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子(三合一)

  是。

  短短一字。

  那一瞬, 犹如万钧雷霆霹雳而下。

  千压重击,濮怀瑾心底残存的一丝侥幸也被击得粉碎。

  可笑他看着蕴魄珠被未沿炼融后,真以为无邪尔的残魄也跟着消散了。

  可笑他明明没错, 还觉得因此有愧于裴沐之。

  可笑裴沐之全都知道, 还故意将他蒙在鼓里。

  看着他放下戒心,全然不知,以为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裴沐之是不是也跟看猴戏一样,觉得特别好笑。

  濮怀瑾虽如坠冰窟, 面色却没有任何松动, 垂在身侧的手却捏紧成拳, 控制不住的颤抖。

  周围温度骤降,两人似乎都在隐忍不发, 残忍的事实摆在眼前,原本横在他们之间的高墙又重新拔地而起, 任凭谁先开口,都会点燃引线。

  裴沐之向来无畏,觉得这六界之中就没什么能令他惧怕的事, 可是现在,他恍然发现,真相被意外的剖放在跟前时, 他竟然连抬起头和濮怀瑾对视的勇气都没有。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惧怕什么,是怕濮怀瑾知道真相后会对无邪尔的残魄不利, 还是……单纯怕看到濮怀瑾失望难过。

  这想法才刚出来, 就被裴沐之立马否定。

  当然不可能是后者。

  他本就不欠濮怀瑾什么。

  “本座曾说过, 一定会解开封印, 让他回来。”

  濮怀瑾亦毫不退让, 冷声道:“我也说过,只要我活着,就绝不会让你解开封印。”

  “……”

  为什么每逢此事,他都总是要屡屡以死相威胁。

  裴沐之缓缓吐出口气,沉声道:“你非要说这样的话吗?”

  “那你又非要逼我吗?”濮怀瑾皱眉反问。

  “现在是你在逼我!”

  情绪激烈波动下,裴沐之抬手捂住嘴,不停的咳嗽,一丝鲜血自嘴角溢出,体内的魔核又在隐隐作痛。

  见他眉头紧锁,极力忍耐痛苦的模样,濮怀瑾察觉不对,抬手拽开他的手,看到嘴角蜿蜒而下的血迹,心里顿时一凉。

  濮怀瑾抬手,指尖泛起淡淡莹光,轻点在裴沐之眉心处,勉强以纯净的灵力平复他因反噬带来的苦楚。

  待他眉头舒展,濮怀瑾才将手放下。

  “你竟以魂力供养它。”

  运用此术,说简单些便是两人共用一魂,生便同生,死便共死,除非找到合适并且能够供养那缕残魄的载体,否则就无法将其引出体内,裴沐之只能等着魂力耗尽而亡。

  魂力折损的反噬之苦,如万千蚂蚁啃咬内脏,非常人所能承受之苦。

  而裴沐之就这样若无其事的,在他身边装了一天又一天。

  濮怀瑾这才明了,他们点牵魂香,寻无邪尔的初生之地,就是为了将残魄渡出,重入轮回,可这样是行不通的。

  之所以能这么肯定,是因为他知道无邪尔究竟是谁,本体尚存,又怎么可能让一魄单独入轮回。

  濮怀瑾开口,却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声音里带了起伏:“你会死的。”

  裴沐之低声:“本座不在乎。”

  是啊,为了无邪尔,他可以抛下魔界,不做魔神,甚至为了无邪尔去死,这些他都不在乎。

  濮怀瑾冷漠的抬手,开始催动体内灵力。

  裴沐之只一眼便知道他想要做什么。

  实在太熟悉了,这一幕和当年简直如出一辙,清冷淡漠,居高临下的俯视,拦住他们去路,然后召来渊尘。

  既然找不到合适的载体,就不能引出那缕残魄,那办法只剩下一个。

  就是如当年那般,执渊尘给裴沐之当胸一剑,刺穿魔核,便能将裴沐之和残魄一同封印起来。

  除此之外,濮怀瑾也再想不出其他办法。

  反正他为了无邪尔,连死都不在乎了,又何须在乎这一剑?

  没想到那么快就走到了这一步,裴沐之阴沉着脸,嘴上露出一丝苦笑。

  魔核的阵痛还在持续,他几乎快无法维持表面的无谓,却依旧不肯在濮怀瑾示弱,嘴上也不会软下半分,裴沐之冷笑道:“凭现在的你,根本封印不了我。”

  腹中怀了魔胎,体内灵力残存无几,偶尔催动一次便要耗费许多,更别说支撑封印妖魔这样消耗极大的术法。

  可这句话对濮怀瑾而言,无异于挑衅,但裴沐之说的不错,即便自己拼尽仅存的灵力也无法将其封印,何必做无谓消耗?

