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还好来找陈副官商量了嘛……
被林遥叫醒时, 陆满只觉神清气爽，才发现自己竟然睡了一路，车子早就抵达前瞭站门外了。
林遥他们暂时还不能像陆满那样自由进出, 而是需要被带到站里的特设点，去接受检查以及信息登记。而陆慢作为「外来人员」之一，也只好在这里跟陆满暂时分道扬镳。
林遥将手轻轻放在陆慢肩膀上, 无声地示意他们会照顾好他弟弟的, 陆慢朝他缓缓点了点头, 表示自己没问题。
“小满，你去找陈副官吧，我等会来找你。”
陆满朝他们挥了挥手, 转身看向庄蔓生。
“蔓生姐，你知道陈副官现在在哪吗？我有些事找他。”
“现在应该在他办公室里, 正好我也有事要去找他汇报，一起过去吧。”
陆满坐在门外的休息椅上静静等着, 没过一会那扇厚重的梨花木门被推了开来。
庄蔓生招呼陆满可以进去了，自己则是怀里捧着厚厚一沓资料脊背挺拔, 踩着带点跟的靴子哐哐走远。
陆满脚还没迈进门, 就闻到了房间里咖啡粉末的味道。
陈穆的额发依然打理得一丝不苟, 眼镜被他摘下来放在右手边。
他伸出左手揉了揉干涩疲倦的眼眶，右手举着水壶，往装满咖啡粉末的杯子里倒水。
随着滚烫水流灌入杯中，袅袅香气瞬间萦绕满整个办公室。意识到有人来访, 陈穆戴上眼镜才看清楚站在门口的人是陆满。
“小陆？”陈穆让陆满过来坐在他对面，又另外从柜子里翻出来一个崭新的陶瓷杯,“来点茶？”
陈穆正准备低头在柜子里翻找碎茶饼时, 陆满出声制止了他：“陈副官不用泡茶了, 这次，我想试试咖啡。”
陈穆微愣了片刻，眼底不自觉带着点笑意。
没一会，陆满面前也出现了一杯同样的咖啡。他望着里面散发出好闻味道的深褐色液体，端起杯子学着陈穆的样子，浅浅抿了一口。
“关于你叔叔的事情，相关的设备还在整理，最早明天可以出发，你先别着急。”
“谢谢陈副官，具体事项我已经听林长官给我讲过了……但我这次来是有别的事情想跟您讲。”
陈穆略诧异地挑了挑眉，很快就反应过来：“哦对，你的家人朋友们都还住在员工宿舍那边，我之前有让何景多担待着点，他说大家已经逐渐适应在港湾的新生活了。”
“等月底新安居完建了就可以把他们接过去，到时候也会送适龄的孩子去学校，其他人则会根据他们的能力测试结果，来安排相应的工作岗位，安置这块，你也不用担心。”
陆满总算明白何景为什么私下里给陈穆冠上「陈老妈子」的绰号，陈副官确实面面俱到，像妈妈一样提供全方位的呵护与照料。
“谢谢港湾对我们的鼎力相助，不过，实际上我这次来找陈副官，是想跟你商量之后出城的事情。”
“出城？”陈穆瞪大了眼睛。
“对，我想出城。”陆满认真地点了点头。
陆满将自己出城的初衷大概讲给陈穆听，陈穆也没有打断他，而是一言不发地听着，手攥紧握着的陶瓷杯把。
“小陆，有些话可能不好听，但我必须告诉你。”
“如你所说，围城之外变成了一片汪洋，原来的周围城市地图历经多年，也早已化作一张废纸。你又怎么能保证城外一定有其他城市存在？”
陆满将停在门外的铁块罗伯特给搬了进来。
“这不是围城的造物。”陆满笃定地说。
陈穆看着眼前泛着铁光、人模人样的罗伯特，端详片刻，喃喃道：
“你说的没错。围城钢铁矿产资源向来匮乏，缺少发展新兴科技的条件，大灾变前一直都以农林牧的第一产业为主。”
陈穆在脑海里回忆着曾经在学校里修习的历史战略课。
实际上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围城除了农业外，其他一切都要依附于其他城市的支持，说好听是其他大城的储备「粮仓」，说难听点就是经济附庸。
等半个世纪之前，从地里陆陆续续挖出点矿后，围城的工业才逐渐发展起来，也吸引了一批新鲜血液注入围城的静脉里。
不过眼前这个铁家伙，还不是围城所能触及的领域范围。
“我知道这个东西，机器人，我小时候有在其他城市有见到过，它们可以唱歌，做最基础的指令……不过那也是在大灾变之前了。或许这个机器人是从海洋里埋葬的其他城市残骸之中漂过来的？”
陆满摇了摇头：“陈副官，这个机器人可能和你认知中的不太一样。”
