜都冷了,上面凝了一层透白的油。

  为什么父母总是不愿意先吃呢?柏今意想。可是问出来,也没有任何意义。

  “……我路上出了点事。”他低声解释,“我去把菜热热,我们吃饭吧。”

  说完,柏今意把菜端进厨房,热了出来。

  饭菜重新热腾腾了。

  但除了柏今意外,柏培云和梅相真都没有坐到饭桌前。

  “没胃口,你吃吧。”柏培云说。

  “……爸妈。”柏今意,“这么多,我吃不完。”

  “吃吧。”梅相真淡淡说,“都是为你做的,你吃了就不浪费,吃不吃得完,不重要。”

  柏今意拿起筷子。

  但喉咙里,胃里,堵满了石头,一块叠着一块,一块挤着一块,像极了他今天晚上看见的桥上车流。

  将生路堵满的车流。

  这时候,眼前忽然多了道色彩。

  柏今意抬眼看去,是简无绪。

  简无绪在他对面坐下了,明明万分担忧,又非常努力地把这种担忧藏起来。他小声说:“柏老师,我陪你吃饭吧?”

  “……”

  压在喉咙里的石头,被搬开了一块。

  柏今意低头喝了一口汤,咸淡正好,熟悉的味道安抚了他紧绷的神经,这是梅相真做的饭菜,他从小到大吃的饭菜……

  “……感觉怎么样?”旁边传来柏培云低低的询问。

  柏今意转头看去,看见梅相真捂着一只手按着胸腹的位置,她脸色有点白,但对柏培云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柏今意紧了紧调羹:“妈妈,你还好吗?”

  “没事。”梅相真淡淡说,没有看他。

  柏今意没放弃,片刻后又说:

  “妈妈,我觉得你的病,还要去别的医院再看看。”

  原本并不望着他的夫妻两,一瞬间看向他。

  “你怎么又说起这个?”柏培云皱眉问,“这是慢性病,主要靠调养,再说你薛师兄对你妈妈也仔细,医院也好,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薛师兄毕竟还年轻,不是治这种病的专家,我打听到中医院那边来了个这类的专家。”柏今意向父母解释自己的想法,“我试试能不能挂到号,如果挂到了,我们就去那边找专家看看,听听有没有不同的见解和治疗方案吧?”

  “不熟悉你妈妈情况的专家,也未必有用。”柏培云反驳,“万一乱开药,吃坏了呢?”

  “那我们就去首都。”柏今意换了个建议,“正好我马上就带完初三了,有将近两个半月的暑假空闲时间,我可以带妈妈去首都治病。”

  这个念头,也藏在柏今意心中许久了,所以才能这么顺畅说出来。

  “你也就寒暑假有点时间,平常时间呢?你妈这是慢性病,是两三个月能够出效果的吗?”柏培云再度否决。

  “前面的路走通了,后面就不难了,复诊可以由爸爸和妈妈一起去。”柏今意。

  “……”柏培云不由看了眼梅相真。

  “不。”梅相真简单回应。

  “妈妈?……”

  “我不会去看专家,也不会去首都治病。”梅相真,“我的身体我清楚,我自己养着。”

  “可是妈妈,医生治疗和你自己调养并不冲突……”

  “你不用说了,我的主意不会改。”

  “为什么?”柏今意还是争取,“这个病平常确实没有太大的问题,但一旦你情绪激动,它就会迅速恶化,而你最近心情一直不好……”

  “你还好意思说!你妈心情不好是因为谁?你妈哪次病情恶化不是你闹出问题来?只要你不气你妈,你妈什么医生都不用看,什么事都没有!”柏培云骂了声,“你现在还在闹,你闹什么闹!”

  良久寂静。

  “……我知道,一直以来,是我做的不够好。”柏今意慢慢说明白,“我无法所有事情都按照你们期望的那样做,我也没有办法一拐不拐的走你们为我铺好的路……”

  父母与孩子无声的拉锯,在这一刻被挑明了。

  孩子依然不愿回头。

  梅相真的怒火瞬间被引燃。

  “你不愿意听我们的话离开简无绪,却要求我听你的话去看病?柏今意,从小到大,爸爸妈妈教过你这么自私吗?”

  “妈妈,这不一样——”

  “这有什么不一样?”梅相真发着抖,“这一整个星期,你回家了,可是每天上班下班,你哪一次没有去医院看简无绪?你明明知道我之前才因为这件事气得晕倒,你是出门找简无绪吗?你每次出门,都是在我们心头扎上一把刀!你就真的这么着急吗?你就不能等等吗?哪怕等一天,哪怕等我们睡着了,你半夜去找他呢?你知道我的病不能生气,星期六那天你要我眼睁睁看着你出去,你这是要为了他逼死我吗?”

  “妈妈,我希望你病好,所以我——”

  “所以你把我打发给医院?”梅相真打断他,一字一句,“柏今意,我告诉你,只要你还和简无绪在一起,你还这样气我,我就不会去医院!我绝不去医院治疗,我等着被你气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