  濮怀瑾缓缓放下手,垂落眼眸。

  明明没透露出丁点儿情绪,看着这样的他,却让裴沐之难过的历害。

  他本能的想去拉濮怀瑾的手,却被他无情的躲开。

  “别碰我!”

  这次比从前几次都要果断决绝,似是真的厌恶至极,连他接近和触碰都无法忍受。

  裴沐之启唇想要解释,可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挽留什么。

  话终是没说出口。

  胸口魔核处的阵痛越发强烈,他知道新一轮反噬将至。

  体内气血翻涌,面前的人却连正眼都不愿再看他,裴沐之知道,或许两人之间微妙的平静到此为止了。

  忍住痛楚,裴沐之轻叹一声:“罢了。”

  说罢挥袖,黑风卷席,裴沐之打开门,消失在屋外,一阵风灌进来,随之房门也重重闭上,临走前,他对这间屋子都下了禁制,外边的人进得来,里面的人却出不去。

  屋内烛光被吹得摇曳,好几次都差点熄灭,桌上摆放着路上用来照明,裴沐之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的夜明珠。

  这个屋子里只剩下濮怀瑾一人。

  往常都是两个人,他从未发现这屋子竟然这么大,这么空,这么冷清。

  濮怀瑾怔怔的看着桌上烛火,不知在想什么,孤影对孤灯,竟一直坐到了天明。

  自那晚走了,往后数日,裴沐之都没有再来。

  隔日,黛瞳便领着几个魔修出现在屋前,仔细安排清楚相关事宜,却神情紧急,都没来得及进屋,只是朝濮怀瑾颔首示意,便火急火燎的离开。

  安胎的汤药依旧日日送来,从没断过,可裴沐之却仿佛将他遗忘在了人界,不管不顾,不闻不问,只是换了地方,圈地关起来。

  过去一十三洲,玉流殿内,也是这般清清冷冷。

  濮怀瑾以为自己早已习惯。

  但是不曾想,沾染了几分烟火气后,再回到孤身一人时,心里竟会有如此落差。

  屋子也不大,却让人感觉空的历害。

  在这些日子里,陪着濮怀瑾的,只有腹中那个不知是何模样的小黑团子,偶尔在他肚子里,伸伸胳膊踢踢腿,月份大了,倒是越发活跃,但能分享这种喜悦的人却是没有了。

  终于在裴沐之消失两个月后,黛瞳再次出现在云水箐,出现在濮怀瑾面前。

  比起那日行色匆匆,今日的她镇静许多,鬓角的发丝少许凌乱。

  “仙君,近日可还好,有什么需要就同门口的手下说便是,他们会尽量满足。”

  “我要见裴沐之。”濮怀瑾语调淡淡。

  听闻这个请求,黛瞳面露难色:“这……”

  濮怀瑾挑眉:“他不想见我?”

  “倒也不是……”

  看黛瞳这副支支吾吾的模样,濮怀瑾越发肯定黛瞳有事瞒他,而且还和裴沐之有关。

  既然如此,他也不再旁敲侧击,而是直言道:“你既知道他用魂力供养,就该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提及此,黛瞳紧绷的神色才终于略微松动。

  同样作为魔神手下的魔将,她同箐岚的不同就在于,箐岚会惟魔神之命是从,只要裴沐之下令,他就绝不会违逆,但黛瞳不一样,不论何事,她都会优先考虑于裴沐之而言的利弊,倘若无利有害,即便是违抗命令,她也不会去做。

  例如从沉珠宫出来时,裴沐之告诉过她的话。

  既然知晓其中凶险,黛瞳便不会置之不理,她相信仙君也一样。

  于是,黛瞳咬咬牙,起身道:“仙君随我来吧。”

  说罢,她掏出一个令箭,轻易解了裴沐之设下的禁制。

  -

  多日未曾回沉珠宫,这里竟改换了副模样。

  魔界本就阴沉之气浓重,暗无天日,而如今,这种黑暗压迫的气息愈发凝重,让人时不时背后发凉。

  黛瞳搀扶着濮怀瑾刚踏入沉珠宫,她的手下就急匆匆跑过来,瞧着是有事禀报,但见濮怀瑾在一旁,先是一愣,而后又为难的将嘴关上,明显是觉得这事不方便他听到。

  黛瞳也会意,侧身往旁边走了几步,魔修俯身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什么,只见她突然皱起眉,面色变的凝重。

  听完后,直起身,语气急促的询问道:“现在如何了?”