他说着就将纤维连接到自己的手臂上，两秒后，它头上的指示灯便亮了起来，罗伯特睁开「双眼」，活动起手脚来，陈穆眸子闪过一丝惊诧之色。
“您好，您最贴心的智能家庭助手，罗伯特为您服务。”罗伯特微微屈身，朝他们鞠了一躬。
“罗伯特，你来自哪个地方？”
“罗伯特来自虹都。”
“你的出厂日期是什么时候？”
“2041年10月29日。”
离现在也就十年距离，这说明至少在大灾变爆发后，外面肯定存有科技高度发达的城市。
“小艾，你呢？”
“报告主人，小艾的出厂日期在2050年7月11日19:07:12。”距离现在，也才两年不到。
“我这次出城不只是想找陆叔，还想知道和洞窟有关的事情。”
“陈副官有见过洞窟底下有什么吗？”
陈穆眸光闪烁，没有言语，而是直勾勾盯着陆满等着他说出下一句话。
“我见过。洞窟底下，是一堵望不见尽头的怪物肉墙，有许多怪物都是从墙里跑出来的。”
“我知道。”陈穆握着杯子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都有些发白。
“那陈副官有没有想过，肉墙的尽头到底通往哪里？”
陈穆沉默不语，思绪被拉回了很久之前。
那时他也才12岁，比陆满还小。
灾难的最开始，只是几只动物在街上发狂咬人，警察举枪击毙。
晚餐期间，父亲习惯在吃饭的时候看报纸，陈穆坐在旁边，刚好也瞥了两眼。报纸头版上，市长表示让广大市民安心，一切都在官方的控制之中。
陈穆一边嚼着菜，一边看着市长微秃的脑袋，有点担心自己未来这个年纪会不会也像这样头发稀疏。
“明天出门要小心点，离这些动物远一些。”父亲随意叮嘱他一句，又翻到下一页去看笑话专栏。
所有人都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毕竟类似这样的新鲜事天天都有，很快就会销声匿迹。
然而动物发狂风波并没有停歇，反倒愈演愈烈，陈穆每天上下学途中都能听见大街上枪声不绝于耳。
后来有一次，他亲眼目睹了，隔壁邻居牵着宠物狗上街散步，那只小狗几分钟前还热情地朝他摇着尾巴，等他走远之后，就听见一声尖叫。
扭头，陈穆就看见，那只温顺的小狗，体型扭曲膨胀起来，眼珠猩红无比、利齿寒光闪闪，对着它曾经的主人淌下口水。
旁边有几个手持枪械的警察围了过来，身后枪声阵阵，伴随着尖叫和犬吠。
陈穆心扑通直跳，也不敢多加逗留，拔腿就往家的方向跑。
不知何时，枪声和尖叫声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种咔嚓咔嚓的声音。陈穆听出来了，曾经隔壁邻居家的狗狗啃骨头时，就是这样的声音。
等到家门口前，陈穆神情恍惚、两腿发软，推开家门，就看见家里乱得像遭贼洗劫了一样。
他尖声喊着「爸」，冲进房间，就看见父亲正焦头烂额地把衣服卷成一团塞进行李箱里。
“穆穆，你赶紧去收拾。”
“我们……要搬家吗？”
“有小道消息说，准备封城了。”
等收拾完行李，他们坐上车驶出街道，就听见平日里用来播报晚间新闻的喇叭，统一发出一个声响：
“紧急通知，请各位市民听从指挥，有序往城外疏散。”
街上已经有不少人听了小道消息，驾着车往外走。
随着公告发布，马路上更是被堵得水泄不通。红绿灯完全失去了作用，刺耳的喇叭声此起彼伏，不同车道的车流都挤在一起，甚至连人行道上都停满了车。灾难面前，所有人都想抢先一步，逃离这个地方。
“离城通道会保留到所有人都安全撤离之后才关闭，请大家不要着急，有序往城外疏散。”
等有交通人员来维持秩序，大家吃了定心丸，原本堵塞的道路才一点点变得畅通起来，他们的车也一点点向出口靠近。
后面的事陈穆的记忆有些模糊了。怪物、尖叫、血、车祸、混乱。
等醒过来之后，陈穆发现自己被压在石板之下，他竭尽全力从缝隙中探出头来，父亲已经不见踪影。
周围有不少人被压在车子或是废墟之下，只露出半条被啃得血肉模糊的下肢。
陈穆差点干呕出来，但胃囊里空空如也，只是反上来些苦涩的胆汁。
转头看去，他不禁瞪大眼，眼前的离城出口已经被高耸入云的墙给堵上。
或许是他们为免怪物病毒扩散到其他城市，而提前关闭了通道。
他们这些没能及时离城的人、动物以及怪物们，被关在这座「牢笼」里。