  因为焦急的缘故,黛瞳没能抑制音量,不过小段距离,濮怀瑾肯定听见了,可她已无暇顾及。

  魔修用余光偷瞄了眼濮怀瑾,见他没有反应,便松了口气,看着黛瞳摇摇头。

  看来情况不妙。

  濮怀瑾从二人的三言两语,及神态中,粗略做出推断。

  黛瞳也深吸了口气,随即舒展眉眼,想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轻松一些,她又回到濮怀瑾身旁:“仙君,您怀着身孕,不宜久站,不如先去承欢殿小待片刻?”

  眼见黛瞳让他回避之意明显,濮怀瑾也不会不识趣,他颔首允下,黛瞳便立即吩咐两个手下跟在仙君身边,小心伺候,说完后马上离开。

  濮怀瑾望着黛瞳离去的背影,伫立良久。

  直到其中一个魔修小心翼翼地开口:“仙君,请?”

  濮怀瑾这才垂眸,跟着他们朝承欢殿的方向走去。

  -

  黛瞳一路追到陨魔池,发现魔修躺了一地,痛苦的□□声此起彼伏,瞧着都受伤不轻,在地上捂着疼处来回翻滚,却怎么也爬不起来。

  看着满地伤员,黛瞳的眉头也拧的越发紧。

  其中一个魔修内伤太重,大口大口的往外呕着魔气,他艰难的呼唤杵在旁边的黛瞳:“黛瞳大人,快,快走,尊座,尊座他……”

  话音未落,又一个人被甩飞过来,重重落在黛瞳身后,那人捂着胸口,吐出一大滩血后昏死过去。

  她转头看去,被扔过来的正是先一步前来阻止的箐岚。

  再回头时,整个陨魔池边上,就只剩下她一个人立着,十分显眼,裴沐之也注意到了,迈着步子,缓缓朝她走来。

  他已经被完全魔化。

  若说之前还保留了一些人类情感,称得上是有鲜活的人性的话,现在的他,就是完完全全的魔,不分善恶,不认好坏,只知屠戮。

  裴沐之褐色的双眼已然通红,脸庞双边的颧骨上,长出了两道妖冶的魔纹,顺着耳后,蔓延至脖颈,好似鬼爪般的藤蔓,将他束缚裹挟,让他被魔性操控,毫无怜悯。

  “主上!”

  黛瞳扬声喊他,希望能将他唤醒,可对方深褐色的双瞳没有半分波澜。

  眼见他步步紧逼,黛瞳才不得不接受现实,裴沐之被魔性操控,已经完全认不出她是谁。

  对方可不会给她思考的机会,几乎同时,裴沐之抬手,一阵黑气化作利刃,直冲黛瞳面部而来,她赶忙拔剑去挡。

  可两人实力悬殊太大,黛瞳根本不是裴沐之的对手,三两下就败下阵来。

  看着眼前她最崇敬的主上,看她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步步紧逼,欲置她于死地,黛瞳就失措又恐怖,不住的往后退,直到退无可退。

  即便魔化,主上的乐趣却还是和清醒时无二致

  ——喜欢看着猎物被逼到绝境后,露出的那种恐惧又慌张的神情。

  黛瞳本想反抗,但她的招式在裴沐之看来不过花拳绣腿,不堪一击。

  黑气凝聚,这一下足够把她打成重伤,更甚震碎魔核。

  正当裴沐之打算挥手给黛瞳沉重一击时,一道如冰凌般的寒光闪过,硬生生将那团魔气劈成两半,割裂后的魔气无法再凝聚,瞬间消散。

  这下打断,无异于吸引了裴沐之全部火力。

  想象中的剧痛没有落到身上,黛瞳紧闭的双眼才敢睁开。

  不远处,白衣飘飘,肃然而立的,正是此刻原本应该在承欢殿内等候的裴沐之。

  还没来得及惊异他为何回出现在这儿,更急迫的事情已然发生。

  魔气没朝着黛瞳袭来,而是被裴沐之操控着,飞速向濮怀瑾攻击而去。

  黛瞳心中大骇,急忙握剑想要过去挡那一击,可在剧烈疼痛的牵扯下,她根本没办法站起来,只得惊呼道:“仙君快躲开!”

  已经来不及了。

  黛瞳吓得快要呼吸骤停。

  眼见那团黑气就要击穿那一抹白色的身影,却在临近他面门时硬生生停下来,霎时间散的一干二净。

  无神的双眸骤然回光,染上激烈的情绪。

  刚恢复神智,裴沐之却全然顾不上自己,他还在为自己刚刚不受控制的一击后怕。

  “濮怀瑾,你是真的不怕死。”这句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倘若他刚才没有因为嗅到那一抹淡到不可闻的冷香,脑袋突然清明,而是照旧落下这一击,濮怀瑾是不是也不会躲。

  濮怀瑾只是平静的看着他,良久才开口:“几月未见,怎么变成这样了。”

  颧骨边两道魔纹让裴沐之的容颜更添几分魅惑,却也是他的催命符。

  裴沐之努力抑制住双手的颤抖,缩回袖子内,冷笑一声:“怎么,仙尊这是专程赶回来看本座笑话的?”

  “看你笑话?”濮怀瑾语气嘲讽,索性承认:“是,看你笑话,我还想看看你究竟能蠢到什么地步。”

  裴沐之皱起眉。

  濮怀瑾说话向来温和,极少用激烈的词句,更别说骂人。

  “倘若我告诉你,你折腾这么久想要复活的人,其实根本没有死。”

  裴沐之猛地抬起头,眼眸闪烁,脸上万千情绪杂糅,惊诧和困惑之情尤为突出。

  不知何故,濮怀瑾心中顿生悲哀。

  裴沐之急于证实自己的猜测:“就是落空明,对不对?”

  “是。”

  原来他心里早有猜测,只是一直在找机会证实罢了。

  其实濮怀瑾也有很多迷惑,想让裴沐之解答,比如既然一开始就有此怀疑,当初不及地一战中,强行掳走的为什么不是落空明,而是他。

  若只是因为恨,那报复的方式有千万种,为何要选择这一种。

  兜兜转转,弯弯绕绕,到底是为什么,现在恐怕连裴沐之自己都说不清了。

  即便知道了真相,裴沐之眼中的光仍是只有一瞬,立刻便暗淡下去:“可是只要少了那部分,他就永远不是他。”

  濮怀瑾垂眸。

  此话对,也不对。

  无邪尔虽然是落空明的一部分,但没了无邪尔,落空明依旧是落空明。

  那承载着师兄欲念的一脉灵识,从被抽出体内的那一刻起,就成为了独立的灵体,有独立的思想意识,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但这并不意味着它就完全脱离了师兄的掌控。

  这一脉灵识与其他五脉天生相连,其中一脉剧烈波动时便会影响其他五脉。

  濮怀瑾突然想起,当日乐弦突然出现,提起师兄近况时,他不是没有怀疑过,只是蕴魄珠已毁,无邪尔的残魄必然消亡,没想到到头来,却是裴沐之豁出性命也要保全它。

  当初师兄从六脉灵识中,生抽出这一脉是为他,后续超出掌控,造就的诸多业孽,也理应由他来替师兄结束。

  阴鬼道之乱,他追至下界,亲手将无邪尔了结,损去一脉,牵动之下其余五脉具伤,反噬本体,令落空明的体内三魂受损。

  这件事他一直心怀愧疚。

  如今他又怎能让裴沐之将无邪尔的魂魄复苏,重蹈覆辙?

  真相已明,濮怀瑾也不再隐瞒,坦然道:“我不会让你复活无邪尔。”

  斩钉截铁,没有半分余地。

  裴沐之略有迟疑。

  瞧他这副连自己生死都置之度外的模样,濮怀瑾有件事特别想问问他。

  “既然你意已决,要陪无邪尔一起死,那你的孩子还要不要?”