陈穆在流浪了一段时间后，最终在幸存者组织港湾落脚。
经过十几二十年的传播，围城里几乎所有在荒野上的动物，都异化成怪物。只有部分没有接触到血‘肉的小型食草动物还幸免于难，但也极少，因为有些植物也可能成为病毒携带者。
而港湾经过这些年的发展，也容留了大多数滞留在围城的受灾者，建设得初具规模。在可以保证生存之后，他们开始往外探索开拓。
陈穆知道，港湾一直在尝试和外界取得联络，但发出去的求救讯号石沉大海。
除此之外大家也在努力剿灭怪物，改善城内的生存条件。
即使是蚂蚁，聚沙成塔也能吃掉大象。
人类们协作杀怪，怪物理应越杀越少才对，可这些年，怪物总体数量不止没有变少，反倒越来越多。
直到几年前，他们终于发现了「洞窟」，并着手研究起这个东西。没人知道洞窟是什么时候开始存在的，在大灾变之前，还是大灾变之后。
洞窟最开始并没有裸露在地表，而是静静蛰伏在那里。
等到肉墙里的怪物逐渐恢复苏醒之后，它们便像结束冬眠的虫一般破土而出，在地表留下丑陋无比的创口。之前3区突然出现的洞窟便是这样来的。
光是应付从洞窟里冒出来的怪物们，港湾便已经应接不暇——至于说围城地底到底存在多少肉墙，肉墙的尽头到底通往哪里，他们暂时没有精力，也没有这个能力去探究这件事。
他们无法翻越高耸围墙墙，也无力跨越未知海洋，只能将这个念头搁置，将视线局限于围城本身。
陈穆没想到，陆满会主动提出这件事情。
他的心跳一点点加快，有些坐不住身子。他又举起杯子，喝了口咖啡，才勉强压下心底的浮躁。
“你一定要去吗？”他问陆满。
陆满眸光坚定地点了点头：“我必须去另一边看看。”
不只是为了找到陆叔，同时也为了探索滋生怪物的「肉墙」从何而来。
陈穆叹了口气，仰头将杯中的咖啡一饮而尽，接着又问陆满：“那你打算怎么做？”
“陈副官应该也已经猜到了。我摄入怪物血液之后，并不会完全异化，而是可以获得一部分能力。”
陆满停顿了一会，抬眸看着陈副官的表情，如他所料，陈穆面色平淡，并无讶异。
他微微抿起嘴角，继续说：“上次围剿蝙蝠怪的时候，我搞了点它们的血。我可以飞出高墙，接着通过超声波来定位通道的位置。此外，我还搞了点箭鱼的血。”
陆满从怀里掏出那个将碎未碎的小瓶子，展示给陈穆看：“箭鱼在海中的游动速度可达130公里每小时，是海洋中游得最快的生物之一。我可以沿着通道，一路抵达另一端。”
“你的思路很清晰，也具有一定的可行性，但是也存在很多细节上需要解决的问题。”陈穆脑子里一个个问题像气泡般浮现。
陆满眉眼弯弯，脸上露出笑容：“这也是我这次来找陈副官的目的。我一个人能力和经验都有限，想拜托陈副官给我出点主意嘛。”
听见陆满这样讲，陈穆轻笑一声，他拿出一张纸，从胸前口袋里掏出签字笔，打开盖子开始在纸上梳理思路。
「生存、联络、适应」他刷刷写下三个词。
“首先是生存。我们不知道你需要走多久才能抵达终点，也不知道途中会遇到什么怪物。等携带的食物吃完之后，你必须自己觅食。而且在荒野上，你必须时刻保持警惕。”
“其次，联络。在围城里，队伍行动时都是会通过通讯器，时刻跟总部保持联络，反馈情况。但你离开城外一定距离之后，通讯器会失去作用。我们无法知晓你在外面情况怎样，有没有遇到危险。说难听点，哪怕你死在外面，我们可能也对此毫不知情，跟别提展开救援或是接应。”
“最后，关于适应。通道的终点在哪里？是否就是这个机器人口中的虹都，还是什么其他地方？这些也都是未知的。你到达终点之后，身无分文，语言也可能不通，应该怎么适应新环境，这也是一个大难题。这些问题你有考虑过吗？”
陆满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
关于生存他倒是想过，饿了去随便捉点鱼吃就好了嘛，反正他对吃喝方面完全不挑剔。剩下的两个问题他倒是完全忽略了。
“哦对，还有一个问题。你……不是路痴吗？你之后能找得着路回来吗？”
陆满指了指自己左耳的珍珠耳钉说：“这个耳钉其实是个能帮我记路的导航仪。”
陈穆显然没有这么轻易想放过他：“假如耳钉丢了怎么办？你能保证它能一直好好戴在你耳朵上吗？”