  这句话似在问他,更像在问自己。

  裴沐之神情微微一愣,如若换作从前,他必然回答的直截了当,甚至还会警告濮怀瑾别动其他心思,否则不会放过他。

  可现在,此时此刻,裴沐之犹豫了。

  半晌,他才用沙哑艰涩的声音道:“若你不想……”

  “知道了,”话未说完,已被濮怀瑾打断,垂落眼眸,轻叹了口气:“孩子无辜,等孩子降生之后,我会亲自来结束这一切。”

  -

  那日陨魔池边失控之后,裴沐之便将自己关在寝宫内,不再出来。

  黛瞳知道,他是对那日失智差点对濮怀瑾下手,还感到心有余悸。

  其实这种状况前些时日就已经发生,只是那时候主上还能控制住,才能强行压下,装作若无其事的陪着仙君在人界养胎。

  可后来某一日,主上突然独自回到魔界,本以为是在人界和仙君闹了矛盾耍性子,到后来她才发现没那么简单,这时候反噬已然加深,主上开始偶尔失智魔化,偶尔清醒。

  刚开始失智只是短暂,大部分时间清醒,那时主上似乎就有了预感,吩咐她照看好仙君,不要让人回到沉珠宫来。

  后来果然如主上所料,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直到今日陨魔池畔,完全失控。

  尽管焦急,黛瞳还是遵从裴沐之的吩咐,小心翼翼将濮怀瑾照顾好。

  眼瞧着濮怀瑾腹部隆起的高度和月份,她仔细去问了魔界其他坏过身孕的妇人,答是月份将至,小殿下出生在即。

  在这方面,黛瞳是真没半点经验,孩子不在她肚子里,她却比濮怀瑾还要慌乱,再加之裴沐之的事,黛瞳整日忧心仲仲,面容紧绷,年纪轻轻的小姑娘看上去十分老成。

  濮怀瑾见状,宽慰道:“你无需过度忧心,生下腹中孩子后,裴沐之的事本尊自会处理。”

  黛瞳试探的问:“仙君,你……真的会杀了主上,把他同无邪尔的残魄一同封印起来么?”

  濮怀瑾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问她:“你可知何为恶裂?”

  “恶裂?”

  黛瞳惊异,不过还是点点头。

  恶裂关系到一种仙界术法,名为双生裂,大多是仙修用在破除心魔上,在体内种下双生裂,则修道时生出的欲念恶念,统统作为恶裂被分出体外,留在体内的便是纯正清明的善裂,更益于其修习。

  濮怀瑾道:“无邪尔便是我师兄体内的恶裂。”

  无邪尔本为落空明体内一脉化成,被赋予使命降临到世间,后来却脱离掌控,生了邪念,为免影响本体,落空明才不得不种下双生裂,将其分离出去。

  原本完成任务便能回归本体的一脉被他舍去,有关那一脉的记忆也随着被剥离,此后,落空明只知自己少一脉,却不知自己并非天生就少这一脉。

  而恶裂,则是靠着放大他人心中的恶念,来维持状态。

  倘若用魂力供养一缕普通的残魄,可能会反噬,可能会魂力枯竭而亡,但绝不会如裴沐之这般,失控到如此地步。

  只因无邪尔本身就是一个恶裂,是一个会放大他人内心邪念的恶魔。

  听到这儿,黛瞳已然不知所措。

  濮怀瑾无奈的叹了口气:“总之,交由我便是。”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黛瞳知道怎么干着急都没用,毕竟若是在仙界,华清仙尊都这般说了,仙门之中恐无人还会犹疑,她亦只能如此。

  黛瞳应声,离开前被濮怀瑾叫住。

  “若方便,黛瞳姑娘可否为我寻些酸果来。”

  黛瞳回头:“仙君想吃酸?”

  濮怀瑾轻轻“嗯”了声。

  -

  之前算好了小黑球出生的日子,在一天天靠近,濮怀瑾向来淡定自若的内心也泛起波澜,莫名的紧张焦虑。

  说到底他也是第一次生,在他活过的这几百年里,头一回尝试也会害怕。

  这日一大早,濮怀瑾自床上起身,便隐隐约约察觉腹部的坠落感异常明显,尤为不适,他也没过多在意。

  差不多午时,黛瞳过来,欣喜的递上一个木盒,里边放着一把小小的木剑,黛瞳笑着告知这是她亲手做的,送给未来的小殿下。

  濮怀瑾看着那柄小小的木剑,眼神柔和,正要抬手接过,腹部突然传来剧烈的疼痛。

  黛瞳也发现不对劲,忙放下盒子,关切询问:“仙君,可是身体有不适。”

  剧痛一阵一阵,一急一缩,濮怀瑾霎时脸上血色褪尽,咬着下唇,却还努力保持镇静:“是要生了。”

  “啊?那如何是好?我,我去找主上?”

  黛瞳亦是手忙加乱慌了神。

  在魔界,魔族们生产时,孩子的父亲都会陪在身边,以魔气安抚,方能平安诞下魔胎。

  濮怀瑾一把捏住黛瞳的手臂:“不要去!”

  或许是肚子太疼的缘故,他握住黛瞳手臂的力气也失了分寸,疼的黛瞳倒吸一口冷气,濮怀瑾方才察觉自己太用力,马上将手松开。

  “扶,扶我去床上。”声音轻的没边。

  黛瞳大脑一片空白,只得按他说的做。

  将人扶到床榻上,平躺下后,濮怀瑾又启唇道:“出去。”

  “仙君!”

  “都出去!”

  这一声濮怀瑾几乎用尽了仅存的力气,到底是华清仙尊,心性高傲,这种时候又怎么可能让旁人围观。

  黛瞳虽不放心,可见他执拗,只能想办法赶紧去找主上才行。

  便应了濮怀瑾的要求,迅速离开殿内。

  剧痛不断袭来,疼的他全身都在发抖,到最后五脏六腑都在疼。

  他曾经握渊尘,领仙门,与妖魔鬼三界对峙,受过的所有伤,都没有如今日这般疼的,衣衫已经被汗水浸透,打湿枕头两侧的也早已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

  直到疼的麻木。

  突然,他的手腕被一把握住,似有暖流涌入他体内,要命的疼稍有缓解。

  濮怀瑾艰难的睁开被汗水洇湿的眼皮,目光因疼痛有些失焦,声音虚弱:“你来了。”

  裴沐之抬手,拂开他额角湿漉漉的头发,轻声哄道:“别怕,别怕。”

  “你不是不要这个孩子了,为什么,为什么还要来?”

  濮怀瑾质问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或许是太疼了的缘故,也只有这时候,无懈可击的华清仙尊才会露出破绽。

  裴沐之爱怜的为他擦去额头上的汗水:“我不会不要孩子……也不会不要你。”

  魔气不断注入,确实起到了安抚的作用,只是濮怀瑾依旧紧皱眉头。

  “疼……”

  “我知道,我知道。”裴沐之也心疼,之前不论他做什么混帐事,濮怀瑾从未在他面前喊过一个疼字,可见是真的疼极了。

  除了输送魔气,裴沐之也不知该如何帮他减轻这种痛楚,只得俯身去吻他的额头,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安抚:“不怕,不怕,马上就不疼了。”

  黑气开始不断汇集,凝聚,成形,被团团魔气层层包裹在中央,濮怀瑾鼓起的肚子也慢慢平坦下去,腹坠感逐渐消失,灵源处生成的灵力源源不断,重新充盈真个身体。

  裴沐之抬手,化去护住魔胎的魔气,里边是一个白嫩的婴儿,被一层类似泡泡般的晶体包裹。

  濮怀瑾艰难的抬起手,指尖才触碰到,泡泡便破了,里边的婴孩苏醒,“哇”的一声啼哭起来。

  声音洪亮,响彻偌大的承欢殿,乃至整个沉珠宫。

  守候在门外的黛瞳松了口气,随即激动兴奋的红了眼眶。

  她身旁的箐岚虽然此刻内心十分复杂,脸上还是情不自禁的露出喜悦之色。

  对于一个刚降临世间的,纯粹无暇的生命,他们都抱着热烈的期待。

  裴沐之抬手将婴孩儿抱下,擦去身上的水渍,放到濮怀瑾身旁,眼睛里是难得一见的温柔。

  濮怀瑾微微侧头,瞥了眼这个在他腹中折腾他许久的黑团子,原来不是个黑团子,竟是个白皙通透的小宝宝,那么小一个,看起来软软的,小脑袋只有拳头那么大。

  他想戳戳小宝宝的脸,可实在太疲倦,不自觉的耷拉下眼皮,陷入深眠之中。

  -

  小黑团子降生,整个魔界上下被喜悦笼罩,沉珠宫内压抑的气息也一扫而空。

  黛瞳更是忙活的不得了,日日找人跟着去置办给小殿下的小衣服、小鞋子,还有婴孩长大需要用到的东西。

  就连一向憎恶濮怀瑾的箐岚,也是精挑细选的送上了名贵的礼物。

  不少魔修虽不敢靠近,但每次见着小殿下被黛瞳大人抱出去遛弯,就会忍不住守在承欢殿门口,远远望上一眼。

  “实在可爱啊。”

  一魔修两眼放光。

  因为魔界寻常的魔胎初生时,都只是一团丑陋的魔气,想要换一副好容貌,还需后天修炼才行。

  能一出生就长得这般粉雕玉琢的,实在稀奇。

  “你瞧瞧尊座和华清仙尊那长相,生出来的孩子怎么可能差?”