陆满回想起之前那次迷路到港湾就是因为耳钉丢了，有些悻悻地讪笑道：“这不还好来找陈副官商量了嘛……”
陈穆一时无语凝噎。这家伙指不定就是脑子一热，什么也没考虑好，就想莽出城去。也还好陆满能想到来找他商量了。
不过也没事，他没考虑好的事，就由他们来帮他考虑好了。
说起来陆满好像有些变了，最开始他完完全全就是个独狼，仗着自己有能力直接莽上去。现在竟然学会依赖一下别人了，真是不小的进步。
“你大概什么时候走？”
“可能等月底新安居建成之后再出发吧。”
那就还有半个多月，应该来得及。
“你可以通过摄入怪物血液获得对应能力的话，那有些缺陷，就可以通过摄入相应的怪物血液来弥补了——就比如说容易找不着路，那就寻找甚至培育一只鸽子怪来，鸽子能通过感应磁场来找到归巢的道路，这样你就不用担心迷路了。”
“具体需要用到哪些怪物，我们会派人去荒野上找，极光来的林遥他们对怪物也有研究，这个也能问问他们。”
“对了，你这个能力，没什么副作用吧？例如摄入的种类超过一定承载值就会导致怎样的后果。”
获得某种能力，自然会付出相应的代价，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能量守恒、等价交换，是世间万物的真理。
陆满愣了片刻，喃喃低语：“不……”
“什么？大声点！”
“我也不知道……”
陈穆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你怎么能连自己的能力都不了解！要是用多了，会对身体造成严重负荷怎么办？”
“我之前也没想这么多，需要用的时候就…就用一下嘛。”陆满挠了挠头目光游移，语气发虚，显然有些没底气。
“行了，也别解释了。反正这段时间，你的主要任务之一就是对自己的能力，重新探索开发一下。我会派人来协助你的。”
“好的，谢谢陈副官。”陆满赶忙小鸡啄米般乖巧点头。
“至于第二个问题，目前通讯系统应该无法支持长线联络……”
陆满举手表示自己有话要说：“这个我有解决办法！”
“哦？”陈穆挑起眉毛，「联络」算是目前最难解决的问题了，他还挺好奇陆满有什么办法能解决这件事。
“我可以进行自我分裂。嗯……这也是从之前遭遇的某个怪物身上获得的能力。”
说着，陈穆眼前，便出现了两个长相一模一样的陆满，齐齐朝他打着招呼。
“这是我的半身，他叫陆蛮……其实吧，陈副官你也见过他的，在青苗村搬来港湾前，就是这家伙在前瞭站里到处捣蛋。”
陆满总算逮着机会洗去身上的「冤屈」，还自己一个清白。
“喂！”陆蛮不满地扯着他的脸颊。
“我们能远距离进行心灵上的沟通，本体受伤半身也会相应感到痛楚。不过百里开外还能不能做到，我就暂时不太清楚了。”
陈穆愣愣地张大嘴，嘴巴开了又合，小半天才憋出来：“那你的双胞胎弟弟……”
“那也是我的一个半身，他叫陆慢。”
陈穆抚着额头，感觉有些头晕目眩。刚刚庄蔓生来汇报工作时提了一嘴，他还奇怪来着，没想到弄来弄去原来是一个人。
陈穆揉了揉干涩的眼眶，心想，要是他也有分裂的能力就好了，这样一个审核文件、一个主持会议、一个实地巡查，他的工作效率就能翻个两倍。
“你们可以变回去吗？”
陆满点了点头，又原地给他表演了一个拥抱融合，虽然陆蛮一脸不情愿的样子。
“我明白了，这个能力之后这段时间再来慢慢探索。你放心，关于你的事情，我会按照最高级别来保密的。”陈穆整理好心情，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镜框。
“麻烦陈副官了。”陆满笑得眼睛眯起来。
“最后，关于学习如何适应新环境，我认识一个人，他肯定可以教你。”
“谁啊？”陆满面带好奇地偏头问他。
“是我在来到港湾前遇到的一个前辈，他救过我，我从他那里学到很多事情。”
“来港湾前……”陆满抓住了这个重点，“这位前辈他现在不在港湾吗？”
陈穆点了点头，他的目光飘得有些远，似乎是陷入了思绪之中：“我之前不是没请过他来港湾，可他每次都拒绝了。”
“那他现在在哪里呢？”
“他在荒野上流浪。”
陆满不禁瞪大了眼睛。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