  另一个魔修附和。

  隔的远远的,看着黛瞳抱着外出的小殿下又回到了承欢殿,关上门后,几个魔修才依依不舍的收回目光。

  孩子出生后,濮怀瑾仍在床榻上调息了一段时日。

  毕竟之前孕育魔胎的缘故,体内灵力几乎全失,和凡人无异,如今身子突然轻了,体内灵力不断回流,一时半会儿竟还不适应。

  黛瞳抱着小宝宝出去炫耀了一圈,又回到了承欢殿,将孩子交到濮怀瑾手中。

  濮怀瑾将孩子接过,抱在怀里,小宝宝睡的正香,他忍不住,抬手去戳了戳小宝宝的脸,果然和想象中一样软,像团棉花。

  生下不过两日,小宝宝就睁开了眼睛,和他爹爹一样,是一双极为漂亮的褐色眼瞳。

  黛瞳将从人界采购回来的婴儿床铺好,高兴的询问道:“仙君,可想好了为小殿下取什么名字?”

  名字?

  濮怀瑾皱起眉。

  确实给忘了。

  “小黑球。”

  他叫惯了,随后诌了道。

  “小,小黑球?”

  黛瞳满脸问号,这么草率吗?

  她迷惑的看看他怀里的小殿下。

  再说了,小殿下这不白的跟玉石似的,哪里黑了?

  “对了,”濮怀瑾打断黛瞳思绪,声音微沉:“他怎么样了?”

  提及此,黛瞳脸上的笑意也逐渐消失,大家都沉浸在欢愉之中,似乎都忘了还有一个人在这沉珠宫里备受煎熬。

  自那日生下孩子后,裴沐之只抱过孩子一会儿,还没等濮怀瑾醒来,便又匆匆将自己关回到寝宫中。

  他是恐自己再如那日一般,魔性大发,伤害到濮怀瑾和刚出世的孩子。

  有些事情,迫在眉睫,终究是避无可避。

  “黛瞳,日后便有劳你替我照顾小黑球了。”

  这话一出,黛瞳慌张起来:“仙君你……”

  濮怀瑾打断她:“可以答应我吗?”

  黛瞳抿唇,还是允诺:“仙君放心,只要黛瞳活着一日,就绝不会让小殿下吃一点苦头。”

  “嗯。”

  得到承诺,濮怀瑾站起身,将孩子放到黛瞳刚铺好的婴儿床里。

  最后看了眼熟睡的孩子,便转身欲离开承欢殿。

  黛瞳虽然没问,却知道濮怀瑾要去做什么,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

  有些事情,不能再拖,有些恩怨,也到了要一并了结的时候。

  -

  濮怀瑾踏入魔神寝宫时,里面一片漆黑,唯一的一束光,打在寝宫最里面的地方。

  在那里,濮怀瑾看到了一只熟悉的笼子。

  那时寅煌所赠,当时扬言是裴沐之为了惩罚他逃走,为了关他所造的,玄铁制成,无坚不摧。

  说要关的人没关进去,反倒把他自己关进去了。

  笼子里的人被沉重粗实的铁链束缚住手脚,像一条被遗弃的小狗,自己蜷缩在角落,躲进一片黑暗当中。

  濮怀瑾脚步放的极轻,缓缓上前,手触碰到铁索时发出声响,才让里面的人抬起头。

  分明没隔几日,裴沐之竟已经狼狈到这个地步。

  反噬之深,看来魔核已不堪重负。

  见来的是濮怀瑾,裴沐之没有半分诧异,而是笑着,语气一如既往的轻松。

  “要动手了么。”

  裴沐之仰头看他,已经做好准备,等待眼前这个恢复灵力的华清仙尊,用渊尘剑穿透他的胸膛,将他和体内的残魄一同封印。

  濮怀瑾没有回答,只是走进笼子里,在自己面前单膝跪下。

  “你并不高兴?”

  两人从刚开始各怀心思,相处至今数月,即便濮怀瑾依旧面无表情,裴沐之也能从捕捉到他细微的情绪。

  他低声,自嘲道:“不,你该高兴的,我死了,就再也没有人会纠缠你,你可以重新做回你高高在上的华清仙尊,受千人崇拜,万人敬仰,你自由了。”

  ……

  “是么。”

  濮怀瑾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他抬起手,指尖泛着光,轻点在裴沐之的额头上,亦如当初裴沐之打碎一身魔骨,伪装潜入一十三洲时,开灵大会那日,他亦是这样抚上裴沐之眉间的。

  濮怀瑾缓缓道:“你这般喜欢他,不惜舍命殉他。”

  这一句,如叹息一般。

  听到这句话,裴沐之眉头骤然一蹙。

  他第一次有想解释的冲动。

  他想告诉濮怀瑾并非如此,复活无邪尔是为报答深恩,倘若自己能活下来,便不择手段也要将濮怀瑾留在身边,届时昭告六界,迎他做魔后,生生世世都要纠缠在一起。

  可事到如今,说这些都已经没意义了。

  裴沐之自嘲,左不过都要死,又何必告诉他,白惹对方嗤笑。

  下一秒,濮怀瑾竟朝他靠过来,以额头贴上他的额头。

  一股至纯至澈的灵力顺着眉心,接连不断的涌入他体内,裴沐之霎时头脑清明,仿佛回到了在一十三洲除秽台之上,涤魂阵之中,体内浊气似乎在被净化,隐隐作痛的魔核也如被清涧涤荡,裂缝逐渐愈合。

  裴沐之一怔,只见濮怀瑾阖上眼眸,声音极轻:“你要殉他,可我偏不让你如愿。”

  这一声如同在撒娇,裴沐之却从未感到过如此绝望。

  “你在做什么,快停下来!”

  他竭力嘶吼,濮怀瑾却无动于衷。

  直到最后一缕灵力消失,全身力气也被抽尽,他倾身倒下,如洁白的孤鹤自云间高台坠落。

  同一瞬间,裴沐之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挣断了束缚住双手的铁链,沉重铁链回弹,将整个铁笼砸的扭曲,轰隆声响彻整个沉珠宫。

  他伸过手接住坠落的身体,抱在怀里才发现这人竟然那么单薄。

  裴沐之想过一万种濮怀瑾会铲除这缕残魄的办法。

  可从没想到过,会是自毁灵源这一种。

  以灵源之灵力净化恶裂,这也是濮怀瑾能想到的,唯一既能彻底消灭无邪尔,还能保全裴沐之性命的办法。

  “我说过的,只要我活着,就,就不会放他回来。”

  一句话说的断断续续,气若游丝。

  “不是的,不是的……”

  裴沐之不住的喃喃,没发现自己声音都在颤抖。

  濮怀瑾感觉身体越发轻,过往的恩怨都随风飘散,终究是不重要了。

  “孩子,就叫他毓棠吧。”

  “好,都听你的。”裴沐之握住他的手,为他输送魔气,却仍旧无法挽留住他。

  掌心一凉,裴沐之低头看去,竟是一颗顺着濮怀瑾的脸庞,蜿蜒而下的泪珠,滴落在他掌心里。

  濮怀瑾长舒了口气,最后一句话也逐渐消散:“我不再欠你们什么了……”

  灵力消失殆尽后,身体也开始消散。

  回归他的本体,不过一滴五华光琉璃净水,凝聚,腾空,最后消失。

  什么都没留下。

  裴沐之觉得心里顿顿的疼。

  仿佛将他的胸膛撕扯鲜血淋漓,疼的他喘不过气来。

  天地毁灭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真是疼的要死掉了。

  裴沐之感觉整颗心脏都被挖出来,掏空了,他低下头,呕出口鲜血。

  -

  一十三洲,四相殿内。

  原本还神志不清,浑浑噩噩的落空明,恍惚间感觉脑袋里灵光一现,混乱的思绪终于被抚平,恢复如初。

  他推门出去时,慕陵舟等一众弟子还在门外焦急等候,见到他好端端的出来了,更是无比震惊,随之而来便是喜悦。

  但落空明脸上却没有半分愉悦,他此刻的表情,甚至可以说是悲痛,是哀伤,是绝望。

  “怀瑾他出事了。”

  其余人面面相觑,华清仙尊出了什么事,完全没听说,倒是几日前刚诞下和魔神间的小孽种,魔界的巴不得闹得快六界皆知了。

  不过慕陵舟还是配合询问:“师尊,仙尊他出了何事?”

  落空明沉声:“师弟他无情道破,已自毁灵源,以身殉道了。”

  作者有话说:

  放心,死是不可能真死的,会活

  但接下来就要反过来虐某裴了

  之后要开始大把大把撒狗血

  大家提前有个心理准备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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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字章没整理完,就发的晚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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